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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 桂 飘 香(刘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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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6 13:3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家乡位于冀东平原腹地两省三县交界处的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里偏僻、荒凉,农民贫穷、愚昧。
一九六四年仲夏的一个中午,我和门墩、门柱等几个小伙伴去村南的河里抓鱼。在半路上,见到门墩的爸爸和村里几个大人正站在地头里,大声训斥着一个高高的个子、扎一条大辫子、长得好看却两眼发直的青年女子。门墩的爸爸四十来岁,是村治保主任,平时我们都很怕他。他怒气冲冲地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生棒子,对那女人说:“你从哪里来,为什么偷吃生产队的庄稼!”在场的其他护青人员也愤怒地对女人叫骂,“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她弄到村里审问!”几个大男人你推我搡地把这个女人弄到了大队部的院子里。
“快来看啊,咱村抓住一个女贼!”大人小孩奔走相告。转眼功夫,呼啦啦拥上来的人把大队部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群,青年女子像一只被众多猎犬围困的小鹿,无助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闻讯赶来的村支书齐大叔等村干部,对青年女子轮番进行训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围在人群看热闹的我们推波助澜。她什么也不回答,还不时对着人群傻笑。“这人是疯子吧?”不知谁冒了这么一句话,大伙儿这才觉出她的不正常。公社公安特派员老李接到报告赶来了,对女子询问、观察一番后一锤定音:“这是个精神病人,把她放了!”
入夜,河边传来一个女子凄婉哀怨的歌声。

湘江水呀宽又长
流进洞庭入长江
阿哥你在哪里等啊
丹桂我为你在飘香

那歌声,夜夜在河畔响起,听得村人毛骨悚然。齐大叔召集了基干民兵去“围剿”,结果抓到的是那个青年女子。联想到她每天在村前村后焦急徘徊的身影,听到歌声的村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姑娘疯疯癫癫的,太可怜了。我跟她做个伴吧!”住在大队部西邻的李二奶找到村干部恳求道。李二奶是五保户,七十多岁,膝下无儿无女,老伴儿前几年就去世了。老人快人快语,心地善良,在村里人缘极好。李二奶的恳求涉及到村里要多供养一个人吃饭,这在村里可不是一件小事。村干部商量来议论去也难形成一致意见。齐大叔终于开口定了调:“她不肯离开村子,又没人来找……就让她跟李二奶一起过吧!”从那一天起,青年女子被李二奶领到家中食宿,小村多了一个大家称其“丹桂”的新人。



家乡的小村,处在垂直交叉的两条大河的内夹角,地势低洼易涝。这一年的夏天,华北平原连降暴雨,上游滚滚而来的洪水壅塞在夹角处,小村一片汪洋。飘着柴草、粪便、小动物尸体的污水在小村街道上涌动着,陈旧破烂的民房在洪水的浸泡下东塌西陷。洪水退去,村子发生了可怕的传染病,不足五百人的小村竟有一百多人相继发烧、呕吐、腹泻、水肿、打摆子、拉痢疾。由于缺医少药,患病村民越来越多,好多人拉得不成人形了。
一天早晨,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里几个壮汉抬着猪头、活鸡等供品在前,上百名男女老少在后,呼啦啦地涌向村东南两条大河的交汇处。村里辈份最高的杨大爷领着乡亲们跪在河堤上,虔诚地向河水祷告:“尊敬的河神,请你帮我们祛病消灾。”我们几个孩子在一旁偷偷地乐着。正在这时,疯疯癫癫的丹桂闯进人们的视线,她突然跃上高高的供桌,对人群慷慨激昂:“乡亲们!世上没有河神,这是搞迷信骗人。传染病流行,是因为乡亲们喝了被细菌污染了的水。大家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请让我用草药给大家治病。”丹桂的话引起了共怒。“疯子!快下来,滚蛋!”祭河神的人边叫骂边扑向桌子。丹桂敏捷地跳下来并顺手掀翻了供桌。一场祭河神的仪式就这样被丹桂搅散了。
丹桂把采集来的车前草和太阳草分别煮成汤水交替着给得病的姑娘李玉香喝。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李玉香没出几天就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小村,看到实效的村民们纷纷找到丹桂请求服药。半个月过去了,村里的病人全部恢复了健康。大病初愈的人们围住丹桂磕头致谢,丹桂却抱头就跑。真是个疯子!“遍地都有、分文不值的野草咋能治好病?”乡亲们百思不解。
此后,祭河神消灾这一在小村传承了几百年的活动消失了,家家户户都采集了成堆的车前草、太阳草。



暑去秋来,北方的天气已有凉意。丹桂每天疯疯癫癫地往河边跑。李二奶说,丹桂是想念丢失了的阿哥才犯病的。丹桂的家在湘江边上,她和阿哥从小青梅竹马。今年在北京北郊一座水库观光时,她的阿哥不慎落水被泄洪的激流冲走。痴情的丹桂竟徒步沿水库边往下游寻找,最后流落到我们这个小村。精神受到刺激的丹桂坚信她的阿哥就在村边的河水中,因而迟迟不肯离开这里。清晨,她总是站在村口的大树下自言自语。傍晚,又跑到河边唱她的情歌。
深秋的一个傍晚,我们在河边戏水玩耍,突然,八岁的小青不小心滑入水中。瞬间,身体羸弱的小青被激流卷到河心。“快来人啊!有人掉河里了!”我们在河堤上慌乱地叫喊。正在河边唱歌的丹桂,先是茫然地翻了翻白眼,然后像离弦的箭跃入水中,劈波斩浪,飞速游向在河水中挣扎的小青。转眼间,河心中的两个人脑袋就变成了忽隐忽现的两个小黑点。闻讯赶来的大人们沿着河堤向下游跑去,大约有五、六里远,才看见河岸的草丛中,被河水呛昏迷的小青正趴在冻得瑟瑟发抖的丹桂双腿上。丹桂在小青背部用力地拍打,小青正大口大口地向外吐水。在场的乡亲们感激地注视着这个全身湿漉漉的女人。丹桂漠然地把已经苏醒的小青推给众人,起身便走。
当晚,小青的父母端着鸡蛋、红糖、大饼、馒头等东西去答谢丹桂。丹桂闩上了门,对着明亮的夜空,又唱起了那首哀艳的歌。
一天中午,我们看到丹桂坐在河边发呆。“嘿,咱们逗逗疯子!”调皮蛋门栓对我们说。齐声响应的我们捡来土坷垃交替着砸向丹桂身边的河水中。水花溅到丹桂的脸上,打湿了她的衣裳。面对孩子们的戏弄,丹桂只是宽容地笑笑。得寸进尺的我们又把她围起来大喊“疯子!疯子!疯子!”还往她身上啐唾沫。一向独善其身、对人宽厚的丹桂突然站起来,伸手抓向我们。我们吓得撒丫子就跑。我被脚下的砖头绊倒在地,后面的丹桂当即赶了上来。“我的妈呀!肯定得挨她一顿阔揍了。”我心里想。然而,我想象中的一幕没有出现。刚才还怒目圆睁的丹桂,此时用慈祥、关爱的眼神注视着我,就像母亲注视自己受惊吓的孩子。丹桂帮我轻轻拍去身上的泥土,将我抱起。在丹桂温馨的怀里,我不敢挣扎,也不愿挣扎,那感受,犹如在妈妈的怀里。
丹桂突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不去读书,你永远走不出小村。如果你们想读书,我可以教你们。”一向木讷少言的丹桂竟有这样的想法,没几天时间就家喻户晓了。
“丹桂愿意当老师,这是好事啊!”大人们相互议论着。于是,在村干部的热心协调下,大队部腾出三间房子,买来了黑板、桌椅、书本,贫穷愚昧的小村,破天荒地传来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一九六六年夏季,“文化大革命”风暴波及到了小村。造反派勒令村干部立即做到“两个必须”。一是村里的小学必须解散,学生归到公社中心校。二是丹桂必须立即离村,因为她没有户口,白吃村集体口粮。
在巨大压力下,村小学很快解体,学生们归到公社的中心校。好在没几天时间,我们就放假闹革命了。
怎么安置丹桂呢?村干部们真是犯了难。劝其离村吧,她要陪着河水里的阿哥在小村待到地老天荒,况且乡亲们也不忍心将这个善良的姑娘赶出村子流落他方。村干部们经过反复商量,决定在村里找一个光棍汉与丹桂组成家庭。人嫁到村里,造反派也就没有理由发难了。
“丹桂要嫁人了。”这消息对于村里十几条光棍汉来说,无异于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于是,光棍们个个都像雨后的癞蛤蟆,兴奋地上窜下跳,使出浑身解数争吃丹桂这只美丽的天鹅。别人是枉费心机的,文革主任的弟弟红卫兵杨三楞抢先占有了这个位置。
杨三楞的“三楞”令人叫绝。第一愣,十八岁那年春天,省物矿勘探队在村西的大田地里打井找矿,他与人打赌伸手抓钻井队的明铝电线,结果失去了左手的四个指头。第二愣,二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中午,他自恃身高力壮,无故去打外村正在收割庄稼的十几个青年农民,结果被众人阔揍一顿,还被对方用镰刀削去半个右耳。第三楞,二十四岁那年大年三十放鞭炮,他在众人面前逞能,把点燃引线的白杆鞭炮的底座叼在嘴上当烟抽,结果炸开了上嘴唇,还炸掉了门牙。由于他夜里睡觉从不关门,人们看到他咧开的嘴唇揶揄说:“看来杨三楞这‘门’永远也关不上了。”
得知要娶美若天仙的丹桂作老婆,杨三楞兴奋得手舞足蹈。杨家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都像上满了发条,日夜不停地忙碌起来。也就是两三天时间,三楞兄嫂住房的对面屋腾空了;污黑的墙壁刷白了;新炕席铺上了;新被新褥子摆在炕上了;鲜红的大喜字贴上了;新人的衣服也做好了。
初八那天早上,村里几个能说会道的妇女,围在丹桂身边,骗丹桂说,阿哥复活了,要与你团圆。如花似玉的丹桂,在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三楞的新房,进了屋子便急不可奈地找阿哥。杨家人骗她说:“天黑时阿哥才会进屋与你相会。”
天黑了,被欲火烧得满眼通红的杨三楞,一个箭步冲进新房并随手关了门。“我再等阿哥呀,你来干什么?”惊慌失措的丹桂质问道。“别做梦了,他妈的,我就是你的阿哥。”杨三楞边骂边脱掉衣服扑向丹桂,犹如一只饥饿的狼扑向一只美丽的小鹿。
一朵鲜花被粗暴地蹂躏了。丹桂坐在炕上哭到天明。
“女人嘛,早晚得过这一关,嫁给谁都一样。三楞就是你的阿哥。”接下来的几天,杨家的女性老少们轮番上阵,反复对丹桂进行了劝说和安慰。丹桂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还真的与杨三楞过起了农家日子。



有了媳妇的杨三楞,仍然是个愣头愣脑的生瓜蛋子,整天跟在村里一伙造反派的屁股后面冲冲杀杀。
第二年春天丹桂生了一个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男孩。丹桂叫他小阿哥。孩子还未满月,丹桂就跑到地里采来芨芨草煮汤喝。喝下这种草汤,丹桂的乳汁总是满满的。除了小阿哥吃母乳外,这个善良的母亲还主动为本村刚满月就死了爹娘的一对双胞胎铁蛋、铁锤当起了乳娘,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哺育这对苦命的婴儿。
一天上午,村里的一群红卫兵无事生非,跑到邻村去揪斗“黑五类”分子。他们与那村红卫兵发生激烈冲突,混杂其中的杨三楞被铁棍击中了头部。杨家的男女老少闻讯后拉上丹桂赶到现场时,杨三楞已经死了。
当丹桂随杨家的人们抬着三楞的尸体回村时,发现小阿哥头部陷到被子里,活活被憋死了。
悲痛欲绝的丹桂,抱着小阿哥的尸体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杨三楞葬在杨家坟地。在丹桂的坚持下,小阿哥葬在了河边上。
丹桂依然是那么仁爱、善良。此后的日子里,她拒绝一切男人的追求,把全部身心倾注在铁蛋、铁锤这两个苦命孩子身上,用自己喝芨芨草汤转换成的乳汁,精心哺育这一对双胞胎。
一九六七年中秋节那天,对小村人来说,绝对是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天上午,一架在河边察看水情的直升飞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使生产队一匹正在拉车收秋的枣红马受到惊吓。拉着双轮车的马在狂奔中甩掉了赶车人,飞快地向村里的街道冲来。正在街中心闲坐的几位老人见此情景吓得目瞪口呆。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此时去铁蛋、铁锤家喂奶的丹桂,恰巧路过此处,她奋不顾身迎头抓住狂奔的马的龙头,使出全身力气将马拉向路边的庄稼地。街道上老人们避免了一场灾难,而丹桂却被马车撞断了脖子左侧的动脉,鲜血像井喷似地向外流。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丹桂抬上了拖拉机,往医院赶。丹桂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但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她呢喃着,“湘江水呀宽又长,流进洞庭入长江,阿哥你在哪里等啊,丹桂我为你在飘香……”
还没有到医院,丹桂就停止了呼吸。
村民伐了街口那棵百年老树,为丹桂赶制了厚厚的棺材,准备把她埋在了小阿哥身边。
出殡那天,全村男女老少自发地为这个女人送行。这时,满天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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