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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如(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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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6 13:30: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我还很小时,清如师父就已还俗多年。那时她不准我们这些村里的小孩子叫她奶奶,要叫爷爷,秦爷爷。还俗后的清如师父姓秦。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她清如师父。
   清如师父是五十多岁出的家,削落在铜盆里的青丝已掺杂了些许白发,有的虽发梢仍还墨黑乌亮,根底却已银白,看上去黑白相间很是醒眼。据说就在她跪到拜坛前接受剃度时,忽然有一只花翅蚊子飞舞到她的眉心。这只蚊子很大,而且饿得通体清白透明,两片薄翼下纤细的腔肠清晰可见。它落在清如师父额前,发现这里虽是一块贫瘠的皮肤,竟也有血可吃,便立刻把定几根长长的细腿,将身子猛然翘起,用尽全力拼命吸吮。它的身体立刻被清如师父温热的鲜血充得鼓胀起来,看上去殷红玲珑得就像一滴血珠。清如师父一边双手合十闭目默念,先是觉得额前奇痒,然后又一阵针扎样的刺痛。
   她不禁微微颦蹙了下眉头,却又惟恐惊扰了那只蚊子。
   于是,赶紧又将眉梢轻轻放下来。
   就这样,待那只蚊子心满意足滚圆着身子嗡然飞去,清如师父的眉心早已鼓起一个很大的包。事后人们猜测,那一定是只有毒的蚊子,而且毒性很大,它留在清如师父眉心的这个包形状非常古怪,上尖下圆,而且还不停地生长,到后来就已像了一只含苞待放的花蕾。这花蕾的顶部渐渐发红,继而有脓血渗出,最后终于溃烂开来宛如一朵桃花绽放。所以,直到很多年后,清如师父的眉心仍还有一朵桃花样的疤痕。
   相传那一次事后,为清如师父剃度的清源法师曾问过她。因为剃度时,清源法师从始至终都将那只蚊子看在眼里。
   清源法师问清如师父,你当时,为何不将那只蚊子打死?
   清如师父说,我从不杀生的,如今既已发心向佛门,就更不会了,
   清源法师说,你至少可以将它撵走。
   清如师父说,我若将它撵走,它不是还会饿死么?
   清源法师听了微微点头,那神情似乎在说,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菩提心的弟子。
清源法师临走时断言,清如将来会是一个植善根很深的人。

                          2
   清如师父出家前,在我们陈村官称黄嫂。
   不仅陈村,运河岸边远近的人提起黄嫂都是知道一些的。黄嫂的黄姓属外姓,方圆一带再无二家。黄嫂天性仁慈,一心向善从不杀生。但这些还都不足以使她远近闻名。使她远近闻名的最根本原因,是她有一个叫黄一龙的儿子。
   黄一龙在运河岸边声名显赫,令人谈而生畏。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一条快船在运河上驰骋让有钱人闻风丧胆。人们都感到奇怪,像黄嫂这样一个慈悲为怀有着菩萨心肠的女人,怎么会养出如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儿子?
   后来从知情人口中,才渐渐传出一些底细。
   原来这黄一龙本身就是匪种。黄一龙的生身父亲,竟是当年威震八方的江洋大盗黄云飞,号称青沧两县(青县和沧县),运河两岸,黑白两道,回汉两教,跺一跺脚都要乱颤的。黄嫂当年在娘家做姑娘时,黄云飞趁一个雨夜闯进她家强奸了她,才使她生下黄一龙。但这就令人费解了,既然黄嫂是被黄云飞强奸,她为何又让这生下的孩子姓黄?而且就连自己竟也将这黄姓当作夫姓任人称为黄嫂?
   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关于这一点,我也猜测很久。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在一个从运河上游秦家渡过来的人口中,得知了一些黄嫂当年的实情。黄嫂当年是秦家渡人,娘家姓秦。那时她父母早亡,只跟随一个姐姐生活。后来姐姐出嫁,虽是本村婆家却也要过去随夫,家里就只剩了她一人。
   出事是在一个雨夜。
   那时黄嫂的相貌虽不是极为出众,在秦家渡也是有些口碑的,平时又独自生活,黄云飞赶船在此过往也就有些耳闻。于是就在那个雨夜,黄云飞将篷船停靠在秦家渡口,先喝了一坛“泥潭老酒”,然后便冒雨摇摇晃晃地登上岸去闯入黄嫂的家。那一夜,黄嫂原本已经睡下,她对这个从头到脚湿漉漉地压到自己身上的男人先是感到惊愕,但很快便认出来,是黄云飞。她认出他是黄云飞之后便丝毫没有反抗,就那样让他在自己身上痛痛快快地将事情做了。这使黄云飞感到很意外。黄云飞以往做这种事,对方都会在他身下死命挣扎,甚至连踢带咬。他搞不清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他临走时,还冲她笑了一下。
   就这样,黄云飞一连来了三晚。
   到第三天晚上,黄云飞临走时,黄嫂突然对他说,你不能再来了。
   黄云飞听了有些奇怪,慢慢回过头,看看她。
   黄嫂又说,你,不能再来了。
   黄云飞问,为什么?
   黄嫂说,就是这样说,你不能来了。
   黄云飞笑笑,问,我要是非来不可呢?
   黄嫂没再言语,只将唇角抿了一下。
   第四天晚上,黄云飞果然又来了。黄嫂仍然没有反抗,任由他将事情做毕,又心满意足地歪在炕上吸了一支纸烟。但就在他光着身子下地走到桌前,斟了一盏水仰脖咕咚咕咚喝时,黄嫂就从枕下拽出一把一掌多宽的菜刀。这菜刀有些破旧,在刀背和刀柄处已生出斑驳锈迹,但显然精心磨过,刀锋雪亮闪着逼人的寒气。黄嫂将它握在手里,由于没穿衣服身体就显得格外轻盈,她只轻轻一跃就跳到黄云飞的身后,在双脚落地的同时,这把菜刀也挂着风声横砍过去,就那样清脆地咔嚓一响,黄云飞的头颅咕隆一声就掉到了桌子上。这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以至黄云飞那颗掉落到八仙桌上的头颅仍还保持着原有的神情。这头颅歪在桌上说,我黄云飞这些年不相信任何人,夜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惟独这一次,想不到……竟栽在你的手里。
   他又问,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头颅这样说着,声音就随一丝游气渐渐变得幽远。
   此时,黄云飞那失去了头颅的身体仍还两手扶着桌边栩栩如生地站在那里。黄嫂绕过这身体,对那桌上的头颅说,我现在说话,你还听得到么?
   黄嫂说,你若能听到,就眨一眨眼。
   那头颅果然眨了眨眼。
   黄嫂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娘在我很小时就说过,人是不能杀生的,牲畜虫蚁也不能杀,它们活得好好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让它们死呢?
   黄嫂又问,我从一开始就顺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那颗头颅又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黄嫂说,我若不顺从你,你就会杀了我,我让你杀我,不是和我自己杀生一样么,可事情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我已告诉过你,不要再来了,现在与其让你杀我,不如我先杀你。黄嫂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说,事已至此,反正都是一样了,
   那颗头颅像只流空血水的罐子,听到这里,表情渐渐僵住了。
   据说黄嫂在那次事后呕吐了很久。她没有想到杀人会是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刚刚还在自己身上欢蹦乱跳的男人,转瞬间身首异处之后,立刻就变成了一堆无声无息的死肉。黄嫂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了杀生的含义。那些日子,她几乎将腹腔里的食物都吐尽了,连液体也吐得干干净净,直吐得身上透明起来。所以,当那一小团肉开始在她肚腹里生长膨胀起来,她也就看得一清二楚。
   黄嫂几乎是看着这个儿子在自己肚腹里如何一天天长大,又是如何爬出来的。
她为他取名黄一龙。从此,人们也就叫了她黄嫂。

                           3
   黄嫂若干年后出家,也是因为儿子黄一龙。
   黄嫂没料到,黄一龙长大后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她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黄一龙是黄云飞的种,在他血管里奔腾流淌的是黄云飞的血液,这一点非常可怕。黄一龙长大后,性情比他父亲当年更为暴躁,也更心狠手辣。他凶残暴虐,杀人不眨眼,在一次与运河上游下来的南帮水匪火并时,曾用短刀一口气挑开几十个人的胸膛,染得河水数日殷红如血。对过往商船更是雁过拔毛,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便立刻捆成个粽子样沉到河底去喂鱼。但是,黄一龙虽然如此心硬血冷,却极为孝顺。
   黄一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家看望母亲,而且总带回一些米面和鱼肉吃食。但他每次回来,却并不能见到母亲。那时黄嫂已迁来我们陈村。黄嫂发出话来,说她永远不会再见黄一龙,她已没了这个儿子,黄一龙拿回的米面吃食她也不会要的,她就是饿死也不会去碰那些沾满血腥气的食物。黄嫂说,她宁愿去田里挖野菜。
   黄一龙是在一年冬天出的事。
   在此之前,黄一龙曾带了一个年轻女人来过陈村。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说话哝嘎哝嘎的一看便知是个南方女子。据说这女子是随一条江南商船过来的,是船主的女儿。黄一龙在一个晴空朗朗的中午带人劫了这条商船,又乘性就在船上奸了这女子。不料这南方女子被黄一龙奸过之后,竟一门心思就非要跟了他,说是今后情愿水里浪里,随他做个压寨夫人。这一来反让黄一龙感到吃惊了。黄一龙在江湖闯荡这些年,各种女人也是玩过无数,却还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于是,心头一热,便应允下来。当即给那南方船主跪下磕头,认了岳父,又登岸在镇上堂皇气派地摆了筵席,然后便用几条快船护航将岳父大人送上了水路。
   黄一龙这次将这女子带回来,说是她叫阿莲,莲花的莲,特意来让母亲看一看的。但黄嫂却将屋门紧闭,不说见,也不说不见,里面悄无声息。黄一龙先是携那女子跪在门外一口一声地喊娘,渐渐就感觉不对劲了,立刻爬起来撞门进去,才发现母亲已饿得奄奄一息。他流着泪将母亲小心扶起来,一步步蹭到门外,在迈过门槛时,母亲的腿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情急暴躁的黄一龙登时大怒,从腰里拔出盒子炮冲着那门槛就是一梭子,直打得烟气四起木屑横飞。当时黄嫂瞪着儿子,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
   黄嫂说,你……到我家来还这样撒野。
   说罢,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那一次,黄一龙将所有的人都打发走,独自留在娘的身边悉心伺候。但黄嫂仍然拒不肯吃他带回的食物,眼看着人就一天天衰弱下去。黄一龙情急之中,就扛着冰镩子上了运河。冰镩子是一种粗重的铁器,一端打磨尖利,另一端粗重应手,是专门用来凿冰捕鱼的工具,那天黄一龙来到冰上,抡起冰镩子凿得冰屑飞溅,他想尽快破开河冰好为母亲捕一条大鱼。但由于用力过猛,冰镩子一下扎到脚上,将右脚的大拇指扎得只还连着一点点皮肉。黄一龙怒骂一声就蹲下身去,猛地将那根大脚指撕扯下来丢到一边,然后继续奋力凿冰。脚下的血迹将河冰染得鲜红,随着流淌,渐渐就融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印迹。但是,黄嫂那一次终于还是没吃黄一龙捕来的鱼,
   她闻到腥鲜的鱼汤味,立刻就将头别转去。
   黄一龙在河上穿冰捕鱼时,早已被人发现。他当晚就被抓进县里的大牢。
   关于黄一龙在牢里的事,后来人们众说纷坛,有说他在死前被剁去手脚的,也有说连眼睛也被挖去了的,还有说为防止他再次逃脱,是被装进一只麻袋活埋了的。不过有一件事,是我们陈村人都知道的。黄一龙在被处决的前一天,突然说他要供出一个人。这人叫陈二,是我们陈村的一个屠户。黄一龙说,这个叫陈二的屠户是他同伙,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为他窝赃销赃。县上一听自然不敢怠慢,当即派人来我们陈村,就将这陈屠户捉拿归案。关于陈屠户被捉这件事,后来始终是一个谜。
   人们只知道,陈屠户被捉去县上的第二天,就在黄一龙临行刑前,却突然又翻了供,黄一龙说这陈屠户并非自己同伙,他前一天不过是被打糊涂了,才胡乱说出一个人来拉个垫背的。县上听了将信将疑,当即追问,此话当真?黄一龙仰头哈哈大笑,说自己已是个就要做鬼的人,还有必要再说假话么。
   县上想想也是这道理,便将陈屠户又放回来。
有人看见说,黄一龙是在运河边被枪毙的,身上足足挨了有十几枪。他原本是跪在地上,打了第一枪后,反而站起来,然后每打一枪,他的身体只是随着抖动一下,却并不倒下去,还趔趔趄趄地转着圈朝前走,远远看去就像在翩翩起舞。最后行刑的人也不耐烦了,就干脆朝他头上轰了一枪。那颗头颅如同一只猪尿泡,砰地一声就爆得不见了。但就这样,黄一龙仍还举着那根光秃秃的脖颈走出很远。

                          4
   我们陈村的清水庵,就是在那以后不久建起来的。
   据说这清水庵建得很有些奇怪。那一年开春,村西头突然有人拉来许多砖瓦木料,跟着又来了一些工匠,就那样叮叮哐哐地开工干起来。村里人纳罕,上前去问那些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工匠们却也答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有人出了钱,雇他们来造庙宇,至于那雇主究竟是谁他们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庙宇很快造起来,又挂了清水庵的牌匾。
   陈村人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建起的竟是一座尼姑庵。
   黄嫂去清水庵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从一个住处搬到另一个住处。一天早晨,她带了简单铺盖和一应手使的东西就那样去了庵里。清源法师来为她剃度后,给她正式取法号叫清如。清源法师是运河上游百里以外慈云庵的住持。
   清源法师来为黄嫂剃度后,便又回慈云庵去了。
   黄嫂成为清如师父之后便独自住在清水庵里。每日清灯黄卷,一心诵经做功课。
   据说是在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来敲清水庵的门。
   清如师父挑灯出来打开庙门一看,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这女子一脸仓皇神色,看上去已饿得有气无力。
   她告诉清如师父,说她是黄一龙的女人。
   这年轻女子虽然操的南方口音,但还是竭力将这句话说得很清晰。清如师父却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看看她,淡淡地问,黄一龙是谁?
   年轻女子流着泪说,姆妈,我叫您姆妈好了,我是阿莲哪,您可不能不认我哦,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抓人,一龙过去的兄弟已被追得四散奔逃,我……实在无处可去了。
   阿莲说,我知道,姆妈一向是慈悲心肠,总不忍心看我去死哦。
   清如师父上下打量了一下阿莲单薄的身子和枯槁的面容,轻轻叹息一声。
   清如师父说,进来吧。
   阿莲听了,顿时泪流满面地又叫了一声姆妈。
   从此,阿莲就随清如师父在清水庵住下来。
阿莲剃度后,清如师父为她取法号叫清莲。

                          5
   到我记事时,那座清水庵虽仍还立在我们陈村的村头,但破除封建迷信,庙里已不准再住僧尼。清如师父还俗后仍姓秦。清莲也就又叫了阿莲。在我印象中,那时阿莲仍是个漂亮女人,还俗后似乎又鲜活起来,虽已三十多岁看上去还显年轻。
   后来阿莲重新结婚,嫁的男人是陈五辈。陈五辈是我们陈村陈二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当年被黄一龙莫名其妙咬进大牢又被莫名其妙放出来的陈屠户。不过在阿莲嫁给陈屠户的儿子陈五辈之前,清如师父曾与他家有约在先。
   清如师父初带阿莲还俗时,仍还住在当年那座老屋。但清如师父已上了些年纪,阿莲又是水上长大的南方女子,对北方农田里的事一无所知,两人生计就成了问题。后来有村上人说和,就让阿莲嫁了陈屠户的儿子陈五辈。阿莲嫁陈五辈,清如师父起初是不同意的。清如师父说,她闻了那陈家人身上的气味就恶心,想呕。后来陈屠户索性带了儿子陈五辈亲自登门,来向清如师父求亲。陈屠户对清如师父说,如今已是新社会了,不比从前,阿莲还年轻,终归是要走这一步的。
   陈屠户对清如师父说,我陈家是真心想娶阿莲做媳妇,您有条件,只管提出来。
   清如师父只是双眼微合,端坐在那里并不做声。
   陈屠户想想又说,他二人日后成亲,算是五辈倒插门也可以,总归是在本村,就让他过来住,将来把你当个岳母娘供养,这总行了吧。
   清如师父的唇角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说,我只要一个条件。
   陈屠户连忙说,说吧,您只管说。
   清如师父说,五辈与阿莲成亲后,不能再做屠户营生。
   陈屠户一下有些迟疑。低头想了想,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好吧,虽说我陈家肉案是祖传下来的,到他这代已是第五辈,不过就依您,讨了阿莲让他封刀。
   陈五辈与阿莲成亲后,果然将清如师父当成岳母供养,而且他真就放下屠刀,每日改以打草为生。但陈五辈改行后的真正职业却并不是打草,而是打猎。他每天去野地里打了土獾狐狸一类野物,弄到集市卖了,再将猎枪捆在柴草里挑回来。那时我们都知道陈五辈这职业,每当他挑着柴草回来,便围上去追着争相讨要鸟蛋或小兔崽。陈五辈经常带回些幼小野物拿给我们饲养着玩。但每到这时,他总要很认真地叮嘱我们,说这件事千万不可让他岳母娘,也就是清如师父知道。
   那时清如师父虽已改姓秦,但人们仍还习惯叫她清如师父。
   后来没过多久,清如师父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陈五辈一次去野地打猎,无意中竟发现了一窝小狐狸。他将这几只狐狸幼崽带回来,就放在了柴草房里。当天深夜,便有许多狐狸寻着气味追到村里。它们先是呜呜地哀鸣,然后便围在陈五辈家的门前,用爪子哗哗地挠门。那鸣叫声和挠门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陈五辈这时早已吓得没了主意,与阿莲蜷缩在炕上动也不敢动。
这时,清如师父在院里敲了敲窗子。
   清如师父在外面问,在哪里?
   陈五辈抖着声音说,在……柴禾房。
   清如师父又问,几只?
   陈五辈说,三只……不不,是,是四只。
   清如师父去打开柴禾房,果然看到四只毛茸茸的狐狸幼崽趴在柴草上。她上前轻轻捧起来,打开院门,小心放到外面的地上。那些正在鸣叫的狐狸立刻叼起幼崽倏然而去。清如师父回到院子里,又径直来到后面的一间闲房。她推开门,借着月色只见四壁挂满了兽皮,有狐狸,有黄鼬,还有一些撕扯得模糊不清已辨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这些皮毛在月光下闪着晶亮的油色,似乎随时都会从墙壁上跳下来。
清如师父站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就那样看了很久。

                          6
   清如师父从此离开阿莲夫妇,又住回清水庵。
   但这时的清如师父已是俗家人。俗家的清如师父每日在清水庵里只是做些打扫的事,并不再诵经做功课。阿莲夫妇心里挂念,每给她送食物来,她总是拒不开门。阿莲只好就将吃食放在庙门口。但第二天再来时,那些东西却仍然丝毫未动地放在那里。
   那时我祖母看清如师父孤苦可怜,常去清水庵为她送一些饭食。后来到六十年代初,我家也已几近揭不开锅,祖母便再也顾不上她了。我记得,那时清水庵里总有一只猫头鹰,很大很肥,不知是不是清如师父饲养的,但看上去它与清如师父很熟,平时无论清如师父走到哪里,它总是跟在身后扇动翅膀呼呼地飞。有时我们一些小孩子饿急了,就打这只猫头鹰的主意,共同谋划着如何将它捉住,然后再如何弄熟吃掉,
   关于烹制这只猫头鹰的具体方法,在我们小孩子中间始终是一个未达成共识的争论焦点。有人主张宰杀之后用清水煮一煮就可以,但也有人认为,这样好的东西应该认真炖一炖,放上葱蒜花椒以及大料等,用慢火煨一天,这样才会更好吃。这个设想强烈地刺激了我们,也就越发激起我们对这只猫头鹰的欲望。后来在一天傍晚,我们趁清如师父没在清水庵里,终于用绳子将这只猫头鹰成功地套住了。但就在我们流着口水将这团肉牢牢捆扎起来时,清如师父却回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前功尽弃。

                          7
   但是,我最终还是吃到了这只猫头鹰。
   那是在一个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村里的人们已连树皮草根都吃净了,田野里只剩下光秃秃一片,再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陈五辈的父亲陈屠户终于耐受不住饥饿,衰弱得再也起不来了。陈屠户在临死前告诉他的儿子陈五辈,说自己这辈子曾做过一件很讲信义的功德事,一件非常值得夸耀,就连后世子孙都会感到光荣的事情。陈五辈先还没当一回事,以为父亲是回光返照在说一些胡话。但后来再听,渐渐就觉出不对了。父亲让他拿了铁锹去清水庵挖,说是就在正殿门前三尺的地方,可以挖出一块石碑来,
   陈五辈听得将信将疑,但看一看父亲脸上的神色却又不由得不信。他告诉父亲,说自己已饿得头昏眼花,实在没有气力再去挖什么石碑了。
   他对父亲说,您有什么话,就讲出来吧。
   陈屠户这才告诉儿子,说是当年黄一龙无端将他咬出来,使他被抓进县里大牢,就在那一天深夜,他曾与黄一龙有过一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对话。当时他见到黄一龙,立刻就没好气地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苦硬要拉我来做垫背?
   黄一龙听了,只是一笑。
   陈屠户说,你不要笑,我过去与你认得么?
黄一龙说,当然不认得。
陈屠户说,既然不认得,你为何说我是你的同伙?
   黄一龙说,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彼此名声总该是知道一些的,我佩服你陈屠户平素的为人,不仅坦荡,而且一向是个最讲信义的君子。
   陈屠户说,那又怎样?
   黄一龙这才说,实话对你说吧,我这次胡乱供出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陈屠户一愣,问,什么事?
   黄一龙说,只要你答应了,我明天临行刑前自会翻供,再将你洗出去。
   陈屠户越发听得摸不着头脑,就问,究竟… 是什么事?
   黄一龙说,我在运河西岸的刘家坟埋了几罐财宝,说起来也算是我半世的积蓄,我想请你把它挖出来,用这些钱,在陈村的村头为我娘建一座寺庙。
   陈屠户一听,顿时目瞪口呆。
   黄一龙说到这里就流下了眼泪。他深深叹息一声,又说,我娘这些年一心向善,又为我 操了这些心,我知道,她是一辈子不会原谅我的,你替我建了这座庙,一来是我娘日后的归宿,二来,也算赎一赎我这半世的罪孽。
   陈屠户听了,点头道,行,既然你信得过我,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
   黄一龙听了立刻双膝跪倒,就给陈屠户磕了一个响头。
   第二天一早,黄一龙被绑赴刑场前最后提问时,果然翻了口供,说是自己一时挨打不过才胡乱咬出陈屠户,其实与他素不相识。就这样,陈屠户才又被放出来。陈屠户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西刘家坟,果然挖出几罐金银财宝。他就是用了这些钱,才在我们陈村的村西建起那座清水庵。陈屠户告诉儿子陈五辈,说是他为让后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守信的人,建庙之时还特意让人刻了一块石碑,将此事前后都—一刻在了上面,然后,就将这石碑埋在了清水庵正殿的门前。陈屠户告诉儿子陈五辈,在那石碑旁边,还埋有一些钱财,那是建庙之后剩余的。
   陈屠户对儿子陈五辈说,去挖出来吧,够全村人活命了。
陈屠户这样说完,当天夜里就咽了气。

                          8
   陈五辈为他父亲陈屠户办完丧事的当天下午,就带人去清水庵挖那块石碑。当时我们小孩子也跟着一起去庙里看热闹。我记得,那几个挖石碑的人由于饥饿,铁锹挥舞得都有些吃力,看上去小心翼翼,似乎惟恐碰坏那地里的石碑。
   就那样挖了一阵,果然就将一块石碑挖出来。
   我至今仍记得那块石碑的形状,它是长方形,但没有底座,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写字板。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围上去,就见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有人朗朗读出来,竟与陈屠户临终前所说毫无二致。众人听了,都不禁唏嘘嗟叹。
   但不知为什么,陈屠户所说的那些钱财却没有找到。
   当时谁都没有注意清如师父。清如师父在人们身后看了这一切,便悄然离去,将自己关进了西面的厢房。第二天,清如师父将我们一些小孩子叫去清水庵。她问我们,想不想吃肉。我们当然想吃。我们一边说着想吃,舌头就已被口水淹没了。于是,清如师父就从厢房里端出一只粗瓷大碗,里面竟是满满一碗炖肉。
   她淡淡一笑,对我们说,慢慢吃。
   我立刻在这肉碗的深处发现了一只古怪的头颅。它看上去有些像鹰,却又像是一只猫,两只眼睛还大瞪在那里,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惊愕。
   几天以后,清如师父的尸体就在运河里漂起来。
她浑身素白,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朵云落在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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