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李峰）

聂小倩

日本老鬼子宫本柴齐少佐和翻译官陈庆福带着一个中队日本兵和一个中队伪军、一个侦缉队，分据龙港镇、永安镇的四个据点，统管着古运河南岸一带几百个村庄。宫本柴齐和陈庆福带人抢劫了赵家台子、仇家营，席卷了老百姓的大批粮食，躲进了中心据点。伪大乡长陈得利报告说赵家台子保长张大烟家对抗共产党八路军，竟然往军装里掺杂使假，虽然没有成功，也大张了皇军的锐气。老鬼子没去关心是否大张了皇军的锐气，而是关心这批军装秘密转移到了哪里。这一带老百姓铁了心对抗皇军，偷偷给八路军做越冬服装。各村保、甲长都是干啥吃的？咋没透露一点消息。现在知道，早晚八春了，还不是风过关门雨过打伞。眼下，麦收已过，龙港镇内茫茫百里除了青纱帐，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给共产党八路军提供了足够的藏身之处。老鬼子气得暴跳如雷。
翻译官陈庆福曾留学东洋，略懂军事，他深知光凭野心和惨无人道是征服不了古运河人民的，一意孤行，肯定会败在顺民心得民意的共产党八路军手里。因此狡猾多瑞的陈庆福便向老鬼子宫本柴齐献策：目前当务之急是抓紧备战，修国道、建据点，构筑强大攻势，实行强化治安。凡在龙港镇控制区的家家户户必须登记造册，发放“良民证”，实施十户一组，十组一甲，十甲一保，村村联保制度。入冬前务必放火烧毁满地青纱帐、芦苇荡，将树全部锯掉，留下不足一尺高矮白茬，不给共产党八路军留下一丁点藏身之处，之后方可实行大规模“清剿扫荡运动”。
老鬼子宫本柴齐觉得陈庆福这些“绝户计”颇有道理，便言听计从。从龙港镇出发，沿着古运河向南，沿着龙坛湾据点、高抗窝据点、到永安镇据点，足足有五十多华里，入冬前必须构筑强大抵御攻势，重修龙港镇至永安镇千年古道。
日本鬼子开始发号施令，按照登记在册的村户，摊派抓捕大批老百姓，不分昼夜将古道两旁的树冠全部锯掉，留下尺把长的白茬，还驱赶鞭苔着民夫们把国道加高培厚。老百姓怨声载道，编出了顺口溜：“唐修塔宋修庙，日本鬼子来了，建据点修国道。祖宗的树都锯掉，缺德冒烟没日子糟。”
七月骄阳，把整个古运河大地晒烤得像蒸笼一样。一片片茂密的芦苇荡和一片片墨绿的青纱帐在烈日下涌动着绿意，泛出顽强的生命力。水洼池塘里浮动着的青蛙，用那脆生生的“呱呱”叫声与那些永不停息蝉鸣和那芦苇荡里各种鸟儿悠扬清脆的叫声应和，组成古运河特有一曲交响乐。
连日来，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伪军手中端着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枪、手拿皮鞭，驱赶着按组、甲、保摊派的运河老百姓抢修国道。在这筑路大军中，有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方头大耳，矮墩墩粗壮身材的汉子，他把两个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光着膀子，脖子上搭条白毛巾，胳膊、前胸明显隆起块块肌肉，浑身上下好像有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他就是抗战七区游击队长鲁汉同志。
鲁汉站在道沟里，挥舞着手中铁锨，用力挖下去，然后向上一甩。看那道面上，经他甩上路面的新土比谁都多。他略停一下，大口喘着粗气，随手摘下脖子上毛巾，擦擦脸上汗水，又接着干起来。
由于身份没有公开，鲁汉只得这么挖。人们都把赞许的眼光投向眼前这个棒小伙子，开始夸奖着：他呀？不就是前几年陈得利家屠宰铺里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吗？这小伙子杀猪宰牛那么凶狠，干起这力气活来也没的比。
三三两两的日本鬼子手端刺刀，来回督促着道沟下挖土的民夫：“快快，快快地干，磨洋工地干活，统统斯拉斯拉地！”
伪警备中队长陈登科也带着十几个伪军，朝这边道沟走来。他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陈登科瘦高的个头，背略有点驼，活像一只瘦狼，裹着一身伪军制服，头戴大壳帽，眨着两只被烟酒熏红布满血丝恶狼似的眼睛，他左挎盒子枪，右手高举马鞭，朝道沟里人们吼着：“妈拉个巴子！谁磨洋工可别怪老子无情，马上崩了他！”
鲁汉瞥了一眼国道上骂骂咧咧的陈登科和他身边像绿豆蝇般乱转的伪军，狠狠地啐了一口，暗暗骂道：“汉奸，走狗，秋后的蚂蚱。”他强压心中的怒火，使劲挖了几锨，土块随着他的用力“嗖嗖”向道中央飞去，而后，他弯腰捡起身边的水瓶，瓶口对着嘴，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了半瓶。鲁汉把还有半瓶水的瓶子狠狠扔进身边的道沟，特意把草帽沿往脸上拉了拉，又接着挖起来。
国道上，赵松柏和伪大乡财粮郑忠一起向这边走来。赵松柏四十岁出头年纪，高高的个头，宽肩膀、挺胸脯，是个出公的彪形大汉。和他走在一起的郑忠，是离赵家台子不足十里远仇家营人。他今年三十多岁，中等身体，文静静略带文化人气质。郑忠在陈得利家扛长工以来，凭着忠厚老实把持着陈家偌大的家产和钱财，多少年从未出过丝毫差错。陈得利靠儿子陈庆福的势力升任龙港镇伪大乡长后，郑忠也就顺理成章地被保举为伪大乡财粮并兼管账目。“财粮”本身并没多大权力，可天天和账目钱财打交道，遇上会钻营使鬼的人可是个捞钱的肥差使。可郑忠这人天生胆小怕事，白花花现大洋和边区票没少从他手中过，但他从来未花过一分昧心钱。在陈家、在伪大乡，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孤掌难鸣。赵松柏闯关东回来了，破天荒答应陈得利做了五联村大保长职务，郑忠觉得这下可有了靠山。平时伪大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要和松柏叔叨咕，爷俩很投脾气，他也就像赵松柏的影子，说话办事都模仿着赵松柏的样子。今天，天没亮他就来找松柏叔，找遍几个联村的保长、甲长，按照登记在册的花名单催各村各户给日本人修国道。等各村的人们差不多催齐了，两人才到赵家台子村西南的国道上向伪大乡长陈得利交差。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翻译官、中队长、伪大乡长都是陈家人，龙港镇成了堂堂正正的“陈半朝”。身穿白色夏布软梢布褂、米黄色绸绸裤，脚蹬礼服呢面布鞋的陈得利得意洋洋，晃着猪头一样油光发亮的大脑袋，沿着国道一步三晃走来，保甲长和乡丁们簇拥左右，好不威风。
赵松柏和郑忠见了，忙迎上去。
陈得利问：“五联村还有谁家没来人呀？”
郑忠回答：“按花名册上登记的都催来了。”
“好！好！”陈得利心满意足，“给皇军办事就得这么忠实。你们爷俩勤转转，督促着穷棒子快干，当心今儿个山岛一夫小队长亲自来检查。”
“是！”郑忠和松柏叔对视一下，匆匆离开陈得利一伙人，一边走，一边朝着道沟下干活的人喊，“嗨，都快干。今儿个皇军山岛一夫小队长亲自来督阵，注意喽，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没长眼的。”
赵松柏站在国道上和道沟里正挖土的鲁汉对视了一下，只这对视的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交流在一起。赵松柏撇过头，又提高嗓门喊起来。
响午了，火辣辣的日光，照着道沟里一个个汗流浃背的人们。挖土的人们又饿又累，监工的不说收工吃干粮，谁又敢呢！只有互相观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盼着收工。
仇家营村王大力也夹在民夫队伍里，他累得满身是汗，不停地擦汗喝凉水，不知咋了，自从喝了凉水，肚子有点疼，他便咬牙捂着肚子想在道沟蹲会儿。
这时侯，伪军中队长陈登科带着山岛一夫小队长和众多鬼子兵与十来个伪军走过来，他们老远看见道沟里有人蹲着，鬼子山岛一夫骂着：“磨洋工地干活，死拉死拉的。”掏出手枪朝道沟就是两枪。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呆了，纷纷停下来。不知谁喊了声，“我们不干啦。”人们手挥铁锨向国道上涌过来。
“别动，别动，都别动。”陈登科见人们要乱，嚎叫着，朝天鸣枪，“妈拉个巴子，都给我下去干活，谁动打死谁！”鬼子和伪军端起大枪，把人们向道沟里驱赶。
陈登科很想在老百姓面前显示一下威风，他叫住王大力，没头没脑就是两个耳光。王大力被打得晕头转向，不住地哀告：“老总，我不是偷懒，确实是肚子疼。”
“好啊，我给你治一治。”陈登科仔细一端祥，这位不正是围攻仇家营时山岛一夫强奸的那个女人的男人吗？妈的！冤家路窄。今天非结果了你不可。陈登科想着，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打向王大力。
陈登科一边打王大力一边扬言，给皇军修国道，谁偷懒这就是下场。在场的鬼子兵和伪军都围着当笑话看，没有一人上前阻拦。
赵松柏和郑忠远远看见这里围着一堆人，不由分说加快脚步，走到近前，看见陈登科正没头没脑痛打王大力。赵松柏挤进人群，拦住陈登科，“陈队长，您这是何必，和一个土老百姓过不去。”
陈登科看了一眼赵松柏，恶狠狠地说：“妈拉个巴子，这小子干活磨洋工，我没立马毙了他，就算便宜他了。”
“嗨，陈队长您消消气，”赵松柏看把王大力打成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小伙子是仇家营的，是五联村我这一保的。都怪我平时管理不严，责任在我。要打要罚，您就冲我来吧！”
好吧！打狗也得看主人。陈登科也打累了，正好找个就坡下驴的机会。他又用手枪的枪筒子狠命朝王大力脑袋上凿了两下，“这回给赵保长一个面子，活该便宜了你这小子。”
“哎呀！”王大力脑袋上顿时突起两个血包，疼得他乱叫。赵松柏扶起王大力，乡亲们呼啦一下围上来，争相照顾王大力。
古道上传来号声。收工了。人们拖着疲备的身体，开始往家里走。
鲁汉掰了几片高梁叶子，垫在屁股下，他坐在国道边沿，一手扶着铁锨把，一手漫不经心地搓着腿上的泥。他似乎没有一点累的感觉，两眼余光扫着从他身后三三两两走过的毫无戒备的日本兵和伪军。一会工夫，人们都走净了，可鲁汉还没有看到日本兵小队长山岛一夫。这坏蛋不知干啥去了，鲁汉心有不甘，站起身，焦急地四下寻找。过了一会儿，就见山岛一夫和他的勤务兵从高粱地里钻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叽哩哇啦说着日语。待从鲁汉身边经过时，山岛一夫警觉地向鲁汉看了一眼。鲁汉突然抡起铁锨，照准山岛一夫的脑袋猛劈下去。山岛一夫还没弄清咋回事，随着一声清脆的打击声，就一命呜呼了。那个勤务兵见势不妙，撒腿向前跑去。鲁汉飞抢几步，铁锨带着风声向下拍去，勤务兵应声倒下。
鲁汉敏捷地摘下鬼子腰间的手枪和子弹，像拽死猪一样将死鬼子拖下道沟，拽进漫无边际的青纱帐。
（节选自《运河之子》第一部《丰碑》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