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儿 发表于 2010-9-10 16:19:53

根鸟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走进客店的门之后,又站了一会

儿,忽然想起自己的马还拴在戏园子门前的树上,这才掉转头

往回跑去。 到这里了

mord 发表于 2010-9-11 20:20:32

2

第二天,根鸟来到这家客店门口。他在外面徘徊了很

久,也没有见到金枝。他只好空落落地离开了这家客店,在街

上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有一阵,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回米溪。

在街上又晃荡了半天,他走进了一家赌场。

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小黑屋里却因为太暗,而在屋梁上吊

着四盏灯。屋里乌烟瘴气。一群赌徒将一张桌子紧紧围住。

他们在玩骰子。桌上放了一只碗,碗的四周押了许多钱。操

骰子的那一位,满脸油光光的,眼珠子亮亮的,不免让人心中

发怵。他将骰子从碗中抓出,然后使劲攥在手心里。他看了

看碗四周的钱:“还有谁押?还有谁押?”然后噗地一下往攥骰

子的那只手上吹了一吹,将手放到碗的上面,猛地一张开,只

听那三颗骰子在碗里,像猴儿一般跳动起来。所有的眼睛都

瞪得溜圆,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三颗骰子。三颗骰子终于

都在碗里定住,那操骰子的,大叫一声:“啊!”随即,伸出胳膊,

将桌上的钱统统地拢到了自己的面前。

根鸟站在一张凳子上看着,直看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

感觉到,那些人也是这样心跳的。他仿佛听到了一屋子的扑

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颗颗脑袋,都汗淋淋的,像雨地里的南瓜。

一双双无毛的、有毛的、细长的、粗短的、年轻的、衰老的

手,无论是处在安静状态还是处于不能自己的状态,透露出来

的却都是贪婪、焦灼与不安。那些面孔,一会儿掠过失望,一

会儿又掠过狂喜。喘息声、叹息声和情不自禁的狂叫声,使人

备觉欲海的疯狂。

钱在桌上来来去去地闪动着。它们仿佛是一群无主的

狗,一会儿属于他,一会儿又属于你。它们在可怜地被人蹂

躏着。

一个八九岁的光头男孩,拖着鼻涕挤进赌徒们的中间,直

到将身子贴到桌边。因为他太矮,因此,看上去他的下巴几乎

是放在桌面上的。他的两只奇特的眼睛,像两只小轮子一般,

在骨碌骨碌地转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

进怀里,掏出几个小钱来。他没有打算要立即干什么,只是把

钱紧紧地攥在手中,依然两眼骨碌骨碌地看着。

根鸟一直注意着这个光头男孩。

光头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他,就掉过头来看了

根鸟一眼。然后,他又把心思全部收回到赌桌上。

骰子在碗里跳动着,跳动着……

光头男孩伸出狗一样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终于将他

的小钱放在一堆大钱的后边。那是一个瘦子的钱。那前面的

钱堆得像座小山,相比之后,他的几个小钱就显得太寒伧了。

光头男孩有点不好意思。

骰子再一次在碗中落定。

光头男孩竟然连连得手。

掷骰子的那个人瞪了光头男孩一眼:“一个小屁孩子,还

尽赢!”

光头男孩长大了,准是个亡命徒。他才不管掷骰子的那

个人乐意不乐意,竟然将所有的钱一把从怀中抓出,全都押在

瘦子的钱后边。

掷骰子的那个人说:“你想好了!”

光头男孩显得像一个久战赌场的赌徒。他将细如麻秆的

胳膊支在桌子上,撑住尖尖的下巴,朝掷骰子的那个人翻了一

下眼皮:“你掷吧!”意思是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骰子在那人握空的拳头里互相撞击着。那人一边摇着拳

头,一边用眼睛挨个地审视着每个人的脸,直到那些人都感到

不耐烦了,才一声吼叫,然后如突然打开困兽的笼门一般,将

手一松。那三枚骰子凶猛地跳到了碗里……

根鸟只听见骰子在碗中蹦跳的声响,却并不能看到它们

蹦跳的样子,因为那些赌徒的脑袋全都挤到了碗的上方,把碗

笼罩住了。

脑袋终于又分离开来。

根鸟看见,那个掷骰子的人,很恼火地将一些钱摔在光头

男孩的面前。

光头男孩不管,只知道喜孜孜地用双手将钱划拉过来,拢

在怀里。

“小尾——”

门外有人叫。

“你妈在叫你。”掷骰子的那个人说。

叫小尾的孩子不想离开。

“小尾——”喊叫声过来了。

“走吧!”掷骰子的那个人指着门外,“呆会儿,你妈见着

了,又说我们带坏了你。”

小尾这才将钱塞进怀里,钻出人群,跑出门去。

小尾走后,根鸟的眼睛就老盯着瘦子的那堆钱后边的空

地方。他觉得那地方是个好地方。果然,瘦子又赢了好几把。

根鸟的手伸进怀里——怀里有钱。当瘦子又大赢了一把之

后,他跳下板凳,将钱从人缝里递上去,放在瘦子的那堆钱

后边。

根鸟的手伸到桌面上来时,赌徒们都将视线转过来看这

只陌生的手。他们没有阻止他。这是赌场的规矩:谁都可以

押钱。

骰子脱手而出,飞到了碗里……

根鸟还真赢了。这是根鸟平生第一回赌博。当他看到掷

骰子的将与他的赌注同样多的钱摔过来时,他一方面感到有

点歉意,一方面又兴奋得双手发抖。他停了两回之后,到底又

憋不住地参加了进来。他当时的感觉像在冬季里走刚刚结冰

的河,对冰的结实程度没有把握,心里却又满是走过去的欲

望,就将脚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当听到咔嚓的冰裂声时,既感

到害怕又感到刺激。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投入了进去。

根鸟居然赢了不少钱。

他用赢来的钱,又喝了酒,并且又喝醉了。

从米溪走出的根鸟,在想到自己从看到白鹰脚上的布条

起,已有好几年的光景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之后,从内心深处

涌出了堕落的欲望。

根鸟被风吹醒后,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店收拾了自

己的行囊,然后骑着白马,来到了戏班子住的客店。

女店主迎了出来。

“还有房间吗?”根鸟问。

“有。”

根鸟就在金枝他们住的客店住下了。

傍晚,根鸟照料完白马,往楼上的房间走去时,在楼梯上

碰到了正要往楼下走的金枝。两人的目光相遇在空中,各自

都在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根鸟闪在一边。金枝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闻到了

一股秀发的气味,脸不禁红了起来。

金枝走下楼梯后,又掉过头来朝根鸟看了一眼。那目光

是媚人的。那不是一般女孩儿的目光。根鸟还从未见到过这

样的目光。根鸟有点慌张,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

金枝觉得根鸟很好玩,低头暗自笑了笑,走出门去。

晚上,根鸟早早来到戏园子,付了钱,在较靠前的座位上

坐下了。

轮到金枝上台时,根鸟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演。他看

她的水漫过来一样的脚步,看她的开放在空中的兰花指儿,看

她的韵味无穷的眼神,看她的飘飘欲飞的长裙……那时候,除

了这一方小小的舞台,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迷倒了正百无聊赖的根鸟。

金枝上台不久,就看到了根鸟。她不时地瞟一眼根鸟,演

得更有风采。

从此,根鸟流连于莺店,一住就是许多日子。晚上,他天

天去泡戏园子,如痴如迷地看金枝的演出。那些阔人往台上

扔钱,他竟然不想想自己一共才有多少钱,也学他们的样子,

大方得很。若是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去戏园子,这一晚他就不

知如何打发了。白天,他也想能常看到金枝,但金枝似乎天性

孤独,总是一人呆在屋里,很少露面。这样,他就把白天的全

部时光,都泡在赌场里。对于赌博,他似乎有天生的灵性。他

在赌场时,就觉得有神灵在他背后支使着他——真是鬼使神

差。他不知道怎么就在那儿下赌注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先住

了手。他心里并不清楚他自己为什么会作出那些选择。那些

选择,总是让他赢钱,或者说总是让他免于输钱,但同样都无

道理。他用这些钱去喝酒,去交客店的房费。莺店的赌徒们

都有点不太乐意他出现在赌场,但莺店的人又无话可说。赌

徒们必须讲赌博的规矩。

根鸟的酒量越喝越大。他以前从不曾想到过。他在喝酒

方面,也有天生的欲望与能耐。酒是奇妙的,它能使根鸟变得

糊涂,变得亢奋,从而就不再觉得无聊与孤独。不久,他就有

了酒友。那是他在赌场认识的。根鸟喜欢莺店的人喝酒的方

式与样子。莺店的人喝酒比起米溪的人喝酒来,更像喝酒。

莺店的人喝酒——痛快!他们喝得猛,喝得不留一点余地,喝

得热泪盈眶,喝得又哭又唱,还有大打出手的,甚至动刀子的。

根鸟原是一个怯弱的人,但在莺店,他找到了野气。他学会草

原人的豪爽了。他觉得那种气概,使他变得更像个成熟的男

人了。在酒桌上,他力图要表现出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的气派与做法。他故意沙哑着喉咙,“哥们儿哥们儿”地叫着,

甚至学会了用脏话骂人。

莺店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这个不知从何处流落到这里

的“小酒鬼”。

小酒鬼最得意时,会骑着他的白马,在小城的街上狂跑。

马蹄叩着路面,如敲鼓点。他在马背上嗷嗷地叫着,吸引得街

两侧的人都纷纷拥到街边来观望。

这天,他喝了酒,骑着马又在街上狂跑时,正好被上街买

东西的金枝看到了。当时,金枝正在街上走,就听见马蹄声滚

滚而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马就已经呼啦冲过来了。她差

一点躲闪不及被马撞着。

根鸟掉转马头,跑过来,醉眼蒙咙地看着金枝。

金枝惊魂未定,将手指咬在嘴中,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金枝痴痴地一笑,用力一拍马的脖子,将身子伏在马

背上,旋风一般地向街的尽头跑去。

管儿 发表于 2010-9-12 09:56:54

他朝金枝痴痴地一笑,用力一拍马的脖子,将身子伏在马

背上,旋风一般地向街的尽头跑去。
这小子,一路长大

mord 发表于 2010-9-12 20:17:21

3

不知为什么,根鸟开始有点害怕金枝的目光了。他一见

到这种目光,就会面赤耳熟,就会手足无措。

但金枝却渐渐胆大起来。她越来越喜欢把黑黑的眼珠儿

转到眼角上来看根鸟,并用一排又白又匀细的牙咬住薄薄的

嘴唇。她甚至喜欢看到根鸟的窘样。

夜里,根鸟躺在床上时,有时也会想到金枝:她的那对让

人心慌意乱的眼睛,她的那两片永远那么红润的嘴唇,她的那

两只细软的长臂,她的如柳丝一般柔韧的腰肢……每逢这时,

根鸟就会感到浑身燥热,血管一根根都似乎在发涨。他就赶

紧让自己不要去想她。

但,根鸟自从头一次见到金枝时,就隐隐地觉得她挺可怜

的。

他无缘无故地觉得,金枝的目光深处藏着悲伤。

这天晚上,金枝在别人演出时,穿着戏装坐在后台的椅子

上睡着了。此时,靠着她的火盆里,木柴烧得正旺。不知是谁

将后台的门打开了,一股风吹进来,撩起她身上的长裙,直飘

到火上。那长裙是用上等的绸料做成的,又轻又薄,一碰到

火,立即被燎着了,转眼间就烧掉了一大片。

一个男演员正巧从台上下来,一眼看到了金枝长裙上的

火,不禁大叫一声:“火!”随即扑过去,顺手端过一盆洗脸水,

泼浇到金枝的长裙上。

睡梦中的金枝被惊醒时,火已经被水泼灭了。

那个人的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第一个跑到后台的是班

主。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着。

金枝看到了那双目光,站在墙角里浑身打着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走掉了。

金枝小声地哭起来。两个比她大的女孩儿过来,一边帮

她脱掉被烧坏的长裙,一边催促她:“快点另换一件裙子,马上

就该你上场了。”

金枝是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扮演着角色的。她的脚步有

点混乱,声音有点发颤。若不是化了妆,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台下的根鸟看出,金枝正在惊吓之中。散场后,他就守在门口。戏班子的人出来后,他就默默地跟在后边。他从女孩儿们对金枝安慰的话语里知道了一切。

那个班主甩开戏班子,独自一人,已经走远了。

根鸟无法插入。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好对金枝说,心里除了着急之外,还不免有点怅然。他见有那么多人簇拥着金枝,便掉转头去了酒馆。

夜里,根鸟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客店。上楼梯时,他就隐隐约约地听到金枝的房间里有低低的呻吟声。

越是走近,这种呻吟声就越清晰。她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挨着鞭挞。那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地凄厉起来。呻吟声里,似乎已含了哭泣与求饶。但,那个鞭挞她的人,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反而越来越狠心地鞭挞她了。

根鸟听着这种揪人心肺的呻吟声,酒先醒了大半。他茫然地在过道上站了一阵之后,“吃通吃通”地跑到楼下,敲响了女店主的门。

女店主披着衣服打开门来:“有什么事吗?”

根鸟一指楼上:“有人在欺负金枝。”

女店主叹息了一声:“我也没有办法。她是那班主在她八岁时买来的,他要打她,就能打她,谁也不好阻拦的。再说了,那件戏装也实在是件贵重的物品,班主打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在叫唤!你就去劝劝那个班主吧。”

“哼,那个人可不是谁都能劝阻得了的。”女店主一边说,一边关上门,“你就别管了。”

根鸟只好又“吃通吃通”地跑上楼来。

金枝确确实实在哭泣。那呻吟声低了,但那是因为她已无力呻吟了。

根鸟听到了鞭子在空中抽过时发出的声音。当金枝再一次发出尖厉的叫声时,他不顾一切地用肩膀撞着门,并愤怒地高叫:“不准打她!”

根鸟的叫声,惊动了许多房客,他们打开门,探出脑袋来看着。

“不准打她!”根鸟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门。

房门打开了,烛光里站着满脸凶气的班主。

“不准打她!”根鸟满脸发涨,气急败坏地喊叫着。

班主冷笑了一声:“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吗?”

“不就是为了一件破戏装吗?”

“嗬!你倒说得轻巧。你来赔呀?”

根鸟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赔得起吗?”

“我赔得起。”

班主蔑视地一笑:“把你的钱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根鸟不说话。

“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去!”

根鸟戳在门口,就是不走。

班主上下审视着根鸟,然后说:“你不过也就是个小流浪汉,倒想救人,可又没那个本钱!”他不再理会根鸟,抓着鞭子,又朝正在啜泣的金枝走去。

根鸟透过幔子,看到金枝耸着瘦削的双肩在哆嗦着。他一把从腰上摘下钱袋,高高地举在手中,叫着:“我赔,我现在就赔!”

班主半天才回过头来。

根鸟从钱袋里抓出一大把钱来,往地上一扔:“这么多,总够了吧?”

那个班主不过也就是个小人,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从地上将那些钱一分不落地捡起来,全都揣进怀里。然后,他冲着金枝说:“算你今天运气!”说罢,扬长而去。

幔子的那一边,金枝的身影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那幔子很薄,浅绿色的底子上印着小小的黄花。在烛光的映照下,那些小黄花便好像在活生生地开放着。

过了一会儿,金枝撩开幔子,露出她的脸来。她感激地望着根鸟。

根鸟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间时,从金枝的眼神里听出一句:

你不进来坐一会吗?

根鸟犹豫着,又见金枝用眼神在召唤他:进来吧。

根鸟走进了屋子。

金枝说:“外面风冷。”

根鸟就将门关上了。

金枝回头往里边看了一眼:“到里边来吧。”

根鸟摇了摇头。

“里面有椅子。”

“我就站在外面。”

金枝将椅子搬到了幔子的这边。

根鸟等金枝重新回到幔子那一边之后,才在椅子上坐下。

“这间屋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本来有一个姐姐和我一起住的,后来她生病了。不久前,她回老家去了。暂且就我一个人住着。”

根鸟干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说什么。

“以后不要再去看我的戏了。”

“……”

“你不能把钱全花在那儿。”

“……”

“你从哪儿来?”

“菊坡。”

“菊坡在哪儿?”

“很远很远。”

“你去哪儿?”

根鸟不愿道出实情,含糊地说:“我也不知去哪儿。”

“早点离开莺店吧。莺店不是好地方。”

“你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

烛光静静地亮着。

“你多大了?”金枝问。

“快十八了。”

“可你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你也是。”根鸟笑了。

金枝也笑了:“人家本来就才十六岁。”

金枝在幔子那一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也坐下了。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根鸟自然说到了大峡谷。

金枝很认真地听着,听完了,自然要笑话他。根鸟吃惊地发现,他忽然变得无所谓了,还跟着金枝一起笑——笑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个该让人笑的大傻瓜。金枝就向根鸟讲她小时候的事:她的老家那边到处都是河,她七岁时就能游过大河了,母亲说女孩子家不好光着身子让男孩看见的,可她就是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尽往水里去——光着身子往水里去……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风车的车杠上,让风车带着她转圈圈。有一回风特别大,风车转得让她头发晕,最后竟然栽倒在地上,差点磕掉一颗门牙……

两个人都觉得寂寞,各坐在幔子的一边,唧唧咕咕地一直谈到后半夜。这时金枝打了一个哈欠,要从椅子上起来,但哎哟呻吟了一声,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根鸟将脑袋微微伸进幔子里:“很疼吗?”

金枝将手伸进衣服,朝后背小心翼翼地抚摸而去。过不一会儿,她低声哭泣起来。

“伤得重吗?”

金枝站起来,默默地将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然后她将双臂支撑在椅子上,将后背冲着根鸟:“你看吧。”

根鸟十分慌张。他瞥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女孩儿的身子。

金枝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椅面上,发出扑嗒扑嗒的声音。

根鸟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瘦长的脊背。那脊背上有一道道暗红的鞭痕。那鞭痕因为脊椎的一条细沟,而常被断开。

“好几道吧?”

“嗯。”

金枝自己可怜起自己来,竟然哭出了声。

根鸟无意中看到了烛光从侧面照来时金枝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由于上身是倾伏着的,金枝胸脯的影子便犹如人在月光下看到了两只倒挂着的梨。根鸟的心一下子一下子地蹦跳着。他将脸侧过,对着门口。

mord 发表于 2010-9-14 20:14:09

4

根鸟还是天天晚上去看金枝的戏。看完戏,根鸟总是转来转去地想到金枝的房里去看她。而金枝也似乎很喜欢他去看她。两人总要呆到很久,才能依依不舍地分开。

班主看在眼里,在心中冷笑:蛮好蛮好,将这小子的钱袋掏空了,再叫他滚蛋。

根鸟的钱袋越来越瘪了。那原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杜家的工钱是很丰厚的,他在前些日子又赢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根鸟终于不能再去看金枝的戏了。

根鸟不顾金枝的劝说,又去了赌场。但这一回,却几乎将他输尽了。被赌场上的人赶出来之后,他将剩下来的一点钱,全都拍在了酒店的柜台上。

根鸟摇晃着回到客店,但未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在楼梯上醉倒了。

金枝闻讯,急忙跑下来,将根鸟的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吃力地架着他,将他朝楼上扶去。他在蒙咙中觉得金枝的脖子是凉的。他的脑袋有点稳不住了,在脖子上乱晃悠。后来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颊上。他感到金枝的两颊也是凉的。他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女孩儿的气味。他的心底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清醒的意识。但这一点清醒的意识,显得非常虚弱,不足以让他在此刻清晰起来。他就这样几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间里——根鸟因交不起房钱,就在他出去喝酒时,女店主已让人将他的房间收回了。

根鸟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金枝用力地将他的脑袋搬到枕头上。金枝给他脱了鞋。她大概觉得他的脚太脏了,还打来了一盆热水,将他的脚拉过来,浸泡在热水里。她用一双柔软但却富有弹性的手,抓住他的脚,帮他洗着。那种感觉很特别,从脚板底直传到他的大脑里。他有点害臊,但却由她洗去。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当他发现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时,感到又羞又窘。

此时,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鸟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满是愧意。他轻轻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已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金枝的房间,走出客店。他从大树上解下白马,跳上马背,双脚一敲马腹,白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飞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凉。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几只苍鹰在灰色的天空下盘旋,企图发现草丛中的食物。失去绿草的羊与马,无奈地在寒风里啃着枯草。它们已不再膘肥肉壮,毛也不再油亮。变长了的毛,枯涩地在风中掀动着,直将冬季的衰弱与凄惨显示在草原上。

根鸟骑着白马,在草原上狂奔。马蹄下的枯草,纷纷断裂,发出一种干燥的声音,犹如粗沙在风中的磨擦。

马似乎无力再跑了,企图放慢脚步,但根鸟不肯。他使劲地抽打着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马已湿漉漉的了,几次腿发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岗。

根鸟催马向前。当马冲上山岗时,根鸟被马颠落到地上。

他趴在地上,竟一时不肯起来。他将面颊贴在冰凉的土地上,那股凉气直传到焦灼的心里。

马站在山岗上喘息着,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

根鸟坐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就像这冬季的草原一样,根鸟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他觉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时,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远处,在阳光与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梦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变化着。

根鸟说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么。但它们却总能使根鸟联想到什么:森林、村庄、宫殿、马群、帆船、穿着长裙的女孩儿……

那些景象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

根鸟暂时忘记了心头的苦痛,痴迷地看着。

太阳的光芒渐弱,不一会儿,那景象便像烟一样,在人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根鸟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荡荡。

冷风吹拂着根鸟的脑门。他开始从多年前的那天见到白色的鹰想起,直想到现在。当空中的苍鹰忽地俯冲而下去捕获一只野兔却未能如愿、只好又无奈地扯动自己飞向天空时,根鸟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觉的牺牲品。

根鸟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家,想起了在黑矿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弃了的米溪与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风霜、饥饿与种种无法形容的苦难,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他颤抖着狂笑起来。

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之后,他躺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恨那个大峡谷,恨紫烟,恨梦——咬牙切齿地恨。

根鸟已彻底厌倦了。

根鸟要追回丢失的一切。

他骑上马,立在岗上,朝莺店望了望,将马头掉向东方。

他日夜兼程,赶往米溪。

根鸟后悔了对米溪的放弃——那是一个多么实实在在的地方!后悔对秋蔓的背离——有什么理由背离那样一个女孩儿?

根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单纯与轻松了。他终于冲破梦幻的罗网。他从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实在了。他有一种心灵遭受奴役之后而被赎身回到家中的感觉。

马在飞跑,飞起的马尾几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总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从心底里想接纳他的。

这天早晨,太阳从大平原的东方升起来时,根鸟再一次出现在米溪。

米溪依旧。

根鸟没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觉得自己无颜回去。他要先找到湾子他们,然后请他们将他送回杜家大院。他来到大河边。湾子他们还没来背米。他在河边上坐下望着大河,望着大河那边炊烟袅袅的村庄。

河面上,游过一群鸭子。它们在被关了一夜之后,或在清水中愉快地撩水洗着身子,或扇动着翅膀,将河水扇出细密的波纹。它们还不时地发出叫唤声。这种叫唤声使人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令人惬意的。有船开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嗽着,打扫着喉咙,好让自己有神清气爽的一天。对岸,一只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太阳叫着。狗们也不时地叫上一声,凑成了一份早晨的热闹。

米溪真是个好地方。

湾子他们背米来了。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他并无让他们忽生一个惊奇的心思,而只是想让湾子他们并不惊乍地看到他根鸟又回来了——他回来是件自然的事情。

湾子他们还是惊奇了:“这不是根鸟吗?”“根鸟!”“根鸟啊!”

根鸟朝他们笑笑,站了起来。他要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一个小兄弟又回来了。

湾子望着根鸟:“你怎么回来了?”

根鸟依旧笑笑:“回来背米。”

根鸟与湾子他们一起朝码头走去。一路上,湾子他们说了许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谈到杜家。当湾子打算上船背米时,根鸟问道:“老爷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又问:“太太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就问到这里。他在心里希望湾子他们能主动地向他诉说秋蔓的情况。然而,湾子他们就是只字不提秋蔓。等湾子已背了两趟米之后,根鸟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秋蔓好吗?”

湾子开始抽烟。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听到了根鸟的问话,却都不回答。

湾子吸了几口烟,问道:“根鸟,告诉大哥,你是冲秋蔓回米溪的吗?”

根鸟低头不语。

湾子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根鸟疑惑地看着湾子。

湾子说:“秋蔓已离开米溪了。”

“离开米溪了?”

“半个月前,她进城了。”

“还去读书吗?”

“她嫁人了,嫁给了她的一个表哥。”

根鸟顿觉世界一片灰暗。

湾子他们全都陪着根鸟在河边上坐了下来。

根鸟似乎忘记了湾子他们。他坐在河边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鸟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脸上,满是疲倦;双眼似乎落上了灰尘,毫无光泽,也毫无生气。

根鸟无声地哭起来。

当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时,他站了起来,对湾子他们说:“我该走了。”

湾子问:“伯;去哪儿?”

根鸟说:“去莺店。”

湾子说:“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鸟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米溪。”他与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后,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马。

湾子叫道:“根鸟!”

根鸟站住了,望着湾子:有事吗?

湾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根鸟的手上。

根鸟不要。

湾子说:“我看到你的钱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各自都掏了一些钱给了根鸟。

根鸟没有再拒绝。他将钱放入钱袋,朝湾子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就跑向白马,然后迅捷地又离开了米溪。

当马走出米溪,来到旷野上时,根鸟骑在马背上,一路上含着眼泪唱着。他唱得很难听。他故意唱得很难听: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叶儿玲珑,

荷叶儿重重。

想当初,

托你担水将你送;

到如今,

藕断丝连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风。

等将起来,

荷花有定风无定,

荷花有定风无定……

他急切地想见到金枝。

他回到了莺店之后,先交了钱,又住进了戏班子住的客店。他没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发,并且买了新衣换上。在饭馆里吃了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戏园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后,才看到焕然一新的根鸟。她不免感到惊讶,动作就有点走样,但很快又掩饰住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根鸟又像往常一样,白天去赌场,晚上去泡戏园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钱,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

“你离开莺店吧。”这天夜里,金枝恳切地对他说。

“不。”

“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金枝泪水盈盈。

依然还是一道幔子隔着。根鸟只想与金枝呆在一起。他已无法离开金枝。如今的根鸟在孤独面前,已是秋风中的一根脆弱的细草,他害怕它,从骨子里害怕它。漫长的黑夜里,他已不可能再像从前,从容地独自露宿在街头、路边与没有人烟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间中温暖的烛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微如细风的呼吸声。金枝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微笑,一声叹息,都能给他以慰藉和生趣。

然而,他又没有钱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费和泡戏园子的钱。但没过几天,她终于也付不起了。

晚上,痴呆呆的根鸟只能在戏园子的门外转悠着。他急切地想进去,其情形就像一只鸡到了天黑时想进鸡笼而那个鸡笼的门却关着,急得它团团转一样。

他终于趁看门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戏园子。他猫着腰,走到了最后面,然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

开始,戏园子里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等上金枝的戏了,才有人看到他,于是就报告了班主。

班主发出一声冷笑,带了四五个人走过来,叫他赶快离开。

台上,金枝正在唱着,根鸟自然不肯离去。

“将他轰出去!”班主一指根鸟的鼻子,“想蹭戏,门也没有!”

那几个人上来,不由分说,将根鸟朝门外拖去。根鸟拼命挣扎。

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

其中一个人听罢,就一拳打在了根鸟的脸上。根鸟的鼻孔顿时就流出血来。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边演戏,一边在眼中汪满泪水。

根鸟终于被赶到了门外。他被推倒在门前的台阶上。天正下着大雪。

根鸟起来后,只好离开了戏园子。他牵着马走在莺店的街上。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望着酒店门前红红的灯笼,只能感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头缝里,寒冷到灵魂里。他转呀转的,在戏园子散场后,又转到了那个客店的门前。他知道,这里也绝不会接纳他了。但他就是不想离开这儿。他牵着马,绕到了房屋的后面。他仰头望去,从窗户上看到了金枝屋内寂寞的烛光。

不一会儿,金枝的脸就贴到了窗子上。

班主已经交代金枝:“不要让那个小无赖再来纠缠了!”

他们只能在寒夜里默默地对望。

第二天,根鸟牵着马,在街上大声叫唤着:“卖马啦!卖马啦!谁要买这匹马呀!”

这里是草原,不缺马。但,这匹白马,仍然引得许多人走过来打听价钱:这实在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这里的人懂马,

而懂马的结果是这里的人更加清楚这匹马的价值。他们与根鸟商谈着价钱,但根鸟死死咬住一个他认定的钱数。他心

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它必须有一个好价钱。他不能糟踏这匹马。他的心一直在疼着。他在喊卖

时,眼中一直汪着泪水。当那些人围着白马,七嘴八舌地议论它或与他商谈价钱时,他对他们的话都听得心不在焉。

他只是用手不住地抚摸着长长的马脸,在心中对他的马说:“我学坏了。我要卖掉你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人……”

马很乖巧,不时伸出软乎乎、温乎乎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直到傍晚,终于才有一个外地人肯出根鸟所要的价钱,将白马买下了。

白马在根鸟将缰绳交给买主时,一直在看着他。它的眼里竟然也有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根鸟动摇了。

“到底卖还是不卖?”那人抓着钱袋问。

根鸟颤抖着手,将缰绳交给那个人,又颤抖着手从那个人手中接过钱袋。

那人牵着白马走了。

根鸟抓着钱袋,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泪流满面。

管儿 发表于 2010-9-14 21:02:13

根鸟抓着钱袋,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泪流满面。
白马会回来找根鸟吗

mord 发表于 2010-9-15 19:45:59

5

春天。

草原在从东南方刮来的暖风中,开始变绿。空气又开始变得湿润。几场春雨之后,那绿一下子浓重起来,整个草原就

如同浸泡在绿汁里。天开始升高、变蓝,鹰在空中的样子也变得轻盈、潇洒。野兔换了毛色,在草丛中如风一般奔跑,将绿

草犁出一道道沟痕来。羊群、牛群、马群都变得不安分了,牧人们疲于奔命地追赶着它们。

莺店的赌徒、酒徒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更加没有节制。他们仿佛要将被冬季的寒冷一时冻结住的欲望,加倍地燃烧起来。

莺店就是这样一座小城。

根鸟浑浑噩噩地走过冬季,又浑浑噩噩地走进春季。

这天,金枝问根鸟:“你就不想去找那个紫烟了吗?”

根鸟从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条,当着金枝的面,推开窗子,将布条扔出窗口。

布条在风中凄凉地飘忽着,最后被一棵枣树的一根带刺的枝条勾住了。

金枝却坐在床边落泪:“我知道,其实你只是觉得日子无趣,怕独自一人呆着,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鸟连忙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你心已经死了,只想赖活着了。”

根鸟低着头:“不是这样的。”

金枝望着窗外枣树上飘忽着的布条,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竟觉得那个大峡谷也许真是有的……”

根鸟立即反驳道:“没有厂

金枝没有与他争执,楼下有一个女孩儿叫她,她就下楼去了。

根鸟的脑子空洞得仿佛就只剩下一个葫芦样的空壳。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小城。那时,临近中午的太阳,正照着这座小城。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或在人家的房前,或在人家的房后蹿出来,衬着三月的天空。根鸟觉得天空很高很高,云彩很白很白。他已有很长时间不注意天空了,现在忽然地注意起来,见到这样一个天空,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感动。

一群鸽子在阳光下飞翔,使空中充满了活力。

他长时间地站在窗口。那根布条还被树枝勾着。它的无休止的飘动,仿佛在向根鸟提醒着什么。

过了不一会儿,金枝回来了,说:“昨晚上,客店里来了一个怪怪的客人。”

“从哪儿来的?”根鸟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那个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样子了,怪怕人的。

他到莺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帮人家干活。前天,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才住到这个店里。他想在这里好好养上几天,再离开莺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长了。你没有见到他。你见到他,也会像我这样觉得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那个客人。

但这天夜里散戏回来,根鸟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金枝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说说,那个住在楼下的客人,个儿多高?”

“细高个儿,高得都好像撑不住似的,背驼得很。”

根鸟急切地问了那人的脸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况。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后,根鸟疑惑着:“莫不是板金先生?”

“谁叫板金先生?”金枝问。

根鸟就将他如何认识板金先生以及有关板金先生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天夜里,根鸟没有睡着。天一亮,他就去看那个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听到了开门声,无力地问道:“谁呀?”

根鸟一惊。这声音虽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许多,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像谁的声音。他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人的面容。

根鸟的嘴唇开始颤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听罢,用细得只剩一根骨头的胳膊支撑起身体:“你是……”

“我是根鸟,根鸟呀!”

“你是根鸟?根鸟?”

根鸟点着头,眼泪早已汪满眼眶。

板金先生激动不已。他要起来,但被根鸟阻止了:“你就躺着吧。”

“我们打从青塔分手,已几年啦?”板金问道。

“好几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连声音都变了。”板金抓着根鸟的手,轻轻摇着说。

根鸟觉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鸟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根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亲在去世前,也没有清瘦得像他这副样子。

根鸟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怜悯来。

根鸟在板金的床边坐下,两人互相说着分别之后的各自的情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儿要说。

过了两天,板金才问根鸟:“你怎么呆在莺店不走了?”

根鸟没有回答。

板金让根鸟将他扶出客店,来到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说:“其实,你的事,我早在住进这家客店之前,已从这个城里的一些人那里多多少少地听说了。整个这座城,都常常在谈论你。你学会了赌博,你学会了喝酒,常常烂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还和一个唱戏的女孩儿……”

“我只是愿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鸟的脸红了。

“其实,你心里并不一定就喜欢那个女孩儿。你是害怕孤独。你只是想在这里从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让自己在这里毁掉。”板金失望地摇了摇头,用枯枝一样的指头指着根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根鸟倚在一棵树上,无言以答。

“从前,你什么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但你挺着脊梁。因为,你心里有个念头——那个念头撑着你。

而如今,这个念头没有了,跟风去了,你就只想糟践自己了……”板金说,“你不该这样的,不该。”

根鸟眼中大滴地滚出泪来。

“你长途跋涉,你死里逃生,你一把火将你的家烧成灰烬,难道就是为了到莺店这个地方结束你自己吗?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声说话了。但就是这微弱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话,却在有力地震撼着根鸟。他心头的荒草,仿佛在急风中起伏倾倒,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晚上睡觉时,闭起你的双眼,去想那个大峡谷吧!”

整整一天,根鸟都在沉默中。

黄昏时,他又站到房间的窗口。他看见那根布条还在晚风中飘动着,它仿佛在絮语,在呼唤着他。

就在这天夜里,久违了的大峡谷又来到了他的梦中——大峡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摇动着一树的扇形的小叶,翠生生的。百合花无处不在地开放着,整个大峡谷花光灿烂。白鹰刚换过羽毛,那颜色似乎被清洌的泉水洗过无数遍,白得有点发蓝。它们或落在树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边。几只刚会飞的雏鹰,绕着银杏树,在稚嫩地飞翔。一条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落花。

银杏树下的那个棚子上,此时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当紫烟终于出现时,根鸟几乎不敢相认了:她竟然出落成那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甘泉、果浆、湿润的空气,给了她美丽的容颜。风雪、寒霜,倒使她变得结实了。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她不再抱有离开大峡谷的希望,她倒显得比从前安静了。这里有花,有鹰,有叮咚作响的泉水,有各色鸟儿的鸣啭,她似乎已经能够忍受这里的寂寞了。原先微皱的眉头,已悄然舒展,眼睛里的忧伤也已深深地藏起。显露在阳光下的,更多的是清纯之气与一个女孩儿才有的柔美。

她一回头,看见了根鸟,害羞便如一只小鸟从她的脸上轻轻飞过。她望着根鸟,含情脉脉。

她的手腕上戴着她自己做的花环。

峡谷里有风,撩着她一头的秀发。那头发很长,像飘动的瀑布。

有雾,她在雾里时隐时现。

她已是绿叶下一枚即将成熟的果子。但最终,根鸟仍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软弱、稚嫩与深情而悲切的呼唤。

根鸟醒来时,窗外正飘着一弯月亮。

根鸟没有将梦告诉金枝,也没有将梦告诉板金。但他自己却一连两天,都在回想着那个梦。

几天后的早晨,板金对根鸟说:“我又要上路了。”

根鸟不说话。

板金只是用眼睛望着根鸟:难道你不想与我同行吗?

根鸟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板金叹息了一声,背着他的行囊,吃力地走了。他实际上已经无力再走了,但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走上丁西去的路。

根鸟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酸。

板金走后不久,根鸟爬上枣树,摘下了那根布条……

管儿 发表于 2010-9-16 20:10:43

板金走后不久,根鸟爬上枣树,摘下了那根布条……
根鸟会站起来的

mord 发表于 2010-9-16 21:41:34

6

这天中午,板金在离开莺店四五里的地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他掉头回望走过的路,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的人正朝他这边走来。“根鸟!根鸟!”他在心中念着根鸟的名字,“他到底还是来了!”

根鸟赶上来了。他朝板金笑笑。

板金站起来,将胳膊放在根鸟的肩头,用尽力气搂了搂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继续西行。根鸟扳了一根树枝,给板金当拐棍,还在一旁扶着他。两人唱着歌,一起走在旷野上。

三天后,他们走到了草原的边缘。他们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大山。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当太阳冲出云雾时,山头便呈现出皑皑白雪。它使天地间显出一派静穆。而当云雾又席卷过来,它梦幻一般沉没时,又给天地间造出一片神秘。

气温开始下降,风也大了起来。

板金在眺望这山时,双腿一软,拐棍从无力的手中脱落,一下摔倒了。

根鸟连忙甩掉行囊,单腿跪下,用胳膊托住板金的后背:

“你怎么了,板金先生?”

板金企图挣扎起来,但已没有一点力气。他颤动着干焦的嘴唇:“就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

根鸟守候在板金的身旁,看着远山在阳光与云雾中的变幻。

板金闭着双眼说:“你要走下去。你离大峡谷已经不远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帮你打听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有的,不远啦,不远啦……”

根鸟向板金,也向远山,坚定地点点头。

黄昏即将来临时,板金让根鸟将他扶起,靠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干上。他的眼皮吃力地抬起来,露出一对浑浊

的眼睛。他困难地呼吸着,但他努力以一种不变的姿态靠在大树上。

“躺下吧。”根鸟说。

“不,让我就这样站着。”板金没有看根鸟,只眺望着远方,

“我已走到尽头了……”

“不,板金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在这儿了。”板金的双眼渐渐合上,“知道吗?我已离梦不远了。我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群小鸟了,亮闪闪的,

像金子一样在天边飞着。”他欣喜但又不免遗憾地说道。

“板金先生……”

板金说:“那天,走出家门时,我对我妻子说过,十年后还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该让儿子上路了。他已经上路了,我都

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微笑着,眼角渗出两滴泪珠来。

“板金先生……”

“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儿。记住我,孩子!”板金慢慢举起胳膊,指着前方,“往前走吧,这是天意!”他

顺着树干滑落了下去。

根鸟将板金的行囊打开,将褥子铺在树下,然后将他已经变凉的躯体抱到褥子上,并将他放好。他面容安详,像是睡

着了。

根鸟从周围的草坡、水边采来了无数的香草与鲜花,堆放在板金身体的四周——他几乎被香草与鲜花淹没了。

天黑了。根鸟没有离开板金。他在大树下坐下,守着板金。他觉得四周的树林都在为板金肃立。他一点也不感到害

怕,在夜风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嘴中呜呜噜噜地唱着悲哀的歌。那歌是送板金上路的。那路铺满银子一样的月光,

板金飘飘然地走着。根鸟在心中为这个好人祝福——祝福他一路平安。

后来,根鸟就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霞光在草原的东方已如千万只红鸟飞满天空。他揉着眼睛,定睛西望时,心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白马

立在西去的路上!他怀疑自己处在幻觉里,使劲地眨着眼睛,但白马依然还立在那里:它一身霞光,威武之极,英俊之极。

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巴掌。白马闻声,对着寂寂无声的旷野长鸣一声,随即一摇尾巴,得得得地跑过来。

根鸟也朝白马跑去。

白马围着根鸟绕了两三圈,并不时地用颈磨擦着他的身子。

根鸟一下紧紧地抱住了马头。

太阳颤悠悠地升上来了。这颗巨大的万古不衰的生命,顿时给这个世界带来隆隆的轰响,使天地间的万物一下子获

得了勃勃生机。

偌大一片草原,成了一张没有边际的毛茸茸的金毯。远山在阳光下,渐渐显现出来,将一股豪迈、崇高之气,浸润着根

鸟的整个身心。林中的小鸟纷纷飞出,飞到草原上,飞进阳光里,使空中变得喧闹非常。

根鸟背起行囊,骑上马背,在马上朝板金鞠了一躬,看了他最后一眼,掉转马头,迎着大山飞驰而去。

十天后,他走进崇山峻岭。山磊磊,石崖崖。他似乎走进了永远也不能走出的群山。他已一连四五天,没有看到行人

了。但他已经又习惯了这种孤旅。实在觉得寂寞时,他就会在群山间大喊大叫。喊叫声在山间撞来撞去,仿佛有无数的

人在喊叫。

根鸟感觉到马一直在走向高处,仿佛要走到天上去。

马总是走在悬崖边上。有时候,根鸟觉得根本无路可走,可马却就是走了过去。悬崖下的山涧,流水哗哗。水鸟在山

涧飞来飞去,伺机捕捉水中的游鱼。常常遇到塌方,但白马三下两下,就飞腾到塌方之上。根鸟知道,有这匹马,他实际上

什么也不用害怕。他一路上倒是很快乐地看着风景。这些风景教他惊讶,教他感叹。有一片竹林原是长在山坡上的,后来

塌方了,竟然整片地滑落到山涧中,又居然在山涧的激流中翠生生地长着,还有鸟在竹枝上呜叫。他便让马停住,呆呆地看

着这片水中的竹林。有一个山沟,长满了一种白色的树木,但却飞满了黑色的蝴蝶。那蝴蝶受了惊动,简直如黑色的雪花

飘满了天空。根鸟免不了又要让马慢些走,好让他将这个奇异的世界看个够……

这一天,他骑着马走进了一座古老的树林。这座树林很大。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些树木,竟然没有一株是有叶子

的,一律都是赤裸裸的,只有枝干。更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就是在这些黑色的树枝上,却晾着一种毛茸茸的丝状物。它们

是淡绿色的,像女孩儿用的绿头绳。它们无根无须,却又显出一番鲜活,在林子间到处飘动着。远远地看,像绿色的云,而

走近了看时,又觉得林子里正下着绿色的雨——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停住了。

根鸟竟然在这样的林子里走了一个上午。

这些天来,他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随着攀援高度的增加,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他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

激动与兴奋,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一般。走在这片林子里时,他的心几次在他不留意时,忽然地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要向他展开,其情形就像久居黑暗小屋中的人,似乎透过窗棂,觉察

到了曙光即将来临。

走出林子之后,世界忽然变得豁然开朗。山已高耸入云,但一眼望去,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高山顶上的草地。说

是草地,也不见太多的草,倒是各种颜色的花开了一地。根鸟从未想到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鲜艳动人的花。这种花,大

概只有在如此高的地方,才能开成这样。

根鸟催马往草地边沿跑去。他很快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大峡谷。他低头一看,感到不寒而栗:那峡谷之深,似

乎深不见底,只见下面烟雾缭绕。屏住呼吸细听,倒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流水声,但这遥远的流水声只是更让人觉得这峡

谷实在太深。他不禁掉转马头,让马离开悬崖的边缘。

马走了不一会儿,根鸟忽然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百合花。

这种百合花,他似乎见到过。马越往前走,百合花就越多,到了后来,就其他什么花也没有了,漫山遍野开的全都是百合

花。他一拉缰绳,又让马走向悬崖的边缘。这时,他看到那百合花竟沿着悬崖,一路朝谷底长下去,从峡谷底飘起浓浓的百

合花的香气。

谷底虽然烟雨濛濛,但根鸟却在眼中分明看到了百合花正在谷底的各处盛开着。

根鸟垂挂在马的两侧的腿开始颤抖起来——他想控制住,却控制不住。

根鸟不敢相信他认识这个大峡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前,却不可抗拒地闪现着他已多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大峡谷。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他的耳边甚至响着那些扇形小叶在风中摇摆、磨擦而发出的雨一样的沙沙声。

他对这里居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像是重返故地——离去太久的故地。

他疑惑了,慌乱了,几乎不能自持了。他四下环顾,想见到一个人,好向那人问上一声:这里是哪儿?

但四周却空无一人。

就在他的双腿不停地抖索时,他忽然听到峡谷的半空中传来了几声鹰叫。“鹰!我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时,轮到他的双手颤抖了,松弛着的缰绳在手中簌簌抖动,不停地打着马的脸部。

凄厉的鹰叫声在峡谷中回荡着。

根鸟朝谷底专注地看着。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乳白色的烟雾里,闪动着一个与烟雾的颜色稍有不同的白点。紧接着,又有几个白点在烟雾里飘动起来,其情形像是几张白纸片儿在风中飘动。其中一张白纸片儿,以快得出奇的速度往上飘来,转眼间,便飞出了烟雾。

“鹰!白色的鹰!”根鸟的心颤抖起来。

明明白白,就是一只白色的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白色的鹰也都相继飞出了烟雾。它们朝上空升腾着。

它们一忽儿聚拢,一忽儿又分开,峡谷中的气流使它们无法稳定住自己。

当时,太阳灿烂辉煌。根鸟觉得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大的太阳。

阳光潮水般倾泻到峡谷里。

根鸟看到白鹰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纯洁的羽毛闪闪发亮。

它们转动着脑袋,因此,被阳光照着的眼睛便如同夜晚草丛中的玻璃,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亮光。那亮光是钻石的亮光。

根鸟痴迷地看着它们在气流中浮起——气流似乎在托着它们。

根鸟已经能够看到鹰的羽毛在风中的掀动了。他再往深处看时,只见一群白色的鹰,正从峡谷深处升腾起来。

当无数只白鹰在长空下优美无比地盘旋时,久久地仰望着它们的根鸟,突然两眼一阵发黑,从马上滚落到百合花的花丛里。

当山风将根鸟吹醒时,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鹰仍在空中飞翔着。他让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将脸埋在百合花丛中,号啕大哭……

管儿 发表于 2010-9-17 20:33:21

当山风将根鸟吹醒时,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鹰仍在空中飞翔着。他让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将脸埋在百合花丛中,号啕大哭……
终于到了大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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