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果（李永超）

聂小倩

丁老师和老校长是忘年交。
丁老师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时候就总往老校长家里跑。那时候村儿里穷，吃喝不讲究，一碟花生米，一碗醋拌白菜心，就足够爷俩聊个通宵。每每喝够了老校长用大塑料桶打来的零酒，丁老师就拍着胸脯喷着酒气信誓旦旦：走正道，做好人，咱爷儿俩怕谁？
因为稀罕丁家小子不服输的傲气，老校长就举荐培养他当民办教师。
老校长家有棵毛桃树，春天开一树粉红的花，满院子香。那时丁老师是不去的——丁老师怕桃花，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全身生癣。
等到桃花谢了，结了一树半大青果的时候，丁老师就再也抵不住诱惑，拎着酒去看桃儿了。木篱边，桃树下，支一副桌凳，置一套杯盘，举一双蒲扇，相对而坐，听蝉声平仄，谈天说地，对酒而歌，爷儿俩那叫惬意。而这时候，往往也是小丁展胸襟抒抱负的大好时机。“我是一颗好果子，谁会吃我？”小丁老师每每痴望着树上的果子喃喃独语。
虽然是民办教师，小丁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老校长暗自高兴找对了人。那年快放暑假的时候，瞅着育红班教室吓人的裂缝，老校长的眼角模糊一片，“几年了，危房住了一茬又一茬，咱爷们儿心里不安生啊”！丁老师鼻子跟着酸酸的，“募个捐，成吗？”
整个暑假，丁老师骑车载着快60岁的老校长上乡跑县化缘，二三十里路有时一天打三四个来回儿。快开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进城发财的个体户答应出钱翻盖教室，还主动提出设个奖学金。教室很快翻盖好了，老校长的心情也像新教室一样亮堂。
个体户捐资助学惊动了电视台，派人扛着机器录了像，老校长还惦记着奖学金的事儿，就厚着老脸千恩万谢地又去谢了几次。可还是没了下文，人家只是支吾说资金紧张。老校长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人家，好在危房解决了，别的就没怎么在意。后来村里有流言说丁老师背后讥笑个体户沽名钓誉什么的，还暗地里鼓动村干部到电视台上访，说本该村里办的事儿让个体户办了太丢面子，新闻不能播。老校长执意不信，骂传话的人瞎白话。
新学期，老校长的老同学调任总校长，成立农业技校前要老校长给谋划个负责人选。丁老师听说后忽然走动就少了，以后再见面，眼神怪怪的。老校长心下暗笑：这鬼小子心眼真多，怕啥？就是你了！总校长显然已经摸过情况，对丁老师的才能先是赞美有加，后来提起个体户的事儿。老校长哈哈大笑，拍着胸脯担保说，这孩子我信得过。
二十出头的丁老师一下子变成了丁校长。农校起初没啥教学任务，又没资金，丁校长上任后就不急于办学，而是先开了个地毯厂。大红的地毯，图案是娇艳欲滴的桃花。丁校长说，桃花好呵，桃花会结果子的。“会结果子”的地毯由县销到市，又由市销到国外，农校一天天红火起来。丁校长的名声也象大红的桃花那样芳香四溢。天长日久，丁校长添了个吸溜鼻子的新毛病，好象随时在享受空气里弥漫的香味。
那年春天，老校长得了重病。探病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独少了丁校长。“丁家小子挺长时间没来喝酒了”，老伴嘀咕说。“他忙呢，毛桃开花前肯定来”，可是直到桃花谢了，丁校长也没来。老校长守望的眼神越来越暗淡，他常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呢喃独语：桃花谢了呢……
青果有脚指肚大小的时候,老校长就可以拄着拐杖上班了。上班的前一天，丁校长来了。老校长高兴得象个吃到糖果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买酒做菜。丁校长却是一脸的心事，老校长和老伴轮流安慰说，“不就来晚些吗，来了就好，又不争你。” 丁校长也不解释，顾自地喝闷酒。那一晚，爷俩儿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老校长上班，丁校长的媳妇已经等在办公室里。“送小慧上学啊”？“不，不是，是给当家的报个到，他调回来了。”丁家媳妇有点不自在。“调回来？”老校长一把抢过盖着朱红印章的调令，心猛地一沉，“为啥，他人呢？”“他自己说收了人家的……他忙呢”，丁家媳妇说着就哭了。“忙呢，忙呢，这两年他都在忙啥玩意儿，让他自己个来！”
老校长软软地跌坐在长条凳子上。中午回到家，闷了一上午的老校长可着嗓子喊孙子二勇砍桃树。二勇眨吧着大眼睛，望着一树青桃子，试探着问，“好好的，砍了？”老校长恨恨地说，“砍！砍了。”树最终砍了。青桃子装满了家里的篮篓簸箕，散发出涩涩的味道。
丁校长来的时候已经放下午学，学生老师们早都走光了，只剩下老校长拖着病殃殃的身子，背着手在高低不平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丁校长悄悄放下手里的二锅头和一包花生米，喃喃地说，有些日子没咋跟您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