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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儿爷   刘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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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2 21: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筒儿爷不姓筒,姓向,有一个叫起来琅琅上口的名字,向前进。但几十年来,从未听见过谁喊他的大号。全村男女老少,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见面喊筒儿爷,从来没有二口。筒儿爷对此听之任之。
人们称其为爷,是筒儿爷辈份高。据村里的老人们说,筒儿爷的高祖是湘西桑植县人,清朝中期曾是清军一名英勇善战的将领。在冀东平原的一次征战中,因腿部受伤掉队,被善良的农民抬回小村养伤,其间与村中辈份最高的族长结为义兄弟,伤愈后留了下来在此地娶妻生子。向家尽管在村里是独户,但辈份高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在爷字前面冠之以“筒儿”,是因为他一贯直话直说,像个炮筒,人又侠肝义胆,往往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就有了并没有丝毫贬义的“筒儿爷”之称。
筒儿爷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多有善举,一生低调。八十多岁的他至少近六十年没得过什么荣誉。据说,庆祝抗日战争胜利那年,筒儿爷曾被戴上红花,当了一天抗战积极分子。可最近筒儿爷着实风光了一把——在村民普选中高票当选为小村首届“星级村民”。
当村干部和群众代表敲锣打鼓把镶有金边儿的“星级村民”牌匾送到筒儿爷家时,堵在门口的筒儿爷眼睛瞪得像两只铃铛,气呼呼地说:“你们把我当猴耍呀,我什么星也不当,你们都给我出去!”
“老爷子真是高尚啊!”被拒之门外的村党支部书记刘小青由衷地对众人说。


一九二四年冬天,筒儿爷出生在我家乡的小村。那个年代的中国,列强入侵,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筒儿爷的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一贫如洗的父亲靠给财主赶大车挣点钱粮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身体羸弱的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孩子,父亲每天收车时挤一碗马奶端回家,喝着马奶,筒儿爷艰难地度过了哺乳期。
他七岁那年,积劳成疾的父亲撒手人寰,孤儿寡母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放羊度日。
或许是向家身强力壮基因遗传吧!在那贫困交加的岁月里,筒儿爷吃糠咽菜,愣是长个儿头,喝凉水也长肉,十七八岁时,他已长成虎背熊腰、力壮如牛、高大威猛的男子汉了。收割时,他一把镰刀在手,半天功夫,十几亩麦子就齐刷刷地倒在地上。粮食入库时,他双手同时提起两个二百斤重的麻袋行走如风。老地主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连声赞叹,真大力士也。
筒儿爷不仅力大如牛,而且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见到不公平的事,总是“一声吼,准出手”。一天中午,筒儿爷下地干活儿回来,走到街口,见村里几个整天无所事事的混混儿,正轮流骑在一个要饭的老人身上取乐儿,他怒不可遏,挥起铁榔头似的拳头,将这几个坏小子打得嘴斜眼歪,跪地求饶。被打者之一梁二赖是保长梁老弯儿的儿子,这下可通了马蜂窝。梁老弯儿,大号叫梁学仁,平时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日本占领冀东后,他卖身投靠当了保长。梁老弯儿得知儿子被打,仗势要将筒儿爷送乡公所治罪,筒儿爷的老妈借钱摆酒席宴请梁家人,才算平息了此事。
转眼到了20世纪40年代初期,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急于修通南满铁路向外运输战略物资,命令冀东各县必须送劳工。梁老弯儿眉头一皱,坏点子就来了。把筒儿爷弄到东北当劳工,可谓一箭三雕:一是日本人交办的任务完成了,二是报了儿子被打之仇,三是干点歪门邪道的事儿再没有人敢一声吼。想到这里,他会心地笑了。
一天早上,梁老弯儿走进筒儿爷那破旧的土坯房。“筒儿爷,求您帮个忙,乡公所的皇军要咱们庄儿的交粮计划表,今儿晌午前要是送不到,他们说就烧了咱们庄儿。阴雨连天,我年纪大,走不动,请您去一趟乡公所,只要按时送到,今年您家税粮就免了。雨大路不好走,骑我家那匹青骡子。”梁老弯儿欺骗筒儿爷说。为保住村子不被日本烧掉,还可免交税粮,筒儿爷爽快地答应了。他怀揣梁老弯儿封了口的信封,牵着青骡子就出发了。路上雨越下越大,他一会儿牵着骡子走,一会骑在骡子身上行,晌午赶到了乡公所。筒儿爷走进大门,见到一个日本军官,双手递上信封。日本人拆信后立即叽里呱啦地叫了起来,突然围上来四五个日本兵,不由分说把筒儿爷捆了个结结实实,原来梁老弯信上写着:
尊敬的太君:您好,送信人就是本村送的劳工,望见信后捉拿为盼。那匹骡子是我的,望奉还。梁学仁(章)
“我送信来了,你们为什么抓我?”筒儿爷怒气冲冲地说。当翻译将信念给筒儿爷听时,气得他破口大骂:“梁老弯儿,我*你奶奶!”
第二天一早,筒儿爷和其他劳工被日本兵五花大绑,押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
筒儿爷没能回村,梁老弯儿笑了。他心急火燎地赶往乡公所,想要回青骡子。当他走进乡公所大门时,只见一帮日本兵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骡子肉。梁老弯儿平日惜财如命,见已失了骡子,脱口而出:“小日本,我*你妈。”正在吃喝的日本军官听到骂声问翻译,他的刚才说什么?翻译右手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左手食指对着右手的圆圈来回抽动,并回答说,“他要与你娘这个的干活。”日本军官听后立即翻了脸,拔出手枪向梁老弯儿开了一枪,梁老弯儿应声倒地而亡。
出殡那天,有村民在其棺材前偷偷摆放一幅“挽联”,上面写着:“梁老弯儿白眼狼,卖国求荣当保长,百姓面前逞凶狂,坏事做绝黑心肠,心疼骡子骂声娘,日本开枪把命丧。”
筒儿爷和一群劳工,坐了几天几夜的闷罐火车,来到东北一个叫大青沟的山沟沟。他们在日本兵的监督下,开山打洞,运石料、扛枕木,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重活儿,吃的是高粱面和野菜。一天收工时,一只饿狼突然扑向筒儿爷,他见状顺势一闪,饿狼扑了个空,继而张开大口再次扑过来,筒儿爷愤怒了,双手迅速抓住狼的下巴,一个爆发力把狼撕成两半。“你的真正大力士的干活。”担任押送劳工任务的日本兵赶上来伸出拇指对筒儿爷称赞着。
筒儿爷双手把狼撕开了,这消息迅速传遍了工地。有一天,日本军曹把筒儿爷叫去,让他专门给伙房挑水。这水在山沟,伙房在半山腰,担一趟水至少要走一个小时,一天要跑十来趟。筒儿爷不用扁担,双手提着两桶水,上山如走平地。
有一天早上,筒儿爷正要下山取水,只见一个日本军曹从外边抱回一个周岁左右的小男孩。日本人经常晚上入村强奸妇女,但抱回孩子干什么呢?正当筒儿爷迷惑不解时,军曹把孩子扔给他,并说:“你得把小孩洗干净,煮熟喽我要咪西。”“太君,小孩是人咋能咪西?”筒儿爷惊讶地问。“你的不懂,小男孩的咪西,壮阳。”军曹拍着自己的肚子说。
这日本兵吃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筒儿爷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肺都快气炸了。我一定要救下这个孩子。筒儿爷暗下决心后,把孩子放在地上,顺手抄起铲石料用的大铁锨,轻轻走近正在洗脸的军曹,对准脖子用力砍去,咔嚓一声,军曹的脑袋就从身子上滚了下来。一个日本兵听到响声从屋子里跑出来,手疾眼快的筒儿爷一个箭步追上去,用铁锨对准他的头猛拍下去,日本兵脑袋开了花。此时的筒儿爷自知闯了大祸,抱起孩子拔腿就跑,一溜烟似的进了深山。当一群看押劳工的日本兵回营时,筒儿爷已跑出上百里路了。一路上他只走山道和小路,到了晚上,才敲开农家门要点吃的。哪家女人给孩子吃口奶,筒儿爷就千恩万谢,并留下来给人家干点儿农活。大约走了一个月,才回到了老家。筒儿爷将孩子交给母亲喂养并为其取名向东涛,寓意是从东北逃回来的。为躲避日本鬼子可能的抓捕,他跑到离家五十多里地的一户地主家扛活,直到一年后日本投降。


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期,我国遭遇了建国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那年秋天,刚刚解散了大食堂的小村分配口粮人均每天只有二两。为了给母亲和儿子省点儿粮食,筒儿爷背上木匠兜子,与村里十几个人跑到北京木材加工厂当了工人。虽然劳动强度较大,但每天能有一斤口粮,筒儿爷对此十分满意。
有一天上午,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瘦、两眼炯炯有神、身着灰色中山装、脚穿白底黑布鞋的中年人,在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的簇拥下,走进筒儿爷所在的车间。此人面带笑容,摆动双臂招呼工人停下手中的活儿。这是什么大官儿?坐下来的工人们小声相互询问着。
“同志们好,我叫牛济民,是厂党委书记兼厂长,今天来看看大家,也想和同志们谈谈心。工人是工厂的主人,你们身在第一线,对工厂情况了解,我想听听大家对工厂生产、生活、干部作风等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也不要紧。”牛厂长坐在工人中间亲切地说。
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十几分钟,也没有人说话。
“我有意见,现在,从厂长到车间主任,都要求工人鼓足干劲、大干快上,产品好坏没人管。由于赶进度,糟踏了不少木材。解放前,我在东北当劳工时,听当地老百姓说,红松要生长一百年才成材。我们厂使用的圆木正是东北红松。这样浪费,简直是败家子儿!这事儿厂长得管一管。”筒儿爷站起来向厂长放了一炮。
“这位同志的意见很好,我们一定认真研究改进。”牛厂长诚恳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在东北当劳工是哪一年?”厂长走到筒儿爷身边与他聊了起来。
“我叫向前进,43年到44年在东北当劳工。”筒儿爷回答。
“他在东北时还砍死两个日本鬼子呢!”站在一旁的同村小李对厂长说。
“你砍死日本鬼子好哇!抗战时期,我在东北抗日民主联军当团政委,说起来咱俩还是战友呢!”牛厂长拍着筒儿爷的肩膀说。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
“向前进,这名字好!你明天到厂部上班好吗?咱俩一起‘向前进’。”牛厂长亲切地对筒儿爷说。
“我是个大老粗,干不了厂部的活儿。”筒儿爷木讷地说。
“不要紧,你到厂部主要是干杂活儿,同时当我的群众工作联络员。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这事就定了!”牛厂长干脆地说。
第二天上午,厂办杨主任把筒儿爷找去谈话,告知工作内容后又向他介绍:牛厂长是一位红军老战士,建国后从解放军某部师政委的岗位转业到木材厂当厂长。他战争年代受过伤,身体不太好,平时吃住在厂里,家属小孩都在城里,几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嘱咐筒儿爷照料好厂长的日常生活。筒儿爷站起来郑重地向杨主任点了点头,杨主任还特意在牛厂长办公室的对面为筒儿爷安排了一间宿舍。
筒儿爷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牛厂长办公室和宿舍擦桌子、扫地、打开水,到传达室拿报纸,在厂内传递公文,帮厂长把饭买回来。由于工作认真,办事丁是丁卯是卯,深得厂长和机关好评。
一天上午,牛厂长招呼筒儿爷坐下来,郑重地说:“老向啊,我工作忙,下边的情况了解不多,从今天起,你在做好日常工作的同时,还得给我当好群众工作联络员啊!具体地说,你抽时间到车间、班组看看,与工友们聊聊,了解大家对工厂的意见和建议,及时向我汇报,以便改进厂党委的工作,使工厂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筒儿爷认真地点了点头。此后,他下去了解情况的方法有三,一是经常到车间、班组实地看一看,对存在的问题心中有数。二是仔细听,经常走进工友宿舍,在聊天中倾听大家的意见。三是主动问,了解工友对厂里工作的意见和要求。筒儿爷每次都把了解到的情况及时向牛厂长汇报,厂长听得都很专注,并认真做记录。工人的许多合理建议和意见,很快体现在厂党委的决策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工厂越办越好,筒儿爷与厂长的感情越来越深,工作越来越起劲。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牛厂长在办公室与筒儿爷拉起了家常。“老向啊,你是冀东那个县的?”牛厂长问。
“宝坻。”
“哎呀!平津战役时,我带部队路过宝坻,还在你们县的大口屯住过一宿呢!”牛厂长笑着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老母亲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
“那你爱人呢?”
“我没娶过媳妇。”筒儿爷尴尬地说。
“你没娶过媳妇,哪来的儿子?”牛厂长惊讶地望着筒儿爷。
“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天,我从日本鬼子手中救下的东北孩子。”
“这孩子父母呢?”
“可能被日本杀害了。一九五零年春,我曾带着孩子去东北帮他找父母,在大青沟一带走访了十几个屯子,也没有人认领,只好又把他带回了家。”筒儿爷无奈地说。
“那你怎么没成家呀?”
“家里太穷,还有个孩子,没有女人愿意进门当后妈。”筒儿爷感叹道。
“你现在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的也得成个家呀!”牛厂长动情地说。
“先给儿子找媳妇,我的事以后再说吧!”筒儿爷说。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六零年夏天,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右倾运动,牛厂长被指责犯有严重右倾错误,职务被撤销,原地接受群众批判和劳动改造。撤职后的牛济民,个人行李物品,被人扔进了筒儿爷的宿舍,责令其每天打扫办公楼公厕。一夜间,牛济民头发全变白了,人也苍老了许多,原来对厂长毕恭毕敬的机关干部,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唯有筒儿爷对牛济民一如既往,他除了干好新厂长办公室的勤务外,每天仍然尽心尽力照料着牛济民的生活起居。
一天晚上,牛济民悄悄地对筒儿爷说,“老向,你不要再照顾我,不然会有人找你麻烦的。”
“他娘的!我不管那么多,你抓产品质量,坚持节约,反对浪费,没有错。你是好党员好干部,现在遭难了,我更应该照顾你。”筒儿爷愤愤不平地说。
为了减轻牛济民的劳动强度,筒儿爷每天天不亮拿着扫把、抹布,提着水桶,把办公楼所有楼面的厕所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牛济民上午去打扫卫生时,只做个样子就行了。每日三餐,筒儿爷都帮牛济民买回来。牛济民生病了,筒儿爷从附近农村买来母鸡,给他熬鸡汤喝。有一次,牛济民接受大会批判,站了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弯不下腰,筒儿爷打来一盆热水,蹲下来用双手为他洗脚,牛济民望着筒儿爷两眼闪动着泪花说:“老向,你真是一个好人呐!好人有好报、好人一定有好报。”
一九六二年春天,已被撤职一年多时间的牛济民突然官复原职,重新执掌工厂大权。据说,上级认为他是红军老战士,根红苗正,犯错误的性质属于说错话,故不作右派定性。筒儿爷对此眉开眼笑,逢人便说:“上级说理,牛厂长本来就是好干部,把他打成右派,天理不容。”
牛厂长复职后不久,从上级主管部门获悉,为减轻城市压力,缓解经济困难,中央决定近期精简下放从农村进城的两千万工人。老向肯定在下放人员之列。“他这么困难的家庭,这样难得的好人,得想办法照顾。这事马上得办,再晚就来不及了。”牛厂长当晚在办公室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天一早,他把厂办主任、劳资处长、总务处长紧急召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下达了指示:“我刚才与其他厂领导商量后决定,厂部勤杂工向前进同志因病提前退休。他在厂工作期间贡献大,给他奖励两级工资后再按工资总额80%计发退休金。你们今天上午一定把手续办好,不得有误。”领了任务的三位中层领导,半天时间就分别把筒儿爷退休证、户口、粮食迁移证、退休工资核定表一一办妥,交到了厂长手中。
“老向啊,你在我身边工作两年了吧?我平时忙,对你和家庭关心不多。今天我去唐山开会,顺便到宝坻看看你的母亲和孩子,你陪我一起去。”午饭后,牛厂长将筒儿爷拉到身边亲切地说。
“您工作忙就别去了吧!”筒儿爷回答说。
“不,一定要去!”牛厂长坚持说。不大一会儿工夫,杨主任已把筒儿爷的行李装进了车。
吉普车从北京向东行驶三个多小时到了筒儿爷的家。牛厂长与筒儿爷的母亲打过招呼后,转过头来,正式通知筒儿爷:“老向,厂里决定你因病提前退休。我们把相关手续给你带来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再到北京找我。”
“他娘的!我根本没有病,我对你那么好,你咋让我退休,别人咋不退?”筒儿爷愤怒地对牛厂长吼了起来。
“老向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以后会明白的。”牛厂长转身走出了院子。
一个多月后,与筒儿爷同厂同村的十几个人,陆续拿着国家发给的回乡证,回村务农,此时的筒儿爷才恍然大悟。
别人下放回村劳动,筒儿爷却拿工资,村里有人编顺口溜调侃:“筒儿爷筒儿爷顶呱呱,别人下放他却把退休工资拿,上班月薪四十元整,回家反而月月拿到四十八。”
当筒儿爷带着土特产去北京看望牛厂长时,得知他已调任大西南一个保密工厂当领导,没有人知道确切地址。从此,筒儿爷与牛济民失去了联系。


退休回家第一天晚上,筒儿爷躺在炕上举目四望,一阵心酸:两间破败的土坯房,炕头儿睡着患有眼疾的老娘,炕角头卧着人高马大的儿子。两条光棍儿,一位瞎娘,三代人同卧一块土炕,这哪叫家啊?一定得把房子盖好,给东涛说个媳妇。筒儿爷暗自定下目标。第二天早上,他找到生产队长,要求出工挣分。“咱队的饲养员病了,您去喂牲口吧!”队长笑着对筒儿爷说。
筒儿爷当饲养员住在队部,他很珍惜这份差事,一是免去了三代人同炕睡觉的尴尬,二是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挣工分。儿子东涛也很勤劳,坚持每天出工。此时村里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生产队分的粮食基本够吃,一年的辛勤劳动,年终全家还分了三百多块钱现金。加上筒儿爷每月还有四十八元的退休金,日子好多了。那个年代,四十八块钱可以买到两千块红砖。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年后的春天,筒儿爷拆掉土坯房,盖起了三间蓝砖红瓦的新房,筑起了高高的砖院墙。
家境好转了,说媒提亲的人来了。筒儿爷很高兴,“先给东涛说媳妇,他二十出头正是找媳妇的年龄,不能耽误。我年龄过岗了,找对象的事以后再说。”时间不长,经媒人介绍,东涛与邻村一位叫孙桂兰的姑娘确立了恋爱关系,半年后就把姑娘娶进了门儿。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窗,大红的双喜字,一对相亲相爱的新人。看着这一切,筒儿爷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自己的心没白操,儿子长大娶了媳妇。伤心的是,自己年过四十,还是光棍儿一人。
“爸爸!搬回家住吧,也好照顾您。”东涛和桂兰亲切地说。
“不了,东涛有时可能外出,我一个光棍子公公与儿媳妇住对面屋,让别人说闲话呢!”
筒儿爷回乡后的第三个年头儿,农村普遍开展了“四清”运动。一天上午,驻村“四清”工作组召开全体社员参加忆苦思甜大会。会议开始时,工作组杨组长宣布:“请张绍荣老大爷上台忆苦,大家欢迎!”张绍荣老人,解放前给地主扛活十几年,可谓苦大仇深。当他走向主席台时,也许太紧张了,突然蹦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动,昏迷不醒,大家忙着把他抬出了会场。“这老头儿癫痫病又犯了。”张大爷的儿子歉意地对大家说。
“赶快找一位苦大仇深的人上台救场啊!”杨组长焦急地对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小青说。刘小青从主席台双眼往下一扫,嘿,有了。他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坐在第二排小凳子上的筒儿爷。“让筒儿爷上台讲吧,他旧社会受过不少苦。”刘小青轻声征求杨组长的意见。“好!请他上台吧!”杨组长着急地说,“社员同志们,下面我们欢迎向前进同志上台忆苦思甜。”
随着掌声,筒儿爷被几个村干部强拉硬拽,弄上了主席台。“我不会说,我不会说。”筒儿爷满头大汗,连声对会议主持人说。
“老向,您还拿一把咋的?坐下来慢慢想着说!”杨组长不耐烦地说。
筒儿爷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父老乡亲们,大家知道,我向前进是个苦人,但没有文化,不会说,说错了大家得担待点儿。”筒儿爷结结巴巴地说。
“不要说序儿了,赶紧捡最苦的说。”杨组长提醒筒儿爷。
“父老乡亲们,要说受苦哇,那最苦就是一九五九年,他娘的!全家人劳动了一年,秋后只分了三斤棒子,四斤高粱,甭说装缸,就是连瓶子也装不满。我要是不跑到北京,非得饿死。”这时台下一片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停停!老向,你怎么诉起解放后的苦来了?说你解放前给地主扛活受的苦。”杨组长站起来对筒儿爷说。
“解放前我先后给三家地主扛过活儿,先是给咱庄儿财主老张家,干一年的活儿给了我两石麦子,三石高粱,我扛活儿一年挣的粮食,全家人吃不完,逢年过节地主家还给我吃犒劳。扛活的第二家是东庄儿地主丰老万家,对我比老张家还好……”
“下去,别说了!”杨组长表情严肃地训斥筒儿爷。此时,台下的人笑成了一片。
“他娘的!我说我不会说,你们非得让我说,我说吧,还没说完,又不让我说了。”筒儿爷边从主席台往下走边嘟囔着。
在筒儿爷退休回乡第四个年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进了小村。村里的红卫兵今天揪这个、明天斗那个,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你们不好好下地干活儿,整天瞎折腾啥?”筒儿爷对此看不惯,多次训斥红卫兵。因筒儿爷出身贫苦,村文革就让他当村小学贫代会代表,主管学校的运动。在进校的第一次师生大会上,筒儿爷说:“孩子们,上边儿说了,搞文化大革命,中等学校放假闹革命,你们小学不放假。所以,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坐下来上课。不念书不行,没文化怎么建设祖国?一九四三年,我在东北当劳工时听说,小日本把老师称作国师,连天皇见到老师都得鞠躬。打骂老师的人要判重刑。因为尊师重教,日本教育发达,人人有文化,国家强大了,就来欺负咱们中国。你们要尊重老师,好好学习,努力把国家建设强大。到那时,小日本也好、美帝国主义也好,都不敢再欺负咱们。从今天起,哪个小王八羔子敢给老师写大字报、斗老师,我把他摔死。都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学生们齐声回答。在筒儿爷的主持下,文革期间,村小学始终没有停课、老师也没有受到冲击。
文革运动初期,社员们每天晚上都要到队部参加批判会,今天斗地主、明天批牛鬼蛇神,但筒儿爷低着头从不发言。一天晚上,在红卫兵方大头的主持下,批斗地主分子张有好。社员们轮流发言,对低头弯腰的张有好痛骂了一番。由于还不到散会时间,方大头的目光定在了闷坐在炕头的筒儿爷身上。“您苦大仇深,咋一言不发?”方大头指着筒儿爷说。
“我不会说,说不好。”筒儿爷答道。
“不行!运动中谁也不能当旁观者,今天您得发言。”方大头语气坚定。
知道今天躲不过去了,筒儿爷站起来走到张有好身边,用手指着他脑门子说:“你现在就是一只大肥羊,我们贫下中农就是一帮子大灰狼;我们这些大灰狼,今个儿就是要吃你这只大肥羊;你这只大肥羊,想躲也躲不开我们这帮大灰狼 ……”
“筒儿爷,您瞎说啥呢?别说了!”方大头急了。
“我说我不会说,你非得让我说,咋了,又不让我说了?”筒儿爷气呼呼地质问方大头。人们个个笑得捂着肚子。
一九七三年农历三月十八日,操劳一生、抚养大两代人的向老太太,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儿。弥留之际,老人拉着孙子孙媳的手,吃力地说,“你们的爸爸已年近五十,至今未娶,这是我最放不下心的事。他口说不愿找伴儿,不是心里话,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呀!我走后,你们一定要帮你爸爸说个人儿。”“奶奶,您放心吧,我们一定办好这事儿。”东涛夫妇含泪回答。
办完老人的丧事,东涛夫妇四处托人做媒,希望尽快给爸爸找个老伴儿,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很快如愿。
大秋后的一天上午,东涛和桂兰去香河县城赶集。中午时分,两口子走进城边儿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盘包子,坐下来正要吃时,一个女人站在了他们面前,“行行好吧,给我个包子吃,我太饿了。”看着女人乞求的眼神,桂兰动了怜悯之心,随手递过去两个包子。这女人狼吞虎咽地吃了。桂兰仔细打量对方: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黑红的脸庞,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上面镶嵌着弯弯的眉毛,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中年女性成熟的美。
“你叫啥名字?从哪来?家里还有啥人?咋到这儿要饭?”桂兰拉女人坐下,关切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我叫赵文姝,家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的一个山沟里。去年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孩子,放在姥姥家。我们那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十年九旱,春天种下一斤种子,秋后收不到二斤粮食,地里的苞谷长得还没有你们这里的大葱高。今年大旱,颗粒无收,实在饿得不行,只好出来讨饭。”
“你准备到哪去呀?”桂兰问。
“没有目的地,谁收留我,给口饭吃就行,嫁人也愿意,要是对方条件好,能给我点钱寄回去接济一下孩子更好。”
女人说到这里,桂兰与东涛会意地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桂兰问。“三十七岁。”女人回答。“我公爹今年四十九岁,单身,是退休工人,身体好,现在家劳动,你愿意嫁给他吗?”“愿意。”没等桂兰说完,女人就抢着回答。
饭后,文姝跟着东涛和桂兰来到了向家。桂兰马上征求公爹的意见,筒儿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行!我都快五十岁了,儿孙满堂,找媳妇会让人笑话的。”
“咋不行?您把我养大又给我成家,把自己耽误了,您不成家,我们心里难受哇!您让我们尽点孝心吧,这事就定了。”东涛接过话茬说。见儿子态度坚决,筒儿爷不吭声了。
“您写封信回去,把婚姻证明寄来好吗?”东涛俩口子对赵文姝说。“结婚还开证明?我们在家结婚咋没开过证明?那里不通路,写信几个月还不一定收到呢!”文姝说。既然开证明难,那就不办结婚证了。村干部们商量后决定。
在东涛夫妇和乡亲们热情操办下,文姝来小村第四天,就与筒儿爷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婚礼那天,屋里屋外挤满了贺喜的乡亲们,有人在婚房的门上写了一幅对联:千里姻缘,莽夫抱娇妻;干柴烈火,老牛吃嫩草。横批是:福哉筒儿爷。
娇美的文姝,给筒儿爷带来了从未体验过的欢乐。她把大西北女性温柔、细腻、体贴、灵巧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天三顿为筒儿爷送上可口的饭菜,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洁有序,新衣服缝得漂亮可体,捶背搓腰又轻又揉,把丈夫照顾得十分周到,美得筒儿爷天天满面春风。村里有人作打油诗调侃筒儿爷:活了四十九,才摸着女人的手。夜夜把娇妻瞅,天天像喝了二两酒。
文姝在照顾好筒儿爷的同时,还主动帮东涛俩口子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喜得东涛夫妇见面喊妈,乐得孙子孙女开口闭口叫奶奶。
在与筒儿爷共同生活七年后的一天,文姝接到老家来信,顿时心神不安起来。筒儿爷一再追问,她才哭哭啼啼的吐露了真情:“我丈夫没有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当年因为穷得没饭吃,我才出来要饭,与你结婚时我隐瞒了真情。这些年你给我的钱,都寄回家了。今天老家来信说,家乡条件好了,大人孩子很想念我,让我回去。”筒儿爷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你咋不早说!你咋不早说!既然……既然这样,你,你,你回去吧!”
“那好,我回去看看,再回来。”文姝心情复杂地说。
文姝抓紧时间把家里的被褥拆洗重做、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文姝要走,筒儿爷心里很难受,他把自己当时仅有的两千块钱塞给了她。
离开那天早晨,文姝双眼含着泪花,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小村。信誓旦旦表示还要回来的文姝,走后音信皆无,把相思的痛苦永远留给了独守空房的筒儿爷。


文姝走后不久,生产队解体,村里实行了以家庭联产责任制为主体的土地承包。筒儿爷离开饲养员岗位,承包了位于村边的潮白河十里长堤养护任务。为养护好大堤,他用自己的钱买来杨树苗,一镐一镐地挖坑,一棵一棵地栽下,一桶一桶地浇水,一把一把地施肥,一铲一铲地培土,披星戴月地苦干了半年,光秃秃的大堤,坡上坡下布满了嫩绿。为管好树、护好堤,筒儿爷在大堤上盖了两间土坯房,日夜守护在那里。随着日月交替,几年以后,十里长堤变成了茂密的林带,望着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杨树,筒儿爷高兴,逢人便说,种树好,可以保护堤坝,防风固沙,涵养水分,调节空气,产出木材。在上堤的路口,竖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老向住堤头,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敲他的头。”这是筒儿爷作词儿,别人代写的护林警示。村里人看到牌子笑着说,“这老爷子还挺幽默呢!”
杨树长到直径二十多厘米粗了,水利部门要求在大堤换茬栽新品种树苗,筒儿爷只得请人把树伐了。陆续从大堤拉回来的圆木像一座小山儿,垛满了村口的麦场。此时,邻村个体木材加工厂年轻的李老板找上门来,想买下这批圆木。“筒儿爷,您栽这批树共投入多少钱啊?”李老板试探着问。
“没细算过,大概花三四万吧!”筒儿爷说。
“那这批圆木得值多少钱呢?”李老板继续绕圈子。
“你小子别打这批圆木的主意,我不卖。”筒儿爷瞪着眼睛说。
“别介,刚才我仔细看了看,这批圆木在市场上可以卖到七八万块钱,我给十万块钱买下,您看咋样?”李老板下定决心要把这批圆木买到手。
“给多少钱也不卖,我用这些圆木给学校做桌椅。文革时,我在学校当贫下中农代表,学生们用的桌椅就很破旧了,至今还没换呢!”
李老板碰了一鼻子灰,仍然不死心,他认定十万块钱买下这批圆木还有钱赚。于是,又找到向东涛,请儿子劝老爹把圆木卖给他。
“不行,这老爷子想干的事,你就是九头牛也别想拉回来。他给学生打桌椅是好事,我作为儿子,顺者为孝嘛!再者说,我们家这些年来,从不用老爷子的钱。东涛对李老板说。”
买树无望,李老板只好悻悻地走了。
说干就干,六十多岁的筒儿爷要愚公移山。一把斧子,一把钢锯,一把锛子,一把刨子,交替着用。人累瘦了,手开裂了,衣服磨破了,全然不顾,每天争分夺秒地忙乎着。老人的义举,深深地感动了全村的人,大伙儿有的送茶水,有的送饭菜,筒儿爷也不推辞,一一笑纳。几十个会木工活儿的村民,也纷纷拿上工具,主动加入筒儿爷的行列。
人心齐,泰山移。几个月时间,七百套崭新的桌椅做好了。在村支书的组织协调下,筒儿爷领着几十个村民,借了十二辆农用车,拉了一天,才把这批桌椅送到了中心小学。近千名师生敲锣打鼓,列队向这位无偿捐赠桌椅的老人致以敬意。
移交完毕,筒儿爷一把拉住李校长的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旧报纸裹着的包儿。“校长,这八千块钱是我把树枝子卖给窑厂得来的,请你收下,用来帮助那些没钱上学、买不起书本的孩子。”筒儿爷边说边把纸包送到李校长手中。
“向大爷,您为学校捐桌椅已经花好几万块钱了,这钱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李校长边说边把纸包往筒儿爷手上推。
“我衣食无忧,晚辈对我很孝顺。我的愿望,是不让一个孩子因家庭贫困而失学,如果村里的孩子个个都读书、全国的孩子人人有文化,咱们国家不就富强了吗?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个叫《今日日本》的纪录片,这小日本现在又富了,他们能富,就是人人都读书、个个有文化。咱们也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办好学校,让孩子们个个读好书,国家就强大了,我想咱们一定会超过小日本。这钱你一定得收下。”筒儿爷激动地说。
李校长手里拿着纸包,两眼扫过满院的新桌椅,望着面前满头白发,满脸沟壑,双手皲裂,身着补丁衣服,脚踏旧布鞋的筒儿爷,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老人的手说,“谢谢!小村有您这样伟大的农民,大有希望;家乡有您这样伟大的公民,大有希望。”
筒儿爷咧咧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转过头来,带着一身疲惫走出了校门。
东涛夫妇宅院东街坊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姜志远。姜家生活条件在村里一般。由于妻子不生育,姜志远三十二岁那年,经亲戚帮忙,从北京抱养了一个私生子。这孩子从小健康活泼,聪明可爱,夫妻俩对其视为己出,精心抚养。上小学时,姜志远为孩子起名姜京来。在筒儿爷向学校捐桌椅后第三个年头的夏天,京来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看着大红的入学通知书,姜志远又喜又急。喜的是这些年含辛茹苦培养的孩子终于有了丰硕成果,京来为全家争了光。急的是自己囊中羞涩。姜志远两年前患脑血栓留下后遗症,嘴斜眼歪,说话困难,走路动摇西晃,丧失了劳动能力。全家人的生计,全靠妻子种几亩承包地维持。京来去清华读书,入学就得交五千元学费,这近乎天文数字的钱,到哪去借呀?姜家人为此愁眉苦脸。
“爸爸,您别为难,家里没钱,我不去读书,出门打工。”京来对父亲说。
“不行,这钱咱借借看,大学一定要上。”姜志远含糊不清的言语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他不忍心失掉儿子深造的机会。于是,夫妻俩紧急出动,求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也只借到了一千多块钱。
村里人同情姜家,东家给一百,西家送五十,可这凑起来的钱加在一起,也只够一年学费的一半。
筒儿爷听说此事后急了,立即拿上自己手中现有的三千块钱,又跑到东涛的养鸡场财务室借了五千块钱,用塑料袋包好,风风火火地推开了姜家的门。“志远呐,京来这学一定得上,这孩子是咱村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他为你们家争了光,也为咱村争了光,这学费我出。”筒儿爷边说边把包有八千块钱的塑料包递到了姜志远手上。
“您好意我们领了,您七十多岁了,自己都舍不得花,我们不好意思用这钱呐!”
“京来,别听你爸的,这钱给你上学用,别不落忍,算是爷爷借给你的,上学期间我每年给你八千块钱,保证你够用。”没等京来答话,筒儿爷转身走了。
大学毕业后,京来顺利进入北京中关村,在国家高科技产业园区当了一名工程师。一年后,有了丰厚收入的他,怀揣三万二千块钱来到筒儿爷家。“爷爷,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没有您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我挣钱了,把上学四年用的钱还给您。”京来边说边把钱放在筒儿爷的炕上。
“还啥,我不要了!当初给钱时,我就没打算让你还。”筒儿爷说。
“这钱一定得还,您甭推辞。”京来不肯让步。这一老一少,你推我搡,谁也说服不了谁。
“孩子,别跟我较劲儿了,我要钱没用,如果你一定要还,就把这笔钱交到村小学吧!让学校多多培养出像你这样的优秀学生。村里出人才,国家出人才,我就高兴了。”筒儿爷说得情真意切,京来听得泪水涟涟。
第二天,京来另拿出两万块钱,加上还给筒儿爷的钱共五万二千元,一并交到了村中心小学,用这笔钱设立了“向前进桑梓助学基金会”。基金会成立举行庆典那天,学校派人请筒儿爷出席时,这老爷子把眼一瞪:“我不去!钱花在孩子们身上不就行了,还用我的名儿弄个破基金会干啥?”
筒儿爷退休回乡,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他的退休金也不断增加。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他的退休金更是水涨船高。进入新世纪,老爷子的退休金已从当年回乡时的每月48元涨到每月2700元;筒儿爷满八十岁时,被市老龄委树为长寿之星,民政局每月给他补贴300元;护堤看树,水利部门每月又发给300元工资。退休金、补贴和工资加在一起,他每月收入3300元。
筒儿爷挣钱,筒儿爷有钱,筒儿爷自己不花钱,筒儿爷非但没存下钱,反倒还欠着信用社的钱。这是怎么回事呢?
去年,村里决定硬化、美化现有的两条街道,上级拨的补助和村里筹集的钱,只够搞一条街道的。先硬化美化哪条街道,一时成了村民们普遍关心的大事。由于住房所处不同街道,为了争着先修自家门前的路,在村民议事会上,父子反目,兄弟吵架,亲戚成仇,闹得不可开交。“大家伙儿都想出行方便,这是好事嘛!千万别为这点儿事儿伤了和气。你们找行家算算,两条街道一块儿修,还缺多少钱?这钱由我出。”筒儿爷找到村支书说。
“您的钱都捐了,现在哪还有钱?”
“这钱你就别操心了,缺多少告诉我就行。”筒儿爷坚定地说。
经过预算,两条街道同时硬化美化,资金缺口五万元。筒儿爷拿出手里现有的一万五千块钱,又用工资卡作抵押,从乡信用社贷款三万五千元,一并交到村干部手上。二十天后,村里的两条街道同时得到硬化美化,街道两边还用水泥修了排水沟,镶上了长方形的道牙子。看着平整干净的新街道,村民们高兴,筒儿爷更高兴。
最近几年,逢年过节,筒儿爷总是掏钱买鱼买肉送到村里的七个五保户家中。村民家有红白喜事,他不请自到,并根据其家庭状况,逐户随礼,经济条件较好的给二十元,一般户给一百元,困难户给二百元。孤儿杨山结婚缺钱,筒儿爷及时送去两千元,使他顺利办了喜事。村里哪家有难处,筒儿爷总是有求必应,慷慨解囊相助。谁借了他多少钱、谁还谁没还,他自己都不清楚。
今年春天,筒儿爷被评为“星级村民”后,村党支部根据他的事迹,编写了快板,向群众宣传:筒儿爷月薪三千三,不喝酒来不抽烟,萝卜咸菜拌饭咽,破旧衣服身上穿,房上无瓦墙无砖,助学支教他捐款,公益事业把钱填,扶贫济困他自愿,谁家有难他都管,至少捐款三十万,清苦活到八十三,有人说他死了冤,筒儿爷心里比蜜甜,平生积德又行善,还想助人二十年。
前些日子,我从城里回农村老家,顺便去看望筒儿爷。在聊起村里宣传他的快板时,筒儿爷说,“别听他们瞎咧咧,我哪有那么好?不过,这人活一辈子,总不能光想着自个儿。如果那样,社会还能和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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