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d
发表于 2010-9-1 19:13:29
2
走上大平原的路,是根鸟刚满十七岁的那年春天。
这是根鸟第一次见到平原,并且是那样平坦而宽广的大平原。它也许不及根鸟所走过的荒漠阔荡与深远,但它也少了许多大漠的荒凉与严酷。它有的是柔和、清新与流动不止的生命,并且,它同样也是开阔的,让人心胸开朗。根鸟看得更多的是山。山固然也是根鸟所喜欢的,但山常常使根鸟感到目光的受阻。屏障般的山,有时使根鸟感到压抑。在菊坡时,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翻过山去。但结果总是让他有点失望,因为会有另一座山再次挡住他的视野。大山使根鸟直到他真正走出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遥远的地平线。此时的平原,使根鸟的眼睛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他的目光可以一直看下去,一直看到他的目光再也无力到达的地方。他沐浴在大平原温暖湿润的和风中,心中有说不出的清爽与愉悦。
春天的平原,到处流动着浓浓的绿色。
根鸟将马牵到一条小河边,然后用乞讨的饭盆,一个劲地向马身上泼水,直将白马洗刷得不剩一丝尘埃。
根鸟骑着白马,走在绿色之中。旅途的沉闷与单调,似乎因为大平原的出现而暂时结束了。根鸟在马上哼唱起来。一开始,他的哼唱还很认真,但过不一会儿,他就使自己的哼唱变得有点狂野起来。他故意让声音扭曲着,让它变得沙哑,把本来应该自然滑下去的唱腔,硬是拔向高处,而把应该飞向高处的唱腔,又硬是让它跌下万丈深渊。他觉得这样过瘾。他不怕人听见后说他唱得难听——难听得像才刚刚学会叫的小狗的吠声。
在春天的太阳下,他的这种好心情,直到太阳偏西,才慢慢淡化下来。
马来到了一条笔直的大道上。道虽宽,但两边的杂草却肆意地要占领路面,也就只剩下中间一条窄窄的小道。马走过时,在土道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蹄印。
马走了一阵,根鸟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个红点儿。那个红点儿在一抹的绿色中,很诱人。他就让马走得快了些。过不一会儿,他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再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孩儿。这时,他就不知道让自己的马是快些走还是慢些走好了。他犹豫起来。那马仿佛要等他拿定主意,也就自动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吃一口路边的嫩草。
马几乎用了和女孩同样的速度走了一阵之后,才在根鸟的示意之下,加快了步伐。
根鸟已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孩的背影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儿,穿一条黑色的长裙,上身又套了一件短短的紧身红衣,头发很长;随着走动,那一蓬头发就在红衣服上来回滑动,闪着黑亮的光泽。她提了一只很精致的藤箧。
或许是藤箧中的东西有点儿沉重,又或许这女孩儿娇气、力薄,提藤箧的样子显得不太轻松。但女孩儿内心还是坚强的,决心要提好藤箧,保持着一种好看的样子往前走。她走路的样子,与路边杨柳所飘动的柔韧的柳丝,倒是很和谐的。
马又向女孩儿靠近了一段。女孩儿终于听到了马蹄声,便掉过头来看。当看到一匹高头大马跑来时,她立即闪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就站在那里再也不敢走动了,只怯生生地朝马和根鸟看。
女孩儿大概没有看见过马,现在突然看见,并且是一匹漂亮的马,惊恐的目光里还含着一丝激动。
白马突然加速,朝女孩儿跑来,四蹄不住地掀起泥土与断草。
女孩儿又再一次往路边闪让,直到再也无法闪让。她闪在一棵柳树的后边,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着。那只藤箧,被她丢弃在草丛里。
根鸟硬是勒住缰绳,才傅白马在离女孩儿三四丈远的地方放慢脚步。
马的气势是女孩儿从未经验过的。因此,当马喷着响鼻、扑打着耳朵从她面前经过时,她不禁好似受着寒风的吹打而紧缩着双肩,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并闭起双眼来不敢看马。
根鸟心中感到有点好笑;他是高高骑在马上来看那个女孩儿的,因此觉得自己十分地高大,心里的感觉很好。走过女孩之后,根鸟不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那女孩儿也正在看他。他的印象是,那女孩儿的眼睛不大,几乎眯成一条黑线,像喝了酒似的,醉眼蒙咙。
根鸟骑马西去,但女孩儿的那双眼睛却不时闪现在他的眼前。
根鸟让马飞跑了一阵之后,又让它放慢了脚步,直到让马停住。他还想掉头去看一眼那女孩儿,但却又没有掉过头去。
“她好像需要人帮助。”根鸟有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他把马牵到路边的一条溪流边上。他让马自己去饮水、吃草,然后在溪流边的树墩上坐下,做出一副旅途劳累,需要稍作休息的样子。
女孩儿正朝这边走过来。
根鸟显得慵懒而舒适。他随手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朝水砸去。那石子击穿水面时,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他只看溪流,并不去看那女孩儿,但在心里估摸着那女孩儿已走到了离他多远的地方。
女孩儿见到了歇着的马和根鸟,犹豫着走了几步,竟然站住不走了。她用一双纤细的手抓住藤箧的把手,将它靠在双膝上,心怀戒备,朝这里警惕地看着。看来,她既怕马,还怕根鸟。根鸟与人太不一样。长时间的跋涉,使根鸟无论是从眼睛还是到整个身体,都透出一股荒野之气。他很瘦,但显得极为结实,敞开的胸脯是黑红色的,像发亮的苦楝树的树干,能敲出金属的声响。长时间地躲避风沙,使他养成了一个半眯着眼看人的习惯。他的眉毛与眼眶仿佛是为了顺应周围环境的需要,居然在生理上发生了变化,前者又长又密,并如两只蚕一般有力地昂头弯曲着,而后者用力地凸出来,仿佛要给眼珠造成两片遮挡风雨与阳光的悬崖。目光投射出来时,总带着一丝冷峭,加上那双眉毛,就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挖人。他的头发也变得又粗又硬,一根一根,如松树的针叶一般竖着。还有那肮脏的行装,都使人感到可疑、可怕。
根鸟瞥了几次女孩儿,忽然明白了她在怕他和他的马,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上马,又往西走了。骑在马上,他心中不免有点失落,再看大平原的风景,也就没有先前那么浓的兴趣了。
太阳正落下去。这是根鸟第一次看见平原的落日。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颜色红得像胭脂。它就那样悬浮在遥远的田
野上,使天地间忽然变得十分静穆。
一条小河隔断了西去的路,只有一座独木桥将路又勉强
地联结起来。
根鸟下马,让马自己游过河去,自己则非常顺利地走过了
独木桥。
根鸟本想骑马继续赶路的,忽然又在心中想起那个女孩
儿:她也能走得了这座独木桥吗?他站住了朝东望去,只见女
孩儿正孤单单地朝这里走过来。
女孩儿走到小河边,看到了那座独木桥之后,显出一点慌
张。当她用眼睛在河上企图找到另外可走的桥或可将她渡过
河去的船而发现河上空空时,她则显得不安了。
女孩儿大概必须要走这条路。她提着藤箧,企图走过独
木桥,但仅仅用一只脚在独木桥上试探了一下,便立即缩了
回去。
太阳仿佛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正明显地沉落下去。
黄昏时的景色,正从西向东弥漫而来。
根鸟从女孩儿的目光里得到一种信号:她已不太在意他
究竟是什么人了,她现在需要得到他的帮助。他潇洒地走过
独木桥,先向女孩儿的藤箧伸过手去。
女孩儿低着头将藤箧交给了根鸟。
根鸟提着藤箧朝对岸走去。走到独木桥的中间,根鸟故
意在上面做了一个摇晃的动作,然后掉过头去看了一眼惊愕
的女孩儿,低头一笑,竟大步跑起来,将藤箧提到了对岸。
减轻了重量的女孩儿,见根鸟在对岸坐下了,明白了他的
意思:这样,你可以走过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过独木桥,但在
迈出去第一步时,她就在心里知道了她今天是过不去这座独
木桥了。
太阳还剩下半轮。西边田野上的苦楝树,已是黑铁般的
剪影。
女孩儿茫然四顾之后,望着正在变暗的河水,显出了要哭
的样子。
平原太空荡了,现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
人。陌生的旷野,加之即将降临的夜色,使女孩儿有了一种孤
立无援的感觉。而这个看上去尽管已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
显然又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儿。
根鸟知道她已不再可能过桥来了,便再一次走过去。他
犹豫了一下,向女孩儿伸过手去,女孩儿也将手伸过来。可就
在两只手刚刚一接触时,就仿佛两片碰在一起的落叶忽遇一
阵风吹而又被分开了。根鸟将手很不自然地收回来,站在独
木桥头,时失去了主意。
女孩儿将手收回去之后,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根鸟又走过桥去。他在走这座独木桥时,那只曾碰过女
孩儿手的手,却还留着那瞬间的感觉:柔软而细嫩。他的手的
粗糙与有力,使那只手留给他的感觉格外鲜明与深刻。他感
到面部发涨。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接触女孩儿的手。他在
对岸站着,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孩儿。而他在心里又非常希望
他能够帮助她,她也需要他帮助她。
女孩儿真的小声哭泣起来。
根鸟一边在心中骂她没有出息,一边从一棵树上扳下一
根树枝来。他取了树枝的一截,然后又再从独木桥上走回来。
一根小木棍儿,七八寸长。他抓住一头,而将另一头交给了女
孩儿。
女孩儿抓住了木棍的另一头。
根鸟紧紧地抓住木棍,尽量放慢速度,一寸一寸,一步一
步地将女孩儿搀向对岸。
走到独木桥中间时,根鸟感觉到女孩儿似乎不敢再走了,
便转过身来,用目光鼓励她。
这样的目光,对女孩儿来讲,无疑是有用的。她鼓足了勇
气,又走完了独木桥的另一半。
在根鸟的感觉里,一座只七八米长的独木桥,几乎走了一
百年。
走过了独木桥,女孩儿一直苍白着的脸一下子红了。她
很感激地看了根鸟一眼,随即又变得害羞起来。
太阳彻底沉没了。四野一派暮色。天光已暗,一切都变
成影子。
根鸟朝不见人烟的四周一看,问道:“你去哪儿?”他已很
长时间不说话了,声音有点涩而沙哑。
“我回家。”
“你家在哪儿?”
“往西走,还很远。”
“那地方叫什么?”
“米溪。”
“那我知道了,还有好几十里地呢。我也要往那儿去。”
“米溪有你的亲戚吗?”
“没有。我要路过那儿。我还要往西走。”
女孩儿得知根鸟也要去米溪,心中一阵高兴:她有个同路
的,她不用再害怕了。但当她看到白马时,又一下子变得十分
失望:人家有马,怎么会和你一起慢吞吞地走呢?
根鸟抓起缰绳。
女孩儿立即紧张起来:“你要骑马走吗?”
根鸟回头看着她:“不,天黑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女孩儿用眼睛问着:这是真的吗?
根鸟点了点头,将缰绳盘到了马鞍上,让马自己朝西走
去。他提了藤箧,跟在了白马的身后。那白马似乎通人性,用
一种根鸟和女孩觉得最适合的速度朝前走着。
空旷的原野上,白马在前,根鸟在中间,女孩儿跟在根鸟
身后,默默地走着。这组合又会有所变化:根鸟在前,女孩儿
跟着,白马又跟着女孩儿;女孩儿在前,根鸟在后,白马跟着根
鸟。但无论是何种组合,根鸟和女孩之间一直没有说话。
夜色渐渐深重起来。四周全是黑暗,白天的景色全部隐
藏了起来。
根鸟已不可能再看到女孩儿的眼睛,但他分明感觉到身
后有一双细眯着的眼睛在看着他的后背,因此一直不敢回头。
当根鸟意识到不能再让女孩儿走在最后,而闪在路边让
女孩儿走到前面去之后,那女孩儿也似乎觉得后面的根鸟在
一直看着她,同样地不敢掉过头来。女孩儿像记住了她的眼
睛的根鸟一样,也记住了根鸟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不再害
怕他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了。她很放心地走着。她现在不
敢回过头来,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害羞。
除了风掠过树梢与路边池塘中的芦苇时发出的声响,就
只有总是一个节奏的马蹄声。
走在后边的根鸟有一阵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风从
西边吹来,将女孩儿身上的气息吹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无
法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但这神秘的气息,使他的心慌
张起来。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与女孩儿的距离加大了一些。
女孩儿觉得后面的脚步声跟不上了,就有点害怕,站住不
走了。
根鸟又赶紧撵上两步来。他们终于又相隔着先前的距
离,朝西走去。
绿莹莹水汪汪的大平原,夜间的空气格外湿润。根鸟摸
了摸头发,头发已被露水打湿。正在蓬勃生长的各种植物,此
时发出了与白天大不一样的气味。草木的清香与各种花朵的
香气,在拧得出水来的空气中融和,加上三月的和风,使人能
起沉醉的感觉。无论是根鸟还是女孩儿,他们都一时忘记了
旷野的空荡、深夜的恐怖和旅途的寂寞,而沉浸在乡野气息的
愉悦之中。
又走了好一阵,终于女孩儿先开口说话了:“你叫什么名
字?”
“我叫根鸟。”
女孩儿似乎在等待根鸟也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根鸟并没
有问她。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秋蔓。”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走路?”根鸟问。
秋蔓告诉根鸟,她在城里读书,现在读完了。一个月前,
她托人捎信回家,让人到船码头接她,结果她在码头上左等右
等,也未见到家人。她怀疑可能是家人记错了日子,要不就记
错了船码头——她可以分别在两个不同的码头下船,而在不
同的码头下来,她就会有两条回家的路。
“如果是你记错了日子或者船码头了呢?”
“肯定是他们记错了。”秋蔓在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满是委
屈,又要哭了似的。
“你往西去哪儿?”女孩儿问。
根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想告诉她西去的缘故,但他
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女孩笑话他。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在
听到这样的缘故后,都会嘲笑他。他支支吾吾地:“我要去很
远很远的地方。”
女孩儿见根鸟不愿回答,心里有了点神秘感。但她没有
去追问。她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儿。
月亮终于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大概是因为夜雾的缘
故,它周边的光华显得毛茸茸的。但,随着它的升高,光就变
得越来越明亮。路随之亮了起来,人、马以及周围的物象也都
亮了起来。黑暗去了,变成了朦胧。由于朦胧,就使根鸟和秋
蔓觉得,那林里,芦苇丛里,草窠里,庄稼地里,到处都藏着秘
密。春季月光下的夜晚,与人醉酒之后所看的物象差不多,一
切都恍恍惚惚的。
一片无边无际的麦地出现了。麦子已经抽穗,近处的麦
芒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风大了些,黑色的麦浪温柔地向东起
伏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梆子声。这似有似无的梆
子声,将春夜敲得格外宁静和寂寞。
道变窄了,他们不时被涌过来的麦浪打着双腿。
要是根鸟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旷野里,他会突然大喊一声,
或故意扭曲地唱上几句。但此刻,有个女孩儿在他前头,他不
能这样做。他也不想去破坏这份宁静——这份宁静让他非常
喜欢。
已走到后半夜了。根鸟和秋蔓都不觉得困倦。但秋蔓显
然走得有点困难了。根鸟牵住了马,说:“你骑上马吧。”
秋蔓摇了摇头。
“骑上吧。这马非常乖的。”
“我没有骑过马。”
“没有关系的。骑上它吧。”根鸟说着,就在马的身旁蹲
下,并将腰弯成直角,给秋蔓一个水平的脊背。
秋蔓不肯。
根鸟就固执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骑上马吧。你的脚
已打出泡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根鸟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只是觉得秋蔓的脚上肯
定打出泡来了。
秋蔓终于将脚踩到了根鸟的背上。根鸟慢慢地升高、升
高,最后他踮起双脚,将秋蔓送到了马背上:“抓住马鞍上的扶
手,你肯定不会摔下来的。”
秋蔓开始有点紧张,但白马努力保持平衡,使秋蔓慢慢放
松下来。她从未骑过马。马背上的感觉是奇特的。如果是家
人在她身旁,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鸟惟恐秋蔓有个闪失,就牢牢地牵着缰绳,走在马的身
旁。
秋蔓只能看到根鸟的头顶与双肩。她觉得他的双肩很有
力量。
路穿过一片树林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上,林子里到处
倾泻着乳汁一般的光华。根鸟主动向秋蔓诉说了他西去的缘
由。说完之后,他就担忧秋蔓会笑话他。
秋蔓没有笑话他。
但他却在看也没看秋蔓的面孔时,竟然觉得秋蔓在笑,并
且笑弯了眉毛。他还听出了秋蔓心中的一句话:“你好傻!”是
善意的,就像这月光一样的善意。根鸟心里有一股暖暖的、甜
甜的,又含了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黎明前的那阵黑暗里,他们走到了那个平原小镇:米溪。
在秋蔓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一座大宅的门前。
根鸟以同样的方式,将秋蔓从马上接下。
秋蔓立即朝大门跑去。根鸟看见了被门旁两只灯笼照亮
的大门。他从未见过这样又高又大的门。灯笼在风里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杜”字。
秋蔓急促地叩响了大门上的门环,并大声地叫着:“开门
呀,开门呀,我回来啦!”
随即门里传来“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门很快吱呀打开
了。有许多灯笼在晃动,灯光下有许多人。他们认出了秋蔓
之后,又掉过头去向里面喊道:“小姐回来啦!小姐回来啦!”
后面又有人接着把这句惊喜的话,继续往深处传过去。根鸟
直觉得这大宅很深很深。
秋蔓竟然“哇”的一声哭了。
那些人显得十分不安。他们告诉秋蔓,家里派人去船码
头接了,没有接着,正着急呢,所有的人到现在还都没有睡觉,
老爷和太太也都在客厅里等着呢。差错出在秋蔓记着的是一
个码头,而家中的人却以为是另一个码头。
秋蔓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送往大宅的深处。
一直站在黑暗中的根鸟,通过洞开着的大门往里看时,
只见房子后面有房子,一进一进地直延伸到黑暗里。灯笼映
照着一根根深红的廊柱、飞起的檐角、庭院中的山石与花
木……
过了不一会儿,人群又回来了。他们显然已听了秋蔓的
诉说,看根鸟来了。走在前面的是秋蔓。她一手拉着父亲的
手,一手拉母亲的手。见了根鸟,她对父母亲说:“就是他。”
秋蔓的父亲身材瘦长,对着根鸟微微一鞠躬:“谢谢你
了。”随即让佣人们赶紧将根鸟迎进大门。
根鸟一开始不肯,无奈杜家的人不让他走,连拖带拉地硬
将他留住了。沐浴、更衣……当根鸟在客房中柔软舒适的大
床上沉沉睡去时,天已拂晓。
mord
发表于 2010-9-2 20:02:52
3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寝室外的厅里,听见寝室门响之后,对两
个女佣说:“他醒了。”
两个女佣赶紧端来洗漱的铜盆。秋蔓接过来,要自己端
进去。两个女佣不让:“哪能让小姐动手呢。”但秋蔓却固执地
一定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只好作罢,在门外站着。
根鸟见秋蔓进来,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有点不好意思:
“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将铜盆放在架子上。那铜盆擦得很亮,宽宽的
盆边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还在微微颤
动,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根鸟手脚不免有点粗笨,洗脸时,将盆中的水洒得到处都
是。
秋蔓一旁站着,眯着眼笑。
等根鸟吃完早饭,秋蔓就领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
里进进出出地看,看得根鸟呆呆的。这个大宅,并没有给根鸟
留下具体的印象。他只觉得它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颜色与
光影在他的感觉里闪动:砖瓦的青灰、家什亮闪闪的荸荠红、
庭院莲花池中水的碧绿、女佣们身着的丝绸衣服的亮丽……
杜家是米溪一带的富户,有田地百余亩,有水车八部,有
磨坊两座,还有一爿这一带最大的米店。
根鸟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大宅。
接着,秋蔓又领着根鸟去看米溪这个镇子。
这是大平原上的水乡地区。米溪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
一色的青砖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横立着的青砖密匝匝地铺成,
很潮湿的样子。街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背后,便是一家家
铺子,而其中,有许多是小小的酒馆。家家的酒馆都不空着。
这里的人喝酒似乎都较为文雅,全然没有根鸟在青塔或其他
地方上见到的那么狂野与凶狠。他们坐在那里,用小小的酒
盅,慢慢地晶咂着,不慌不忙,全然不顾室外光阴的流逝。几
条狗,在街上随意地溜达,既不让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
阳,也似乎是懒洋洋的。小镇是秀气的,温馨的,闲适的。
根鸟走在阳光下,也不禁想让自己慵懒起来。
在杜府住了两日,根鸟受到了杜家的热情款待,但他在心
里越来越不自在起来。这天晚上,他终于向秋蔓的父母亲说:
“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欢根鸟,便用力挽留:“多住些日子
吧。”
根鸟摇了摇头:“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将根鸟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秋蔓。秋蔓听
了,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鸟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将
白马从后院的树上解下,牵着它就朝大门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后的挽留。
根鸟仍然说:“不了,我该上路了。”他说这句话时,不远处
站着的秋蔓正朝他看着。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它
使根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话说到最后,语调就变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着,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就走过来从根鸟手中
摘下缰绳:“既然老爷和太太这么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
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几日,你就再住几日吧。”
根鸟就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鸟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走了。这回,秋蔓则
自己一点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鸟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
要走。”
根鸟不吭声。
“你是不愿意这样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对我说过,你
要在米溪打工,挣些钱再走的吗?那好,我家米店里要雇背米
的,你就背米吧,等挣足了钱,你再走。”
根鸟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随你。”秋蔓说完,掉头走了。
根鸟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根鸟走上前去:“那你帮我对伯父说一说。”
秋蔓说:“我已经说好了。”
当天下午,根鸟就被管家领到了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
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
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
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
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
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
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
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
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
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
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
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
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插科打诨,慢慢
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
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
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
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根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根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
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
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
到了第二天,湾子见根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根
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根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
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
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根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
了跳板的一头。他让根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
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根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
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根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
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
家干活。根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根鸟是从
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
去。根鸟就是根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根鸟说什么,但对根鸟都不再有好
脸色。
在根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
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
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湿她的鞋,用
那双嫩如芦笋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支刚开的
芦花。
根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
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根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
话:“根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
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
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
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满。等秋
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欢的根鸟,目光
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根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
色待他?但根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
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根鸟也无所谓——
根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根鸟心里盘算了一
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
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根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
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根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
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鸟。
根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
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根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
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
着跳板。
根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
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根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
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根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
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湿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
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
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根鸟,你怎
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根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
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
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
秋蔓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佣人们快些拿干净的衣
服来,让根鸟换上。
根鸟不换,硬是要秋蔓的父亲给一个说法:他还要背多少
天的米?
秋蔓的父亲走过来,在他潮湿的肩上用力拍了几下:“我
自有说法的,你现在必须换衣去!”
根鸟被佣人们拉走了。
秋蔓的母亲搂着秋蔓的肩膀,看着根鸟走出屋子,那目光
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喜爱。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门外。秋蔓的父
亲冷着脸对他们说:“除了根鸟,你们明天都可以不用再来背
米了。”
湾子他们几个惊慌地望着秋蔓的父亲。
秋蔓的父亲说:“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为什么被解雇了。”
他对老管家说:“把工钱结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钱!”说罢,转
身走进大门。
湾子他们大声叫着:“老爷!老爷……”
老管家朝他们叹息了一声。
湾子他们一个个都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其中一个竟然
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丢了这份活,我去哪儿挣钱
养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根鸟,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天将
黑时,他对在冰凉的晚风中木然不动的湾子他们说:“你们先
别走开。”说罢,走进大门里。
当月亮升上来时,老管家走了出来,站到了大门口的灯笼
下,点着手指,对湾子他们说;“你们几个,得一辈子在心里感
谢根鸟这孩子!”
根鸟是怎么向秋蔓的父亲求情的,老管家没有再细说。
mord
发表于 2010-9-3 19:57:17
4
根鸟的钱袋变得丰满起来。他又在想:我该上路了。
根鸟打算先把这个意思告诉秋蔓。这天上午他没有再去
背米,来到了秋蔓的房前。女佣告诉他:“小姐到镇子后面的
草坡上,给你放马去了。”
根鸟走出镇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马。
他走近时,才看到秋蔓。
太阳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着了。
正是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浓烈。草木都在熏风里蓬勃
地生长,空气里更是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秋蔓的周围,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她显出一副无忧
无虑、身心惬意而慵懒的样子:她四肢软绵绵地摊放在草地
上,两只手的手背朝上,十指无力地伸出,在绿草的映照下,分
外白嫩;她把两只鞋随意扔在草丛里,阳光下的两只光脚呈倒
“八”字分开斜朝着天空,十只脚趾,在阳光的映照下,发着暗
暗的橘红色的光亮,仿佛是半透明的;微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几
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左边那只眼睛就常被头发藏住——藏又
没有完全藏住,还时隐时现的。
根鸟远远地离她而坐,不敢看她。
马就在近处吃草,很安静,怕打扰了谁。
有时,风大了些,她的眉毛就会微微一皱,但风去了,眉毛
又自然舒展开来。有时,也不知梦见什么了,嘴角无声地流出
笑容来。有时,嘴还咂巴着,仿佛一个婴儿在梦里梦见了母亲
的怀抱,后来知道是一个梦,咂巴了几下,就又恢复成了原先
的样子。
几只寻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脸旁呜叫着,欲落不落地
颤翅飞着。秋蔓似醒非醒侧过脸来,并将身子也侧过来,一只
胳膊就从天空划过,与另一只胳膊叠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
慢睁开——似睁非睁,只是上下两排原是紧紧合成一线的睫
毛分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她终于看见了根鸟,连忙坐起来,用
双手捂住脸,半天,才将手拿开。
“马在吃草。”秋蔓说。
根鸟点点头:“它快要吃饱了。”
“你怎么来了?”
“我看马来了。”根鸟说着,站起身来。他没有看秋蔓,只
是朝远处的金黄的菜花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蔓看着根鸟消失在往镇子的路上,就觉得田野很空大,
又很迷人。
根鸟没有再提离开米溪的事。他使湾子他们觉得,根鸟
可能要在米溪做长工了。
湾子他们还要常常驾船将米运到另外的地方,或从另外
的地方将米运回米溪。那粮食似乎老是在流动中的。这天,
湾子、根鸟和另外两人,驾了一条大船,从百十里外的地方购
了满满一大船米,正行进在回米溪的路上。傍晚时,湾子他们
落下了风帆,并将桅杆倒了下来:河道已变得越来越狭窄,再
过一会儿,就要过那水流湍急的葫芦口了。湾子他们一个个
都精神起来,既感到紧张,又有一种渴望刺激的兴奋。
大船无帆,但却随着越来越急的水流,越来越快地向前驶
去。两岸的树与向日葵,就像中了枪弹一般,不停地往后倒
去。船两侧,已满是跳动不停的浪花。
“船马上就要过葫芦口了!”掌舵的湾子叫道。
根鸟往前看,只见河道像口袋一般突然收缩成一个狭小
的口,本来在宽阔的河床上缓慢流淌的河水,就一下汹涌起
来,发狂似的要争着从那个口冲出去。根鸟的心不由得就如
同这浪花一般慌慌地跳动起来。
船头上,一侧站了一人,一人拿了一根竹篙,随时准备在
船失去平衡而一头冲向河道两侧的石头时,好用它抵住石头,
不让船碰撞上。
转眼间,大船就逼进了葫芦口。
大船在浪涛里晃动起来,两侧的水从岸边的石头上撞回
来,不时将水花打到船上。湾子两眼圆瞪,不敢眨一眨,两只
手紧紧握住舵杆。不知是因为船在颤抖,还是他人在颤抖,他
两片嘴唇颤抖不止。
握竹篙的两位,那竹篙也在手中颤抖。
没有根鸟的任务。他只是心惊肉跳地坐在船棚顶上看
着。
距离葫芦口八九十米时,浪涛的凶猛与水流毫无规则的
旋转,使湾子一下子失去了掌舵的能力,那船一头朝左岸撞
去。左边的那个掌篙人一见,立即伸出篙子,猛劲抵住。船头
被拦了回头,但因用力过猛,那竹篙被卡在石缝里一时无法拔
回,掌篙人眼见着自己就要栽到水里,只好将竹篙放弃了。此
时,大船就像断了一只胳膊,右边的那个掌篙人立即惊慌起
来,左右观看,竹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而此刻的舵,在过急
的水流中基本上失灵了。湾子一边还死死地握着舵杆,一边
朝掌篙人大声叫着:“左手!”“右手!”
就在大船即将要通过葫芦口,那惟一的一根竹篙在用力
抵着岸边石头而终于弯得像把弓时,咔嚓一声折断了。
全船人立即大惊失色。
根鸟一时呆了。
船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波浪里横冲直撞。
当葫芦口的黑影压过来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可怕
的景象:大船在无比强大的水力推动下,正朝一块有着锋利斜
面的石头冲去。
湾子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舵杆也从他手中滑脱了。
两个掌篙人跳进了船舱里,只等着那猛然一震。
就在一刹那间,他们的眼前都忽地闪过船被撞裂、水哗哗
涌进、大船在转眼间便沉没的惨象。
根鸟却在此时敏捷地跳起。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抱起
一床正放在船棚上晾晒的棉被,跳到船舱的米袋上,几个箭
步,人已到了船头。就在船头与利石之间仅剩下一尺的间隙
时,他已将棉被团成一团,塞到了这个间隙里,船在软悠悠的
一震之后,被撞了回来,随即,穿过狭小的葫芦口,顺流直下。
湾子却发疯般地喊了起来:“根鸟——”
其他两个人,也跳到了船头上,望着滚滚的流水,大声喊
着:“根鸟——”
根鸟被弹起后,离开了船头,在石头上撞了一下,掉进水
中去了。
只有翻滚的浪花,全然不见根鸟的踪影。
大船在变得重又开阔的水面上停住之后,湾子他们都向
回眺望,他们除了看到葫芦口中的急流和葫芦口那边跳跃着
的浪花之外,就只看到那床挽救了木船使其免于一毁的棉被,
正在向这边漂来。
他们将船靠到岸边。湾子派一个人立即回米溪去杜府报
告,他和另一个人沿着河边往葫芦口寻找过去。
湾子他们二人喊哑了喉咙,也不见根鸟的回应。两人又
跳下水中,不顾一切地搜寻了一通。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米溪的人来了,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他们在秋蔓的父亲
指挥下,四下搜寻,直搜寻到深夜,终未有个结果。知道事情
的结局八成是凶多吉少,大家只好先回米溪。剩下的事,似乎
也就是如何将根鸟的尸体寻找到。
杜府的人,上上下下,彻夜未眠。
秋蔓没有被获准到葫芦口来。米溪的人走后,她就一直
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佣人们说天凉,劝她回屋,她死活不肯。
深夜,见父亲一行人毫无表情地回来,她一句话没问,掉头进
了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伏在床上,口中咬住被
子的一角,呜呜哭泣起来。
秋蔓的母亲一直坐在椅子上,叹息一阵,流泪一阵。
秋蔓的父亲说:“应该通知他的家人才是。”
秋蔓的母亲说:“他对秋蔓讲过,他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再说,谁又能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儿。”
白马在院子里嘶鸣起来,声音在夜间显得十分悲凉。
第二天的寻找,也是毫无结果。
下午,杜家的一个男佣突然发现白马也不知什么时候失
踪了。
黄昏时,当整个米溪全在谈论根鸟救船落水、失踪,无不
为之动容时,一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突然叫了起来:“那不是
根鸟吗?”
街的东口,根鸟的白马摇着尾巴在晚霞中出现了。马背
上,坐着根鸟。
白马走过街道时,人们都站到了街边上,望这个命运奇特
的少年。
根鸟一脸苍白,充满倦意地朝善良的人们微笑着。
杜府的人早已拥了出来。
秋蔓看见白马走来时,发疯似的跑过来。后来,她一边随
着马往门口走,一边仰脸朝马背上的根鸟望着,泪水盈眶。
佣人们将他从马上接下,然后扶着他朝门内走去。
秋蔓的父母走过来。秋蔓的父亲用力握了一下根鸟的
手,那一握之中,传达了难以言表的心情。秋蔓的母亲则用手
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慈祥的目光,则一直看着
根鸟。
根鸟落水后,被激流迅速地卷走,当湾子他们回首朝葫芦
口眺望时,他大概还在水下,而当他们往回走时,他已在与他
们相反的方向浮出了水面。当时天色已晚,水面上的景物已
什么也不见。后来,他被水冲到了一片芦苇滩上。他苏醒过
来时,已是深夜。他吃力地朝岸上爬着。等用尽力气,爬到河
岸边一个大草垛底下时,也不知是过于疲倦还是昏迷,他在干
草上竟又昏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
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一时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儿,更
加纳闷的是,那白马何以侧卧在他的身旁?他挣扎着上了马,
任由马将他驮去。
根鸟在佣人们的帮助下,换上千衣,被扶到床上。一时
间,他的房门口,就进进出出的全是人,有喂姜汤的女佣,有刚
刚被请来的医生……忙了好一阵,见根鸟的脸色渐渐转红时,
人才渐渐走净。
根鸟后来睡着了。蒙咙中,他觉得被擦伤的胳膊不再灼
痛,同时,他还感到有一股细风吹在伤口上,睁开眼来,借着烛
光,他看到秋蔓跪在他的床边,圆着嘴唇,正小心翼翼地往他
的伤口上轻轻地吹着气。他又将眼睛悄悄地闭上了。
夜里,秋蔓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难以入睡,而在枕上谈论着
一个共同的话题——关于根鸟的话题。
秋蔓的父亲原是一个流浪汉,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了
米溪之后,便在这里扎了根,从此开始在这里建家立业。几十
年过去了,他有了让这一带人羡慕的家业。如此身世,使他本
能地喜欢上了根鸟。他觉得只有根鸟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秋蔓的母亲则在心中不免有点凄清
地想着:杜家没有儿子,而根鸟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喜欢的孩
子,若能留住他,该有多好!
秋蔓的父亲终于说道:“我想将这孩子留下来!”
秋蔓的母亲微微叹息一声:“就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
气。”
mord
发表于 2010-9-6 19:50:52
5
根鸟休息了差不多半个月,身体不但恢复到原来的状况,
还长胖了些。在这期间,杜家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已
流浪了许多时光的根鸟,一日一日地沉浸在一派从未有过的
温暖与家的感觉里——因为杜家人多,且又很富有,那种家的
感觉甚至比当年与父亲两人一起守望岁月时还要来得深刻。
有时,他不免有点羞于接受这种温暖。
根鸟在这段时间里,大部分时光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一
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特别虚弱,二是因为那房间也实在让他感
到舒适。每天早晨,佣人们都早早守候在门外,房里一有起床
的动静,便会立即端来洗漱的东西。等他洗漱完毕,一顿非常
讲究的早餐便会端进来。已是窗明几净,女佣们还要不时用
柔软的白布去擦拭它们。眼下已是暮春,阳光热烘烘地照进
房里,加之院内的花香从窗口浓浓地飘入,根鸟变得贪睡了。
他常常是被秋蔓叫醒的,醒来后,不太好意思,但依然懒洋洋
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有时,根鸟也走出大宅到街上或镇外的田野里走一走。
米溪的风情,只能使他变得更加松弛与慵懒。水车在慢悠悠
地转着,水牛在草坡上安闲地吃草,几个小女孩在田野上不慌
不忙地挖野菜……天上的云彩路过米溪的上空时,都似乎变
得懒散起来,飘得非常缓慢。
到处是喝酒的人。米溪的人似乎天性平和,即使喝醉了
酒,也还是一副平和的样子。他们只是东倒西歪地走着,或者
干脆不声不响地倒在街边或草垛底下睡觉。几乎家家都有喝
醉了的人。
米溪是一个让人遗忘,让人溶化的地方。
根鸟整天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这副样子。
什么也不用去想,只将一直绷紧着的躯体放松开来,让一种使
身心都感到疲软的气息笼罩着他。
秋蔓的父亲对秋蔓的母亲说:“得让根鸟精神起来才是。”
这天来了理发的,给根鸟理了发。又来了裁缝,给他量了
衣服。隔两天,几套新衣做好了,由秋蔓的母亲亲眼看着他
穿上。
“你去照照镜子。”秋蔓的母亲笑着说。她看到,根鸟原是
一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小伙子。
佣人们连忙抬来穿衣镜。
根鸟不好意思去照镜子,脸红红的,像个女孩儿。
秋蔓的母亲笑道:“他要一个人照呢。”
众人就都退出了屋子。
起初,根鸟坐在椅子上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到了
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他一跳:这就是我吗?根鸟长
这么大,几乎就没有照过镜子。他对自己的形象的记忆,无非
是他坐在河边钓鱼时所看到的水面上的影子。他为自己长得
如此帅气,都有点害羞了。那样浓黑的眉,那样有神的双目,
那样好看的嘴巴……这一切,又因为一身合体而贵重的衣服,
变得更加光彩迷人。根鸟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似的,内心
充满了激动。他久久地在镜子面前站着,仔细打量着自己。
窗口,在偷看的秋蔓吃吃地笑起来。
根鸟一掉头,见到了秋蔓,不由得满脸通红。
从此,根鸟还真的精神了起来。
根鸟走在杜家大院里或走在米溪的街上,凡是看到他的
人,双眼都为之一亮,不由得停住一切动作,朝他凝望。
一开始,根鸟还觉得有点害羞,但过了几天也就不觉得什
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着,脑袋微微昂起,颇有点神气。
一日三餐,根鸟已和秋蔓、秋蔓的父母一起用餐。一开始
根鸟不肯,无奈秋蔓用那样一双使他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
使他只好坐到那张宽大的檀木饭桌前。几天下来,根鸟也就
自然起来,与秋蔓他们三口,俨然成为一家人了。
杜府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米店的雇工,都看出了秋蔓
父母的意思,也看出了秋蔓的心思,他们都用善意的、祝福的
目光看着根鸟。
根鸟也不再提起离开米溪的事了。
杜家还有一处田产在五十里外的邹庄。这天,秋蔓的父
亲将根鸟叫来,对他说:“我和你伯母要去邹庄一趟,那边有些
事情要处理一下。在我们外出期间,家中、米店、磨坊等方面
的事情,你就管一下吧。许多事情,你是需要慢慢学会的。”
在秋蔓的父母外出期间,根鸟心中注满了主人的感觉。
他早早起床,将衣服仔细地穿好,吃了早饭,就去河边,看米
店、看湾子他们背米。
湾子见了根鸟,笑着说:“小老板来了。”
根鸟也笑笑,微微有点羞涩。他看了看船上的米,询问了
一些情况,又去看那两座磨坊。
湾子就冲着根鸟的背影:“等你当了大老板时,别忘了还
让我们来背米。”
根鸟笑笑,但没有回头。
整整一上午,根鸟就在外面转,直到佣人们将中午的饭菜
都准备好了,才走回杜家大院。这时,立即有人走上来给他拿
脱下的衣服,并端上洗脸的热水来。吃完中午饭,喝一杯佣人
泡好的茶,他再次走出大院,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才回来。这样
的一天下来之后,根鸟仍然还是很精神。
秋蔓的父母亲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一切都如他们在家时
一般井井有条,又听了根鸟的对各方面情况的细说,觉得这孩
子很能干,心中也就越发喜欢。
秋蔓的父母回来之后,根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干,就有更
多的时间与秋蔓在一起了。秋蔓非常喜欢与根鸟在一起。杜
府的佣人们见他们双双出入于杜府,总是微笑着。有一个略
比秋蔓大一些的女拥,平素与秋蔓亲如姐妹。这天她在秋蔓
的房间里收拾,回头一看秋蔓正在梳妆,就生了一个念头,一
撩窗帘,叫道:“秋蔓,根鸟来了。”秋蔓一听,就向门外跑。知
道是那个女佣骗了她后,她转身回到屋里,与那个女佣笑着打
成了一团。
这天下午,根鸟说要去放马,秋蔓说她也要去。根鸟不说
什么,由她跟着。
秋蔓的母亲见了要喊秋蔓回来,却被秋蔓的父亲悄悄地
制止了。
老夫妻俩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站着,看着这一对小儿
女亲昵地走出大门,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高兴。
根鸟把马牵到很远的田野上。他让马自己吃草去,然后
就和秋蔓一起在田野上玩耍。
已是初夏,田野上到处是浓浓的绿。田埂旁、河坡上,各
种野花都在盛夏的骄阳到来之前,尽情地开放着。水边的芦
苇,那叶子由薄薄的、淡黄的,而转成厚厚的、深绿的。苦楝树
也已长出茂密的叶子,并已开出淡蓝的小花。水田里的稻秧,
已开始变得健壮,将本是白白的水映成墨绿色。不远处的树
林,已不见稀疏,被绿叶长满了空隙。
根鸟和秋蔓无忧无虑地玩耍着。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兴
趣:水田边一只绿色青蛙的一跳、池塘里的一团被鱼激起的水
花、草丛中一只野兔的狂奔,甚至是小河里一条小青蛇游过时
的弯曲形象以及它所留下的水纹,也都能将他们的目光吸引
住。他们在这丰富多彩的田野上惊讶着、欢笑着,直到水面上
起了一个个水泡泡,才知道天下起雨来了。
“天下雨啦!”秋蔓叫着,朝朦朦胧胧的小镇看了一眼,显
出慌张的样子。
根鸟连忙牵了马,领着秋蔓往镇里跑。
没跑多远,雨忽地下大了,粗而密的雨线,有力地倾泻下
来,天地间除了一片噼噼啪啪的雨声,就是濛濛的雨烟。一切
景物,都在雨烟中模糊或消失了。当风迎面吹来时,雨被刮
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这雨对根鸟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直受着父母百般呵
护而很娇气的秋蔓来说,却厉害得要让她哭起来了。
根鸟连忙脱下上衣,让秋蔓顶在头上。
秋蔓双手捏着根鸟的衣服。那衣服被风吹起来,在秋蔓
耳边呼啦呼啦地响着,更让秋蔓感到天地间简直要山崩地裂
了。但当她看到根鸟赤身走在大雨中,没有丝毫畏惧时,根鸟
的衣服下面藏着的那张脸,不由得一阵发热,心里忽然变得不
害怕了。
根鸟牵着马,挡在秋蔓的前面。
秋蔓的面前,是根鸟的结实的脊梁。根鸟的脊梁似乎是
油光光的,大雨落在上面停不住,立即滚落下来。
跑了一阵,秋蔓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在雨地里跑是件让
人兴奋的事。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竟然从根鸟的身后跑开去,
撒腿在田野上胡乱地疯跑着。
根鸟站在那儿不动,看着她。
马也不惊慌,见有嫩草,也不去管根鸟和秋蔓他们,竟然
在雨中安闲地吃起草来。
秋蔓一边跑,一边在雨地里咯咯咯地笑着。
根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秋蔓跑去。
秋蔓见根鸟朝她跑过来了,就转过身面对着他,退着走
去。见根鸟追上来了,又转过身去,挥舞着根鸟的衣服,一口
气冲上一个高高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她朝根鸟挥舞着衣服:
“上来呀!上来呀!”
根鸟不像秋蔓那么疯,而是很缓慢地爬着坡。
秋蔓仰面朝天,闭着双眼,让雨水洗刷着她娇嫩、妩媚的
面孔,根鸟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她都未感觉到。
根鸟没有惊动她,就那样赤身站在雨中。
秋蔓终于感觉到根鸟就站在她身边,这才低下头来说道:
“那边是我家的一部水车,有一间小屋子,我们到那边躲躲
雨吧。”
根鸟点点头。
他们在朝小屋走时,走得很慢,仿佛走在雨地里,是一件
千载难逢的愉快的事情。
根鸟有时在雨中悄悄瞥一眼秋蔓,只见她薄薄的一身衣
服,这时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她本来就显得细长的身子显得
更加细长了。
他们来到那间小屋的屋檐下。当时,雨一点也没有变小,
风还变大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墙站着,不让檐口流下的雨水
打着自己。
“你冷吗?”秋蔓低着头问,并将衣服还给根鸟。
根鸟接过衣服,就抓在手中:“你冷吗?”
秋蔓摇摇头,但身体微微缩起来,并下意识地往根鸟身边
靠了靠。
从屋檐口流下的雨水为他们织成一道半透明的雨幕,绿
色的田野在雨幕外变得一片朦胧。
有风从秋蔓的一侧吹来,直将雨丝吹弯,纷纷打在秋蔓的
身上,她躲闪着,直靠到根鸟的身边。
根鸟的胳膊似乎已经接触到了秋蔓冰凉的胳膊。他慢慢
地抻直了身子,胳膊慢慢离开了秋蔓的胳膊。他不敢侧过脸
来看秋蔓。他将目光穿过雨幕,去看他的马。
雨下个不停。
他们就那样挨在一起站在屋檐下,谁也不说话。
远远地听到了佣人们的呼唤声。
根鸟要从屋檐下跑出来回答他们,秋蔓扬起脸来看着根
鸟,然后羞涩地摇了摇头。
根鸟微微扬着脑袋,闭着双眼。耳边是秋蔓的纯净的呼
吸声。
也就是这天夜里,当秋蔓把她的胳膊优美地垂挂在床边,
从嘴角流露出甜蜜的微笑时,已久违了的大峡谷,却再一次出
现在了已差不多快要忘记一切的根鸟的梦里——与米溪一派
暖融融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此刻,大峡谷银妆素裹,大雪
在峡谷中如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般在飞舞,几只白鹰偶尔盘旋
在峡谷中,若不仔细分辨,都很难看出它们来。显然有风,因
为地上的积雪不时被吹起,雪粉如烟,能把一切遮蔽。
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成了一棵庄严肃穆而又寒气森然
的玉树。
银杏树的背后,有了一个小棚子。它是由树枝、树叶和草
搭就的。那显然是由一双女孩儿的手做成的,因为它显得很
秀气,也很好看。它被一层晶莹的白雪覆盖着,使根鸟一时觉
得那是天堂里的景色。
根鸟终于看到了紫烟,但只是一个背影。她的衣服似乎
早已破损,现在用来遮挡身体的是用一种细草编织的“衣服”。
那细草如线,是金棕色的。紫烟显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
儿。她将“衣服”编织得十分合体,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开积雪,两只手已冻得鲜红,如煮熟的虾
子。当她将一枚鲜红的果子放入嘴中时,根鸟终于明白了:她
在艰难地觅食。
她的头发已长过臀部。因此,当她弯腰扒雪时,那头发就
垂挂着,在雪地上荡来荡去,将积雪荡出花纹来。本来是乌黑
的头发,现在却已变成深金色了。
她扒着雪,不住地寻觅着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根
茎。虽然艰难一点,但总还是能寻找到的。
根鸟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她的正面。那时,她大
概是感到腰累了,或者是觉得自己无需再寻找食物了,便直起
腰来,向已朝她远远离去的小棚子眺望着。依然还是一副柔
弱的面孔,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却有了一些坚毅的火花,忧郁
的嘴角同时流露出一种刚强,而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渐渐
生长起来的。白雪的银光映照着这张红扑扑的脸,使那张脸
仿佛变成了一轮太阳。
她似乎一下子看见了根鸟,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怎么还不
来这个峡谷?
根鸟窘极了,内心一下注满了羞愧。
她朝根鸟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开的:仿佛平
静的水面,被投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
悄然开放了。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渐渐的,她的目光里已无一丝责备,
也没有了坚毅,而一如从前,只剩下了忧伤与让人爱怜的
神情。
大雪一时停住了。天地间,只有静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烟,显得万分圣洁。
紫烟是美的,凄美。
mord
发表于 2010-9-7 20:58:24
6
根鸟变得心事重重的,谁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大峡谷
后来没有再在他梦里出现,但却在他的想象里一而再、再而三
地出现。他的心不得安宁。米溪的一切都是让人舒适的,但
根鸟在接受这一切时,已显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么劝
说,硬是脱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
卖力。他只想自己能够累得什么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没有
用,一个一直纠缠着的心思在复活以后,更加有力地纠缠
着他。
秋蔓总是千方百计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让他高兴。知道
自己无法做到之后,她将根鸟要去大峡谷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父母听罢,倒也没有笑话根鸟,只是叹息:“这孩子,脑子里总
有一些怪念头。”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米溪的秋天,凉爽宜人,四周
的庄稼地一片金黄,等待着农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脸上都喜
孜孜的。米溪的酒馆,生意更加红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
上了一个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乐在心里,喜在眉梢。
但根鸟却在街头飘零的梧桐树叶里,在显然减少了热度
的秋日里,在晚间墙根下的秋虫的鸣唱里,感觉到了秋天的萧
瑟与悲凉。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的不是紫烟,而是父亲。自从
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在根鸟的梦中出现过——
父亲站在荒凉的野地上,大风吹得他摇晃不定。他的脸
上满是不悦。他望着根鸟:“你还滞留在这里?”
根鸟无言以答。
“你这孩子,心最容易迷乱!”
根鸟想争辩,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父亲愤怒了,一步走上来,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
巴上:“你昏了头了!”
根鸟只觉得两眼发黑,向后倒去,最后扑通跌倒在地。
根鸟知道这是个梦,但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
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墙,再摸了摸床边,证
实了自己确实是躺在地上后,心里感到纳闷而恐慌,不由得又
出了一身冷汗,头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虫在树根下,银铃一样鸣唱。
根鸟从地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打开了自从进入杜家以
后就再也没打开过的行囊,找到了那根布条。那布条已显得
很旧了,那上面的字也有点模糊了,但在根鸟看来,却一个字
一个字都很触目惊心,耳边犹如听见了强烈的呼唤声。
根鸟再无睡意。他爬上床,抓着这根布条,倚在床头上,
直到天亮。他没有在往常的时间打开门来,而是将门继续关
住。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将自己该带走的东西一样
一样地归拢在一处,而将自己不该带走的东西又一样一样归
拢在另一处。当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着那天夜里走
进米溪时穿的那身衣服,打开门走出来。
根鸟问女佣:“见到秋蔓了吗?”
。 女佣告诉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门口,见你迟迟
不起来,才拿着你给她的风筝,到后边田野上去了。”
根鸟点了点头,就走出镇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见了根鸟,就抓着风筝线朝根鸟跑过来,那风筝就
越飞越高。
根鸟与秋蔓放了一回风筝,终于说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软,风筝线从手中滑脱,随即风筝飘飘忽忽地
向大河上飞去,最后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头往家走去。
根鸟就跟在她身后。
秋蔓站住了,根鸟看到了她的肩头在颤动着。她突然跑
起来,但没跑几步,又泪水涟涟地掉过头来,大声说:“你怎么
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再掉过头去后,头也不回地
直跑进镇里。
秋蔓跑回家,见了母亲,就伏在她肩上,一个劲地呜咽、抽
泣。
母亲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
父亲坐在椅子上说:“那孩子不是我们能留得住的,让他
去吧。”随即吩咐管家,让他给根鸟带上足够多的钱和旅途上
所需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整个杜家大院还未有人醒来时,根鸟就轻手
轻脚地起床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为秋蔓
还在睡梦中,而实际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撩开窗
帘的一角,看着外边的动静。当她看见根鸟走过来时,才将窗
帘放下。而当她过了一阵,再掀起窗帘时,窗下已空无一人。
她便只能将泪眼靠在窗子上,毫无希望地朝还在朦胧里的大
院看着。
根鸟骑着马离开了恬静的米溪。除了带上他应得的工钱
与他的行囊外,他将杜府的一切馈赠一样一样地留了下来。
马蹄声走过米溪早晨的街道,声音是清脆而幽远的。
mord
发表于 2010-9-8 20:01:00
第五章 莺店
1
根鸟走出米溪之后,心中时常惦记着米溪。
西行三日,这一天,根鸟见到了草原。
根鸟的眼前又空大起来。米溪的实在、细腻而又温馨的
日子,已使他不太习惯这种空大了。他走过荒漠,曾在那无边
的空大中感受到过寂寞和孤独。那时,他也许是痛苦的。但
在痛苦之中,他总有一种悲壮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都能使他
自己感动。然而现在,就只剩下了寂寞与孤独,而怎么也不能
产生悲壮感。荒漠上,他愿意去忍受寂寞与孤独,而现在,他
却是有点厌恶这种寂寞与孤独——他从内心拒绝它们。米溪
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米溪给他后面仍然还很漫长的旅
程,留下了惰性的种子。
根鸟已无法摆脱米溪,一路上,他总是在怀恋着米溪。米
溪无时无刻不在对照着一个已截然不同的新处境。而这种对
照,扰乱着他的心,损坏着他西去的意志。尽管新的事物,总
在他眼前出现,但却已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秋天的草原,是金色的。草原无边无际,在阳光下变幻着
颜色:随着厚薄不一的云彩的遮挡以及云彩的飘散,草原或是
淡金色的,或是深金色的,又或是金红色的,有时,甚至还是黑
色的。而当云彩的遮挡不完全时,草原在同一时间里,会一抹
一抹地呈现出许多种颜色。草原有时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直
到无限深远的天边。有时,却又是起伏不平的:这里是低洼,
但往前不远就是高地,而高地那边又是很大一片洼地,草原展
现着十分优美的曲线。因地势的不同,在同样的太阳下,草原
的颜色却是多种的。
草原上的河流是弯曲的,像一条巨蟒,藏在草丛中。
根鸟本应骑在马上,沐浴着草原的金风,在碧蓝的天空下
唱支歌,但他无动于衷——米溪已将他的魂迷住了。
有时会有羊群出现在河畔、洼地、高地、坡上。草原的草
长得很高,风吹过时,将它们压弯了腰,羊群才能清晰地显露
出来,而在风很细弱时,走动在草丛里的羊群,则时隐时现,仿
佛是树叶间漏下的月光。
马群也有,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出现三两匹马。那是牧人
用来放羊的。那马都漂亮得很。
在草原的深处,有人在唱歌。歌声很奇妙,仿佛长了翅
膀,在草原上飞翔,或贴着草尖,或越过高地,或直飞天空。歌
声苍凉而动听,直唱得人心里颤悠悠的。
然而,根鸟既不大去注意羊群与马,也不大去注意这歌
声。他骑在马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天黑时,根鸟来到一座叫莺店的小城。
根鸟无心观看这座小城,在一家小饭馆里简单地吃了些
东西之后,牵着马,找了一处可避风的地方,放开铺盖卷
睡觉了。
小城四周都是空旷的草原,因此,小城的夜晚气温很低。
根鸟觉得脑门凉丝丝的,一时难以入睡。他索性睁开眼睛来
望着天空。这里的天空蓝得出奇,蓝得人心慌慌的,让人感到
不踏实。他钻在薄被里,整个身心都感到了一种难以接受的
阴凉。他掖紧被子,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觉得有一股细溜溜
的风,在他的脑袋周围环绕着。这风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生灵,
在他的脑袋周围舔着小小的、冰凉的舌头。它甚至要钻进根
鸟的被窝里去。根鸟对它简直无可奈何。
在米溪沉浸了数日的根鸟,变得脆弱了。
根鸟终于无法忍受这凄冷的露宿,而抖抖索索地穿起衣
服,重新捆好铺盖卷。一切收拾清楚之后,他牵着马,朝客店
走去。不远处,一家客店的灯笼在风中温暖地晃动。它使根
鸟又想起了米溪的杜家大院:此刻,杜家大院门口的那两盏灯
笼一定也是亮着的——那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家!
根鸟将马拴在客店门前的树上。走进了客店。
当他身子软绵绵地躺在舒适的床上时,他在心中想:要是
永远这样躺着,那该多好!
他将一只胳膊放在脑后枕着,两眼望着天窗。他看见了
月亮。那月亮弯弯的,像弯曲的细眉。不觉中,根鸟想起了米
溪,想起了秋蔓。他甚至又听到了秋蔓甜润的声音。当那枚
月亮终于从天窗口滑过,而只剩下蓝黑色的天空时,根鸟怀疑
起来:我真的有必要离开米溪吗?
根鸟人虽走出了米溪,但魂却至少有一半留在了米溪。
根鸟醒来时,已快中午了。但他不想起来。他有点万念
俱灰的样子,心里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望着房顶。他发现自
己已没有再向前走的欲望了。感觉到这一点,他心中不免有
点发慌。
根鸟起床后,懒洋洋地骑在马上,在莺店的街上溜达着。
这似乎是一个糜烂的城市。男的,女的,那一双双充满野
性的眼睛里,驻着欲望。酒楼上,深巷里,不时传来笑声。这
种笑声总使根鸟感到心惊肉跳。他想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
但无法找到。这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散发着那种气息。这
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赌场。赌徒们的叫嚷声,冲出窗外,在大街
上回响着。
但,根鸟就是没有离开莺店的心思。
根鸟感到了无聊一他从未感到过无聊。感觉到无聊之
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趣的,没有味道的。
他回到客店,又睡下了,直睡到天黑。
根鸟去了一家酒馆。他有了喝酒的欲望。他要了一壶
酒,要了几碟菜,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自斟自酌地喝
着。他觉得他长大了,已是一个汉子了。酒越喝得多,他就越
这样感觉,而越这样感觉,他就越喝得多。
后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被酒店的人推醒后,他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任由马按
自己的心思在这座小城里到处乱走着。
前面是一家戏园子。
根鸟让马快走几步,赶了过去。到了戏园子门口,他翻身
下马,然后将马拴在树上,走上了戏园子门口的台阶。
里头早已开始吹拉弹唱,声音依稀传到根鸟耳朵里,不禁
勾起了他看戏的欲望。他从小就是个戏迷。在菊坡时,只要
听说哪儿演戏,即使是翻山越岭,也还是要去的。他自己又会
演戏,因此他会听会看,能听得看得满眼泪水,或者咧开大嘴
乐,让嘴角流出一串一串口水来。此刻,深陷无聊的根鸟,心
中看戏的愿望空前地强烈。他往台阶上吐了一口唾沫,敲响
了戏园子的大门。
门打开一道缝,探出一张戴老花眼镜的老脸来。
“还有座吗?”
“有的。”
根鸟闪进门里,付了钱,弯腰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根鸟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舒适。从前看戏,都是在露天地
里,而现在却是在一栋高大宽敞的屋子里。从前看戏,若是在
冬季里,就要冒着严寒。根鸟记得,有好几次竟然是在雪花飘
飘中看的,冻得缩成一团还直打哆嗦。而现在屋子里升着红
红的火,暖洋洋的。那些看戏的都脱了棉衣,只穿着坎肩,还
被暖和得满脸通红。
有人给根鸟递上热毛巾并端上茶来。
根鸟对这种享受一时手足无措,拿过毛巾来在脸上胡乱
地擦了擦,而端起茶杯来时,竟将茶水泼洒得到处都是,有几
滴还洒在旁边一个人的身上,惹得那人有点不高兴,微微皱了
一下眉头。再看那些人,接过热毛巾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擦着脸,还擦着头发,真是好潇洒。擦完了,一边用眼睛依然
看着戏,一边将毛巾交还给伙计。茶杯是稳稳地端着,茶是慢
慢地喝着。他们使根鸟觉得,那茶水通过喉咙流进肚里时,一
路上是有让人说不出来的好感觉的。
这是一座很懂得享乐的小城。
根鸟慢慢地自然起来,也慢慢地沉浸到看戏的乐趣中。
这显然是一个档次不低的戏班子。那戏一出一出的,都
很禁看。或喜或悲,或庄或谐,都能令那些看客们倾倒。一些
老看客,或跟着台上的唱腔摇头晃脑,或用手指轻轻弹击桌
面,跟着低声哼唱。台上唱到高潮或绝妙处,他们就会情不自
禁地喊一声“好”,或不遗余力地鼓掌。
根鸟沉湎于其中,暂且忘了一切。
比起那些老看客们来,根鸟也就算不得会看戏了。他不
时地冒傻气,冷不丁地独自一人大喊一声“好”,弄得那些看客
们面面相觑,觉得莫名其妙。根鸟却浑然不觉,依然按他自己
的趣味、欣赏力去看,去理解,去动情,去激动和兴奋。
根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投入过了。
戏演了大半时,根鸟看到后台口有一个化了妆的女孩儿
闪现了一下。就是这一短暂的闪现,却使根鸟一时间不能聚
精会神地看戏了。那女孩儿的妩媚一笑,总是在干扰着他去
看,去听。
根鸟身旁的一个看客在问另一个看客:“刚才在后台口露
面的,是不是那个叫金枝的女孩儿?”
“就是她。”
根鸟就在心里记住了她的名字。他一边看戏,一边就等
待着她出场。正演着的戏,其实也是不错的,但根鸟就不如先
前那么投入了。
金枝终于上场了。
还未等到她开腔,台下的人就一个一个眼睛亮了起来。
金枝是踩着碎步走上台来的。那双脚因为是藏在长长的
纱裙里的,在人的感觉里,她是在风中轻盈地飘上台来的。
她在荡来荡去,面孔却藏在宽大的袖子后边,竟一时不肯
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随着琴声,那衣袖终于悠悠挪开,刹那间,她的脸便如一
朵稚嫩的带着露珠的鲜花开放在众人的视野里,随即获得满
堂喝彩。
这是一出苦戏。金枝年纪虽小,却将这出苦戏演得淋漓
尽致。她的唱腔并不洪亮,相反倒显得有点细弱。她以忧伤
的言辞向人们倾诉着一个美丽而凄怆的故事。她的脸上没有
夸张的表情,唱腔也无大肆渲染。她淡淡地、舒缓地唱着,戏
全在那一双杏核儿样的眼睛里。微微皱起的双眉,黑黑眼珠
的转动与流盼,加上眼眶中的浅浅的泪水,让全场人无不为之
心动。那一时还抹不去的童音,让人不由得对她万分地怜爱。
那些老人,听到后来,竟分不出她和角色了,直将她看成是一
个悲苦的小姑娘,对她抱了无限的同情。
根鸟完全陷入了金枝所营造的气氛里而不能自拔。他觉
得金枝所诉的苦就是他在心中埋藏了多日的苦。他将金枝的
唱词一字一字地都吃进心里,并在心里品咂着一种酸溜溜的
滋味。
那戏里正在说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这一天走在荒无
人烟的雪原上。那女孩环顾四周,竟无一个人影,不由得站在
一棵大树下哭泣起来。那唱词写得真好。再由金枝将它们轻
柔而又动情地唱出来,使所有在座的人在心里都觉得凄凉。
他们似乎又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因此都用感激与喜爱的目光
看着金枝。
根鸟觉得金枝分明就是唱的他自己,眼泪早蒙住了双眼。
金枝的歌声如同秋风在水面上吹过,在清清的水面上留
下了一圈一圈感伤的波纹。
或是根鸟痴痴迷迷的神情吸引了金枝,或是根鸟的一个
用衣袖横擦鼻涕的可笑动作引起了金枝的注意,她竟在唱着
时,一时走神,看了根鸟一眼。
根鸟透过泪幕,也看到了金枝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他在
心里就起了一阵淡淡的羞愧。
金枝演完了她的戏,含羞地朝台下的人微微一鞠躬,往后
台退去。而在这一过程中,她又似乎不经意地看了根鸟一眼。
下面的戏,根鸟就不大看得进去了。
台下的人在议论:“那小姑娘的扮相真好。”“怕是以后的
名角儿。”
根鸟的眼前就总是金枝演戏的样子。
戏全部结束后,根鸟踮起双脚,仰起脖子,希望金枝能够
再出现在台上,但金枝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根鸟最后一个走出戏园子之后,并没有立即走开。他站
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守望着戏园子的大门。他想再看到金枝。
收拾完行头,装好锣鼓家什,戏班子的人说笑着走出
门来。
根鸟终于看到了走在稍微靠后的金枝。
金枝却没有看到他,随着几个女孩儿,从他的眼前走了
过去。
根鸟反正无所事事,就跟在戏班子的后边。
稀稀拉拉的一队人,拐进了一条小巷。走在后头的金枝
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向后看了一眼,便看到了根鸟。
她朝根鸟微微一笑,掉过头去,与姐妹们一起朝前走去。
根鸟站住了。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跟着走。
前面的说笑声越来越小。
根鸟又跟了上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在
后边。
走出小巷,又来到了一条路灯明亮的街上。
根鸟让自己站在黑幽幽的小巷里,等他们走远了一些,才
又跟了上去。
金枝似乎完全淡忘了根鸟,一直就没有再回头。
戏班子的人来到了一家客店的门口。
女店主走了出来:“戏演完啦?”
“演完啦。”
根鸟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走进客店的门之后,又站了一会
儿,忽然想起自己的马还拴在戏园子门前的树上,这才掉转头
往回跑去。
管儿
发表于 2010-9-9 11:32:04
管儿回来了,你辛苦了
管儿
发表于 2010-9-9 11:34:33
管儿要一点一点看了,你不要着急
mord
发表于 2010-9-9 19:29:58
好吧,我给你时间
。
管儿
发表于 2010-9-10 16:19:38
管儿看完了,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