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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观察者的废墟
所谓远方,并不是地图上的两个点,因为所有可以通达的地方并不遥远。你知道左心房到右心房有多远吗?从手心到手背有多远吗?从左眼到右眼有多远吗?也许远方只是一个悬念,一个没有谜底的谜,一个未知,一个移动的漩涡。它是黑暗的(被某种景象所遮蔽,像抽屉里字迹发黄的日记),萦绕的(一个怀念的人,会情不自禁涌入你脑海),灼热的(不是扩散而是聚集的痛,在皮肤上慢慢燃烧)。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但1996年以后,我相信这个说法——我有些偏执,经常按照自己从生活中得到的“真理”,去观照身边的情景与人事。
从淳淳家到皂头精神病医院,直线距离约10公里,坐直达车不要20分钟。1996年的市区到郊区,还没开通直达车。在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有时是星期四的晚上,我就会陪淳淳去精神病医院,探望她弟弟仰。我们的路线是这样的:她家坐8路车到交通大厦,转11路车到三江大市场,再坐1路车到皂头街,步行17分钟的泥浆路到精神病医院。线路由2个“N”字组成,像盘结的肠道——我当时确实无法剖解“线路”给我的谕示,生活无非是两种方式,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皂头真远,来回就要3个小时。”淳淳抱怨说。“倒是不远,但确实让人疲惫”,我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人和生活一样,不是一成不变。”晚上去,则要16元租用港田车。港田车是一种三轮摩托改装的,有焊铁的雨棚,污浊的布帘。它奔跑的时候,一跳一跳,屁股(排气管)冒浓烈的黑烟。坐在车上,我会想起古代私奔的马车。
精神病医院在皂头镇的东面,比邻丰溪河。医院的院子里耸立着女贞树和白桦,尖嘴鸟、红嘴鸟,灰山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显得院子更加空落和寂寥。围墙刷了一层石灰水,楼墙嵌了瓷面砖,惨白的光好像不是反射而来的,而是从物体的内部激射而出,刺骨的寒冷。我没有见过比它更安静的医院——病人睡着了一般,医护人员不是看书打瞌睡,就是对着取暖器发呆。而千米外的皂头街上,一片喧哗,有人打架,有人吆喝,有人搬一张桌子在街边打麻将,自行车后架放一把泥刀的正准备去市里做短工,从车上拎下几麻袋货物的是商贩。另一家在街中心位置的医院,挤满了各色人等。“我小孩已经发烧两天了,会不会有肺炎?”“真是祸从天降!喝醉了酒的司机把大货车开进了我家里,把我老头子的腿都撞断了。” “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屠宰场,看一次感冒花了1000多块。”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我对淳淳说。“不。它像个火炉,会把一个人重新燃烧起来。”淳淳说,“你看到的是火炉里的灰烬。”
皂头是上饶县南乡小镇。上饶县以320国道为中轴线,分南乡和北乡。在地理上,南乡像一个子宫,皂头镇就是宫颈。三月,南方的雨水还没有到来,村野里,泡桐花就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皂头,南方以南的皂头。它有着南方的柔软和明亮,大片的松林和遍地的葱茏菜蔬,是大地的斑纹。被风从全良液酒厂压过来的酒香,渐渐与柚子树、山茶树、木槿的气息,融为一体,悬浮在空气中,变成小镇馥荔的体香。它那么疏朗,多年以后,被一个人带走,永不复返。
第一次看到仰是1995年冬的一个夜晚。他是淳淳的二弟,一个在读研究生。淳淳对我说,仰放假了,我们一起聚聚餐吧。餐馆是解放路的旺旺美食广场。聚餐的还有淳淳的大弟弟遐,和他的女朋友,他们在南昌一所大学教书,我见过他们。我们边吃边聊,一直聊到深夜一点。仰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二十出头,脸上长满粉刺,但一脸忧郁。其实,之前我就从淳淳的口中,对他有大概的了解。他从小就是当地有名的神童,对机械有浓厚的兴趣和不一般的天赋,16岁考入南方的某学院,20岁被研究生院录取。他学的是飞机制造,与他的抱负相吻合。
“你要对我姐姐好。”席间,仰反复对我说这句话。他不像个弟弟,反而像个年长者。他的成熟与他的年龄不相称。我无法回答这个话题——我既不是淳淳的男朋友也不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和淳淳到底是什么关系。淳淳听了他的话,哈起腰笑了起来,说:“傻弟弟。傻弟弟。”
我和淳淳交往已经有两年了。我是通过我一个同事介绍认识的。之前,我就听说过她。她是一所大学的英语教师。她的书法在知识界是有名的,她还有一副好歌喉。她长得娇小瘦弱,短肩发,脸白皙圆润,有一口皎白的石榴牙。她爱梳洗睫毛,长长的,显得眼睛格外有神。“我是典型的南方人,你不觉得我像枯水期的信江吗?”她说。
年后不久,我就听到了仰住进皂头精神病医院的消息。我是从她一个老乡口中得知的。我非常的惊诧。我既没看出仰有精神病的迹象,淳淳也从没提起过。我想,可能我愚笨,看不出事物表象背后的东西——那两年,淳淳每隔两个月,就要去学院看她弟弟,我以为是她对仰过渡的溺爱。
皂头,它作为一个阴影的代名词,占据了我。以前,我去过无数次皂头,尤其在春天,隔三差五就去看迷眼金黄的油菜花,就像观察一个女人的盛开与衰老。皂头,它以平坦的地貌化解了南方的阴郁,矮小的丘陵把江南的色泽勾画出层次。我第一次去精神病医院,是在晚上。皂头街上朦胧的灯光,在细雨中,变得恍惚,加速了天空的下垂。天空像一个塑料袋,灌满了水。那年的雨季提前到来,让人喘不过气来。仰的病房在住院部二楼。楼道和窗户,被铁栅栏封死,与我在电影中看到的监狱差不多。就连呼啸也是寂静的,掩埋在灰尘里。
在我的概念里,精神病人要么疯疯癫癫,要么神志不清。我生活的城市里,经常可以看到满脸污垢光着上身的人,头发像排污口的杂草,一只手提裤腰,一只手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他们在电影院门口的空地上过夜。有一次,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邀请我去他女朋友家吃饭,我答应了。进门的时候,有嗷嗷的叫声从卧房里传来,我说:“你家有狼狗么?我怕狗。”我朋友说,不是狗,是他女朋友的哑巴哥哥,有精神病。我挨到门口一看,一个中年的男子蹲在地上,脚上锁了一条铁链,他惊惧地看着我。因为瘦,他的眼睛显得异常地大,有一种光,一种非常复杂的混合的光,荧荧的。
恰恰相反,仰是异样的冷静和思维的清晰。他反倒安慰我,说:“我没事的,我只想知道死是什么一回事。” 我说,死不是活着的人能思考的。“所以,我想死。”他说得极其认真。“一个不知道活着,不知道如何去活着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谈论死亡的。”我说,“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去死,最难的事,就是去活。一个勇敢者选择如何活。”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仰得的是精神抑郁症。
淳淳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她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母亲是哲学教授。她家住在郊区的一所学校。从1995年到1997年,差不多每个星期我会去一次,要么送淳淳回家,要么接她出来,一般是在晚上。通往她家的路,是一条颠簸的土路,只有8路车经过,没有路灯,每个月都有抢劫事件发生。
她家附近的空地长满了乳酸草和小柳树。我作为护花使者的终点站是淳淳的楼道口。我从没去过她家。我知道,那是一个我想熟悉却不可以熟悉的世界——它是淳淳心灵的仓库。我听一个我尊敬的长者说,淳淳的父亲在1995年秋,得了什么病,行动能力比较低下,母亲也因此打击抱病。淳淳从来就没有向我提起过。我看到的淳淳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们是非常默契的谈友。”她说。“谈友”,成了我们的身份。我知道有一个男人在追她,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空的表哥,三十来岁,有点秃头,胖胖的,开了一家小工厂。他是淳淳父亲的学生,也是老乡。他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在那几年,他几乎每天去看望淳淳的父亲,经济上给以尽可能的援助。有一次,我和淳淳在影都看电影,与他不期而遇。我们都有点尴尬。
有时,我主动对淳淳谈到了这个男人,我说,他是一个具备优秀品格的人,现在这种人已经不多了。“他是很好的人,可是我们没有语言。我努力地接受他,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淳淳说。“可能我是一个障碍。”我说。更深入的交谈,只会让慕淳陷入更深的泥淖,也就没有太多的意义。也许,障碍是彼此的。
偶尔,淳淳也住在她工作的单身楼里。那是一栋古典的建筑,在一座小山上,鹅卵石砌的草间小径,迂回。穿过一个木质的亭子,一条在荷花池上曲折的回廊,就可以看见二层结构的木楼。她住在二楼靠右边的房间。从她的窗户远眺,市区尽收眼底,灯光迷蒙,信江潋滟。这样的高度和角度,都是让人产生遐想的——我想,我们的青春期无非如此。有一次,我去找她,她正在为全校的歌咏比赛作准备,教学生唱歌。我站在小径上,教室里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她的手里握着教鞭,面带甜美的微笑。我看了一个多小时,又回去了。我感到我的心里有一只兽,在打洞,在安家,在嚎叫,在奔跑。兽是突然到来的,它的爪柔软而锋利。
丰溪河两岸肥美的时候,夏天到来了。两岸像一把折扇,被葱绿的河水打开。仰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在病房的墙上,用水笔画满了各种自杀方式的图形。有上吊的,有卧轨的,有跳河的,还有割脉,绝食,吞金。墙上还有其它的图形,一棵枯萎的树是一个干瘦的人,向日葵是一颗骷髅,干涸的河床铺满骨头,一头羊被一根绳索高高吊起,轰然倒塌的桥。。。。。。。淳淳每次去皂头,都怀着很高的兴致,好像不是探望一个病人,而是与一个久别的朋友重逢。她不叫仰的名字,叫弟弟。她的口气是这样的:“弟弟呀,我昨天学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吧。”仰会说:“能听着你的歌去死,确实是一种幸福。”淳淳说:“假如你每天想见一个人,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弟弟呀,我每天都想看见你。还有什么比你看见一个你想看见的人更最幸福的呢?”
2005年3月5日下午,我陪女儿骢骢在滨江路玩。这是一条带有休闲走廊的繁华街道。古老的步行桥通往水南街。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桥栏杆上,久久地对着河水发呆。我也那样发呆过,我究竟于漩涡中水流是怎样咆哮的。我看着年轻人越过栏杆,飞身而下,重重地摔在水泥桥墩上,身子扭曲(像锄头挖断的蚯蚓),白色的浆液和血红的浆液从他身体喷射出来。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挣扎。他心里有一堵高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有飞过去。我突然想到了仰,我捂紧了自己的嘴巴,怕口腔里的声音倾泻而出。
1997年秋,仰离开了精神病医院,继续上学。1000公里的路途是否遥远?上饶到广州,正是这个距离,坐14点30分的火车,次日8点50分到达。我经常坐这趟火车远游,假如有一个异性(适合调情)陪伴,整个旅途是短暂而愉快的。把1000公里分成100次的等距离走,会怎样呢?4000公里分成200个等距离来回完成,又是怎样呢?从淳淳家到皂头,刚好是这个来回的等距离。完成这4000公里的方式是公交车,港田,自行车,徒步。
直至今天,我也没有看过淳淳的父母。我只在淳淳的单身楼里,看过她的全家照。照片里的淳淳还是扎个羊角辫,穿花格的连衣裙,她的父亲戴副黑边眼镜,瘦,个子高挑,有儒雅的气质,她母亲穿旗袍,圆脸,双眼里仍然有少女的单纯。我不知道她的父母现在是否还健在。
1997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寒冷,冬雨绵绵。有一天,我还在睡懒觉,听到噹噹噹的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淳淳。我的宿舍在书院路的一个山坳里,偏僻,地形复杂,她从没来过。我说,你怎么来啦。她说:“我想请你陪我外出旅游。”她的话让我惊讶。我们商量了许多条旅游线路,广州,昆明,庐山,苏州。她说:“去婺源吧。我只想失踪几天,就近吧。”那天,我抱了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我今天去你那里,显得有点荒唐。请原谅我,我不去旅游了。”我们通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听起来她很伤感。她很少会这样。1996年夏天,她放弃调入广州某大学也没如此低沉。
过了两天,我收到淳淳的来信,她说,她已经与那个胖胖的男人订婚。信只有两页,字迹是娟秀的行楷。纸张有稀疏的水渍的痕迹,一滴一滴,洇开。我读了开头,就不再读了,紧紧地把信合在手掌心里。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婚后一直住在信江南岸,和我一个同事住一栋楼,与我办公室隔河相望。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一棵槐树的枯枝伸了进来,它去年还是茂密的。信江逶迤而过,春天的冷雨在河面上铺了一层绵密的水泡。雨一滴追赶另一滴,激烈,闪眼,像时间的奔赴者。南岸的风景被一片樟树遮蔽着,露出白墙,屋顶的广告牌,黝黑的桥拱,慢慢移动的人影。信江桥,宽25米,长350米,从我楼下,直通对岸,正常的车轮时间是1分20秒,但它每天堵车的时间约有2个多小时。然而,南岸是一个我可以天天看见的远方。
是的。也许你会以为我是一个善感的人。其实不是。对生活而言,有许多人是注定渺无音讯的——他(她)们是不可抵达的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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