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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1 15: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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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
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
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
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
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
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
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
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
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
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
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
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
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
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 ※ ※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
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
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
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
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
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
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
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
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
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
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
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
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
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
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
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
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逼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 ※ ※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
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
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
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
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
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
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
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
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 ※ ※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
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
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
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
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
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
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
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
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
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
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
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
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
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
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
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
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
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
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
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
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
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
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
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
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
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
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
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
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
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
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
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
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
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
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
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 ※ ※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
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
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
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
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
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
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
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
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
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
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
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
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
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
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
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
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
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
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
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
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
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
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
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
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
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
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
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
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
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
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
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
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
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
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
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
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
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
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
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 ※ ※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
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
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
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
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
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
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
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
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
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
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
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
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逼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
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
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
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
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
会,晨儿,你何必操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
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
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
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
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
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
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
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
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
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
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
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
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
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
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
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
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
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
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
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
“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
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
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
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
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
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
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
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
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
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
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
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
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
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
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
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
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
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
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
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
“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
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 ※ ※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
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
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
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
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
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
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
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
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
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 ※ ※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
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
实令人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
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
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
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 ※ ※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
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
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
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
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
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
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
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
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
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
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
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
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
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
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
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
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
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
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 ※ ※
八月十一
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
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
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
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
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
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
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
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
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
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
之剑!
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
柄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
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
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
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
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 ※ ※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
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
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
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
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
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
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
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
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
“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
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
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
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
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
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
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
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 ※ ※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
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
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
“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
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
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
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
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
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
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
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
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 ※ ※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
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
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
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
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 ※ ※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
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
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
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
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
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
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
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
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
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
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
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
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
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
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 ※ ※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
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
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
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
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
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
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
怀中。
※ ※ ※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
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
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
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
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
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
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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