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儿 发表于 2010-8-17 20:10:14

想着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我们都想着

mord 发表于 2010-8-23 19:43:15

5


过了六七天,根鸟的病终于好利落了。但他没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个让他激动的念头——他要在这里挣钱买一匹马!产生这个念头,是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帮着老奶奶将一箩米从水磨坊往家里抬,忽然听到了鼓点般的马蹄声。随即,他就看到了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从东边疾驰过来。那马的长尾横飞在空中,那汉子则抓着缰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马从根鸟面前疾飞而过,使根鸟的耳边刷刷有风。那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夜里,根鸟就一直回味这个情景。那个念头也就生长起来。他不能再这样仅仅靠着双腿慢吞吞地走下去,他必须有一匹马。他可能因为挣钱而耽误时间,但有了马之后,耽误下的时间会很快补回来。他后悔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只觉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根鸟没有向老奶奶说明他为什么要买一匹马,他又为什么要西行,只是说,他想在这里挣一笔钱买一匹马。老奶奶总觉得根鸟以及那个已经离去的板金,在他们心中藏着一个很了不起的心思,这两个神秘的人绝不是凡人。尽管,她什么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认定,这绝非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或乞丐。既然根鸟和板金都不愿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说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问。她只是在心中高看着这两个异乡人。那天,她指着根鸟的背影对孙女说:“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当老奶奶听说他要留下挣钱买马时,说:“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还为根鸟找了一份挣钱的活,让他随小女孩的父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伐木。

又歇了两天,根鸟便跟着大叔走进了伐木场。

伐木场就在镇子后边,大概走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走到。

根鸟的活,既不是挥斧砍伐,也不是与人抬那些粗大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较细的杉木。离林子大约两里地,便是一条江。

无论是松木还是杉木,都必须运到江边,然后将它们推入江中,让它们随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关口,在那里守着的一伙人再将它们编成木排,然后进入内河,运到各个地方。

大叔对根鸟说:“这是一个重活。你不必太老实,可挑一些细木扛。”

初见伐木场,倒也让根鸟很兴奋。远处,不时地看到一棵耸入云天的大树,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而倒下,直将那些矮树与藤蔓砸得稀里哗啦,让人惊心动魄。那些巨木,得有八个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个人抬。扁担必须一起上肩,脚步必须统一迈开,那号子声在扁担未上肩时,就已经由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并富有鼓动力的人喊开了:

杭育,杭育,
扁担长呀,扁担短呀,
腰别弯呀,腿莫软呀,
抬起脚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别发抖呀,
挣了钱呀,娶小妞呀,
热炕头呀,喝老酒呀……

根鸟觉得十分有趣,并被那号子声感染,虽然只是扛了根细木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号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江边走。

根鸟扛着木头,心中总是想着一匹马。他把马想象成无数的样子,并想象着自己骑马走过村庄、田野,跨越溪流与沟壑时的风采。这样想着,他才能坚持着将木头一根一根地扛到江边。他不想偷懒,既然挣人家的钱,就得卖力气。然而,他的肩头毕竟还嫩,即使扛一根细木,走两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离江边还有一大段路时,两腿就开始发软,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身体一晃荡,长长的木头就在肩头翘上坠下地难以把握,不是前头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这时,根鸟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木头,咬牙将它稳住。

根鸟的窘样,已被那个叫黄毛的汉子几次看到。黄毛朝根鸟冷冷一笑:“这个钱不是好挣的。”

根鸟低下头,赶紧走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头稀拉的黄发、一双蝌蚪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枯黄色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鸟的工钱是按木头的根数来计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来休息了,他还坚持着将木头扛向江边。他只想早点挣足买马的钱,早点上路,早点赶上板金,早点寻找到大峡谷。有时,当他将木头扛到江边,看那木头跌入滚滚的江水被冲走时,他也会有片刻的发愣,仿佛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瘫坐在江边,空空地看那江水东去。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朝江水望一眼,又转过身走向伐木场。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几天,根鸟总觉得自己是在挣扎着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无别的感觉,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后所产生的针刺一般的锐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后来,他也就慢慢地适应了。

虽然劳累,但已没有了开始时的痛苦。他的钱袋里已渐渐地丰满起来。夜晚它在他的枕边陪伴着他,使他觉得白天的劳累算不了什么。他计算着耽误了的日子,计算着人的双腿所走的速度和马所跑动的速度,觉得自己挣钱买马的举动完全是聪明的。他还为自己的聪明,很在心里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挣钱挣得太慢。过了一些日子,他居然跟大叔说:“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这得有一把好力气。”

“让我试试吧。”

根鸟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身体也还算是结实。

与众人一起抬那巨木,虽然很勉强,但却硬是顶下来了。加上大叔暗中帮他,尽量少往他肩上着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钱。

那黄毛不免有点嫉妒:“屁大一个孩子,也居然与我挣一样多的钱!”

在粗野而快乐的号子声中,在扁担的重压之下,长时间被野外寒风侵蚀的根鸟,皮肤粗糙起来,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开始时听那号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发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声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着那些号子。有时,汉子们会笑他。他的脸就会一阵发热,但沉默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会把害羞一点点地淡化了,而与那些人迈着同一的脚步,把那号子大声地在森林里、在通往江边的路上喊起来。

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边与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时,突然发现小溪里的水开始饱满起来,并见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变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远处低矮的山梁,发现山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顶。“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高大的松树,正在阳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水。

总是蒙在青塔镇上空的冬季阴霾,终于在一天早晨被南来的微风吹散。小镇开始明亮起来,街道似乎拓宽了许多,人们的脸色也鲜活起来。甚至连狗与猫都感到了一个季节的逝去而另一个季节正从远方踏步而来,在街上或土场上欢乐地跑动着,那狗的吠声都似乎响亮了许多。镇子南边的那座塔,也变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静穆地矗立着,等待春季的来临。

根鸟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又打听了买一匹马的钱数,心里有底了:当春天真的到来时,他便可以骑着一匹马,优雅地告别青塔镇而继续他的旅程。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把钱袋揣在怀里,来到离青塔镇大约五里地的骡马市上。

这里有许多马。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来自北方的草原,是真正的骏马。它们或拴在树上,或拴在临街吊脚楼的柱子上,或干脆被主人牵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长嘶一声,腾空而去。

根鸟显出一副很精明的样子,在人群中转悠,却并不让人看出他要买一匹马。他看人们品评马,听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时近乎于吵架的声音。

临近中午时,根鸟已经看中了一匹黑马。那马的个头并不算十分高大,但异常矫健,毛色如阳光下的绸缎,两眼晶晶闪亮,透出无尽的活力与奔驰的欲望。他已摸清了马的岁数以及卖出的钱数。他的钱是够了,但,果真照这个钱数买下,他的钱袋便几乎是空的了。他让自己沉住气熬一熬时间。他不怕它被别人买去,因为他一直在观察,并无多少人去打听这匹马的身价。他满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点的钱将它买下。

他还想去看看是否有比这匹更好更合算的马,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马,暂且走开了。

根鸟正走着,忽听有人在后面叫他:“根鸟!”

根鸟掉头一看,是那个黄毛,便站住了。

“你是来买马的?”黄毛用手指梳着他稀稀拉拉的黄发。

根鸟点了点头。

“走,咱们去那边的酒馆喝点酒。”

“我……”根鸟支吾着,“我就不去了。”

黄毛指着根鸟的鼻子:“不给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对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别忘了,我们一起抬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木头,这点交情总还是有的吧?”

根鸟掉头望着那匹黑马。

“你想买那匹黑马,对吧?它跑不掉。听我说,熬到下午,你要省下不少钱。你要钱用。你要走路。你要干什么去,你不肯说,我也不打听。但你肯定需要钱。那是你的血汗钱,能省则省。万一那匹黑马被人买去子,大哥我再帮你另选一匹。对你说你大哥是相马专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相马这碗饭的。我就站在这里瞧,告诉你,那黑马算不得一匹上乘的马。”黄毛说罢,拉住了根鸟的胳膊,直将他朝一家酒馆拉去。

根鸟也就只好跟着黄毛。

进了酒馆,黄毛将根鸟按在凳子上:“你就只管踏踏实实地坐着。今天,我请客。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青塔了,算大哥为你饯行,谁让我喜欢你这个小兄弟呢!”

根鸟反而很不好意思了:“黄毛大哥,还是我来请你吧。”

“你算了。我知道你路上要钱用。我又不出门,要钱有什么用?”黄毛朝柜台叫着,“掌柜的,切一大盘牛头肉,来一壶烧酒,再来两只酒盅。”

根鸟忽然觉得,这个黄毛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自己过去对他的印象全是不对的。加之即将分手,心中不禁顿生一分亲切与惜别之情,竟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只管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弱小且又乖巧的小弟,等着大哥的一番心意。

黄毛给根鸟斟了满满一盅酒:“喝,兄弟!”

根鸟今天还真有喝酒的冲动,竟一仰脖子,将一盅酒全都倒进嘴中。

“从你扛木头的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一个好样的。有种!没有种,能独自一人走天下?你,兄弟,你想想,你明天就要骑着一匹马,独自一人往前走,那是一番什么情景?你过村庄,走草地,你好风光!兄弟,你就像个游侠!”黄毛一边说,一边又将根鸟面前的酒盅斟得满满的,“来,喝!”

根鸟糊里糊涂地就喝了好几盅。他觉得满脸发涨,且又惦记着外面的那匹黑马,便说:“黄毛大哥,我不能喝了。”

但他怎能抵挡得住黄毛的劝酒?那黄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说得根鸟心头发热,全无一点主张,懵头懵脑之际,又喝了好几盅。他是没有多大酒量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觉得天旋地转,但也兴奋不已,居然不用黄毛再劝,自斟了两盅,又喝下肚去,然后在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根鸟,明天,就骑一匹大黑马,往西,一直往西,去寻,寻找一个峡谷,一个大峡谷……”

mord 发表于 2010-8-23 19:43:52

6


根鸟于朦胧之中,发现自己躺在街口的一棵大树下。他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只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街上有一条狗正朝他走过来,停在他身边。不一会儿,那狗竟然用软乎乎、湿乎乎、热乎乎的舌头舔他。他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彻底醒来了。那狗见根鸟坐了起来,撒腿就跑,跑了几步还回过头来瞧瞧。

此时,已近傍晚,晚风正从林子里吹过来。

根鸟坐在风中,起初只是想起他与黄毛曾在酒店喝酒,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怕是喝醉了,倒在了这里。直到他看见有人牵着一匹老马沿街朝西走去,才突然想起买马的事。当他将手立即伸进怀中去摸自己的钱袋而发现怀中空空时,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一边在身上慌乱地摸着,一边转着身体,四下里寻找着,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冷汗淋淋。“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他不住地叫着,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了。

“要是被黄毛暂且收了起来呢?”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侥幸,便摇晃着仍被酒力霸占着的身体,去寻找黄毛。他不时地问街上的行人:“见到过黄毛吗?”都说没有见到。他便往青塔走。黄毛可能已经回到青塔了。他快走进青塔时,才在心中忽然悟出:黄毛是存心灌醉我的,黄毛是为了那个钱袋!根鸟越想越觉黄毛可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一想法是确切的。

他心中满是愤恨。

黄毛并没有回青塔。有人告诉他,黄毛仍在骡马市,这会儿恐怕正与女人鬼混呢。

天已黑了。根鸟又返回骡马市。他终于找到了黄毛。当时,黄毛正与一个妖冶的女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紧挨着身体喝酒。

根鸟倚在门框上,指着黄毛:“还我的钱袋!”

黄毛放下酒盅,但仍将一只胳膊放在那个女人的肩上。

他望着那女人:“这小孩在说什么?”

“还我的钱袋!”根鸟走进了屋里。

“钱袋?钱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偷了我的钱袋!”

“偷了你的钱袋?”黄毛索性用双臂搂住了那女人的脖子,并在那女人肩上笑得直颤抖,颤抖得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哈哈哈……哈哈哈……我偷了你的钱袋?我偷了你的钱袋?”

他突然将那女人放开了,冲着根鸟说:“你再敢说一个‘偷’字,我就敢扇你的耳光!”

根鸟说:“你就是偷了我的钱袋!”

黄毛推开了那女人,朝根鸟走过来:“你这个臭外乡佬!看来,你今天是一定想尝尝老子的拳头了!”

根鸟顺手操起了一张椅子,将它高高举起:“还我钱袋!”

黄毛不怕根鸟手中的椅子,依然走过来,眼中满是凶恶的光芒。

根鸟只有与黄毛相拼、夺回钱袋的念头,根本不去考虑自己是否是黄毛的对手。他举着椅子冲过去,用力砸向黄毛的脑袋。

那女人尖叫一声,抱着头躲到墙角里。

椅子虽然没有砸中黄毛的脑袋,却将他用来挡住椅子的胳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呻吟着,甩着那只受伤的胳膊,骂骂咧咧地朝根鸟扑过来。

根鸟还想再操一件东西来打击黄毛,却被黄毛一把揪住了衣领。

黄毛将根鸟一直抵到墙上:“小兔嵬子,老子好心请你喝酒,还喝出毛病来了!鬼知道你将钱袋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狠狠踢了根鸟一脚:“你要是不想瘸着腿离开青塔,就给我快滚!”

根鸟一脚踢在黄毛的裆下。

黄毛立即松手,并弯下腰去,用双手捂住那个地方,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看着根鸟。

“还我钱袋!”根鸟从刚才那张砸坏了的椅子上扳下一根腿来,紧紧地抓在手中。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因为黄毛往后退缩了。

“还我钱袋!”根鸟用椅腿猛击了一下桌子。

黄毛靠着墙,一手依然捂在那地方,一手做出阻挡的动作,慢慢往门口走:“好好好,咱们出去说,咱们出去说……”

根鸟就用一对瞪得鼓鼓的眼睛盯着黄毛。

黄毛上了街,面朝着根鸟,一边往后退,一边矢口否认他拿了根鸟的钱包。

根鸟抓着椅腿,一步一步地跟着。

许多人站到街边看着。

“还我钱袋!”根鸟不时地大叫一声。

黄毛朝围观的人说:“他钱袋丢了,说是我拿的。我怎么会拿他的钱袋!”

黄毛终于退到街尾的黑暗里。这时,他突然转身,朝更浓重的黑暗里跑去。

根鸟循着黄毛的脚步声,紧紧地追上去。

黄毛是在朝青塔方向跑。

前面就是树林,黄毛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根鸟抓着椅腿追进了树林。他在黄毛脚步声消失的地方站住,想发现黄毛的身影,无奈林子里更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身寻找着,四周却毫无动静。他不住地叫着:“还我钱袋!”叫着叫着,声音就变成了哭腔:“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

一条黑影从一棵大树的背后朝根鸟扑过来,一下子将根鸟扑倒在地上,并迅捷地夺走了根鸟手中的椅腿。

根鸟企图从黄毛的身体下挣扎出来,但没有成功。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还在嘴里不住地叫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后来,他往黄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黄毛扔掉了椅腿,用拳猛击着根鸟的头部,直打得根鸟没有声息。

黄毛放开了根鸟:“你趁早给我滚出青塔!”他拍了拍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哼唱着一首下流小调往前走去。

已看见青塔的灯光时,黄毛的后脑勺遭到了一块石头的打击。他晃了几下,差点摔倒在地。他慢慢清醒过来时,看见了根鸟。“你真的是不想活了!”说罢,扑过来,又揪住了根鸟的衣领,然后猛地将根鸟抵在一棵树上。

根鸟这回没有挣扎,只是含着眼泪说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买马,我要骑马向西去,我要去找一个大峡谷,找一个叫紫烟的女孩子……”

黄毛不想再与根鸟啰嗦下去:“我听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让你赶快滚开!”说罢,残暴地将根鸟的脑袋连续不断地往树干上猛烈撞击,直到他自己感觉到心里已经痛快了,才松手。

根鸟顺着树干瘫了下去。

根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那是一间大屋,大得似乎深不可测。桌子上,有一盏油灯。离大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火盆,那里头的木柴还在红红地燃烧,把温暖朝四面八方扩散着。他正疑惑着,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他就从灯光里看见了一位驼背的老僧人。他身披一件朱红的袈裟,低头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一座寺庙里。”

“您救了我?”

老僧人没回答,转身过来,将几块木柴添进火盆:“你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根鸟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向老僧人诉说了一切。

老僧人拨动着火盆,让火更旺地来暖和屋子。

“您不会也笑话我傻吧?”根鸟问。

老僧人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明天一早,就可以骑着马西去了。”

“马?我已经没有钱买马了。”

“门前的桂花树下就拴着一匹白马。它对于我来说,全无一点用处。”

“我怎么能要你的马?”

“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那个大峡谷吗?”

根鸟无语。

“你只管骑着它去吧。”他缓慢地迈着脚步,朝棕色的帐幔走去,“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恕我不能见你。一路当心。”

他撩起帐幔。有片刻的时间,他停在了那里。

根鸟一直未能看到老僧人的脸。当老僧人即将要消失于帐幔背后时,他心中十分希望能够一睹老僧人风采,但他最终也未能如愿。他能看到的,只是老僧人那只撩帐幔的手。那只手却也使他终身难忘: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手,它显然衰老了,但却是优雅万分;那五根手指,以及手指与手掌连成一体所呈现出的姿态,透露着根鸟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

帐幔在那只手中滑落下来,老僧人如梦一般消失在帐幔背后。

正当根鸟朝帐幔怔怔地看着时,窗外传来一声马嘶。他撩开窗帘,只见室外月光如水,一匹体态优美的白马正立在桂花树下:它的两条前腿中的一条弯曲着,便有一只马蹄漂亮地悬在空中。

根鸟久久地望着窗外的这道风景。

第二天,他遵照老僧人的嘱咐,没有去惊动老僧人,轻轻走出寺庙,解开缰绳,骑上了马背。

那马气宇轩昂,英姿勃勃,未等根鸟催它,便心领神会一般,朝青塔风一般跑去。

背上行囊,告别了奶奶一家人,根鸟骑上白马,开始中断了一个冬季的旅程。当马走出青塔镇时,他催马朝那座寺庙跑去。他心里还是渴望看那老僧人一眼。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寺庙了。他问路上行人,他们有的说,青塔边上确实有座寺庙,而有的居然肯定地说,青塔这一带从未有过寺庙。他找到中午,也未能找到这座寺庙。而那马似乎厌倦了寻找,总是将脑袋冲着西方,欲要西去。

“我肯定是迷路了。”根鸟打消了寻找寺庙的念头,在心中道一声“老僧人,再见了”,双腿一敲马肚,那白马便飞也似的奔跑在被春天的阳光洒满的荒寂野道上……

mord 发表于 2010-8-23 19:45:06

好几天没上网了,今天发两段。
佩服管儿的坚持!

管儿 发表于 2010-8-23 20:48:50

引用第23楼neke于2010-08-23 19:45发表的:
好几天没上网了,今天发两段。
佩服管儿的坚持! images/back.gif

管儿来了,看完了,真好

mord 发表于 2010-8-24 20:26:39

第三章 鬼谷


1


根鸟骑着马,沿着江边,一直往西。

马大部分时间是走在悬崖边。走到高处,根鸟不敢往下看。江流滚滚,浪花飞溅,并传出沉闷的隆隆声。根鸟总在担心马失前蹄的事情发生,而那马却总是如履平地的样子,速度不减地一往无前。

从上游不时地冲下来一根木头,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条巨大而凶猛的鱼在江流中穿行。根鸟宁愿将它们看成是鱼,在马背上将它们一一盯住,看它们沉没,看它们被江中巨石突然挡住而跃入空中又跌落江水,看它们急匆匆地向下游猛地窜来。当它们到了眼前,已明晃晃是一根根木头,再也无法将它们看成鱼时,根鸟总不免有点失望。

根鸟有时会仰脸看对面山坡上的羊。它们攀登在那么高的峭壁上,只是为一丛嫩草和绿叶。青青的岩石上,它们像一团团尚未来得及化尽的雪。

对面的半山腰里,也许会出现一两个村落。房屋总浮现在江上升起的薄雾里。根鸟希望能不时地看到这些村落。几天下来,他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规律:只要看见铁索桥,就能见到村庄和散住的人家。因此,在见到村庄之前,他总是用目光去搜索江面上的铁索桥。那铁索桥才真叫铁索桥,仅由两条不粗的铁索连结着两岸,那铁索上铺着木板,高高地悬在江面。它们最初出现在根鸟的视线里时,仅仅是一条粗黑的线。

那根线在空中晃悠不停,却十分优美。马在前行,那根线渐渐变粗,直到看清它是铁索桥。

每到铁索桥前,根鸟总有要走过去的欲望。他扯住缰绳,目光顺着铁索桥,一直看过去,直到发现林中显露出来的木屋。有时江面狭窄,雾又轻淡,根鸟就会看到江那边的人。这时,他就会克制不住地喊叫起来:嗷——嗷嗷——

山那边的人也觉得自己在无尽的寂寞里,听到对岸有人喊叫,就会扯开嗓门回应着:嗷——嗷嗷——同样的节奏,算是作答与呼应,不让根鸟失望。

这种此起彼伏的呼喊,后来随着根鸟的远去,终于消失,于是又只剩下江水的浩荡之声。

这天下午,转过一道山梁,阳光异常明亮地从空中照射下来。根鸟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路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也正在西行。他心中不免一阵兴奋,紧了紧缰绳,白马便加快了脚步朝那马那人赶去。

根鸟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马上的人了: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头上溜光,两条腿似乎特别长,随意地垂挂在马的两侧。根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给他起了一个名字:长脚。

长脚听到后面有马蹄声,便掉转头来看。见到根鸟,他勒住马,举起手来朝根鸟摇了摇。

根鸟也朝长脚举起手来摇了摇,随后用脚后跟一敲马肚。白马就撒开四蹄,眨眼工夫,便来到长脚跟前。

“你好。”长脚十分高兴地说。

“你好。”根鸟从长脚红黑色的脸上感到了一种亲切。这种亲切在举目无亲的苦旅中,使根鸟感到十分珍贵。

长脚是个中年汉子。他问道:“小兄弟,去哪里?”

根鸟说:“往西去。”随即问长脚:“你去哪里?”

长脚说:“我也是往西去。”

根鸟又有了一个同路人。尽管他现在还无法知道长脚究竟到底能与他同行多远的路,但至少现在是同路人。根鸟又有了独自流落荒野的羊羔忽然遇到了羊群或另一只羊时的感

觉。再去看空寂的江面与空寂的群山时,他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在如此寂寞的旅途上,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就会成为根鸟的朋友。

他们互相打量着。两匹马趁机互相耳鬓厮磨。

根鸟眼前的长脚,是一个长得十分气派的男子。他的目光很是特别。根鸟从未见到过如此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来自长而黑的浓眉之下,来自一双深陷着的、半眯着的眼睛。

最特别的是那个葫芦瓢一般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使长脚显得格外的精神,并带了一些让根鸟喜欢的野蛮与冷酷。

长脚似乎意识到了这颗脑袋给他的形象长足了精神,所以即使是处在凉风里,也不戴帽子,而有意让它赤裸裸的。

根鸟从长脚的目光中看出,长脚似乎也十分喜欢他的出现。长脚的目光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走吧。”长脚说。

正好走上开阔一些的路面,两匹马可以并排行走。

路上,根鸟问长脚:“你可见到一个背行囊往西走的人?”

根鸟的心中不免有点思念板金。尽管他心里明白,按时间与速度算下来,长脚是不会遇上板金的,但他还是想打听一番。

长脚摇了摇头:“没有。”

一路上,长脚不是说话,就是唱歌。他的喉咙略带几分沙哑,而这沙哑的喉咙唱出的粗糙歌声与这寂寞的世界十分相配。长脚在唱歌时,会不时把手放在根鸟的肩上。根鸟有一种深刻的感觉:长脚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感到亲近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

在一家客店门口,长脚将马停住了:“今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根鸟不免有点发窘:“我不能住在这里。”

“那你要住到哪里去?”

“我就在街边随便哪一家的廊下睡一夜。我已这样睡惯

了。”

长脚跳下马来,并抓住根鸟的马缰绳说:“下来吧,小兄弟。这个客店的钱由我来付。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

根鸟很不好意思,依然坐在马上。

长脚说:“谁让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呢?下来吧,我一个人住店也太寂寞。”

根鸟忽然觉得由长脚来为他付客店费,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过意不去的事。长脚的豪爽,使根鸟在跳下马来时的那一刻,不再感到愧疚了。他牵着马跟着长脚走进了客店的大院。

店里的人立即迎出来:“二位来住店?”

长脚把缰绳交给店里的人:“把这两匹马牵去喂点草料,我们要一间好一点的房间。”

店里人伺候长脚和根鸟洗完脸,退了出去:“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稍微歇了歇,长脚说:“走,喝酒去!”

小镇还很热闹,酒馆竟然一家挨着一家。长脚选了一家最好的酒馆,把胳膊放在根鸟的肩上说:“就这一家。”便和根鸟往门里走去。根鸟看到,灯笼的红光照着长脚的脸,从而呈现出一派温暖的神情。根鸟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就在这天夜里,躺在舒适的床上,喝了点酒而一直感到兴奋的根鸟,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向长脚讲了一切:白鹰、布条、峡谷、紫烟……

长脚始终没有打断他的话,而只是不时地点一下头,发出一声:“嗯。”

根鸟已很久很久未能向人吐露这一切了。他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在行走时,常常是忘了他为什么行走的。在这春天的夜晚,闻着从院子里飘进来的花的香气,重叙心中的一切,根鸟又回到了那种圣洁而崇高、又略带了几分悲壮的感觉里。

他的目光里又再一次流露出一种无邪的痴迷与容易沉入幻想的本性。他觉得,长脚是一个善解人意、最让他喜欢倾诉的人。

确实如此。长脚在听的过程中,一直让根鸟觉得自己在鼓励他说下去。而在听完根鸟的诉说之后,他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而呈现出一副被深深打动的神情。

第二天,长脚对根鸟说:“我想在这小镇上停留一两日,不知你还是否愿意与我在一起?”

根鸟犹豫着。

长脚说:“也不在乎一两天的时间。”

“好吧。”但根鸟不太明白长脚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长脚似乎看出了根鸟心中的疑问,说:“后面那段路不好走,我们要歇足了劲。”

吃罢早饭,长脚就领着根鸟在街上转悠。不久,根鸟发现,长脚在街上转悠时,并无一丝要看这小镇风情的意思。长脚总是用目光打量着街上的行人,而当他在这些行人之中发现流浪者、乞讨者或一些显然是孤身一人而别无傍依的,就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时,他就会走过去,与那些人搭话,并问寒问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那样子使根鸟很受感动。

一个巷口。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瘫坐在地上。

长脚说:“过去看看。”

那男孩儿瘦骨伶仃,两只眼睛大大的,身边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

长脚蹲下去。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个男孩儿的肮脏,竟然伸出大手在那个男孩儿秋草一般纠结着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家在哪儿?”

那男孩儿有气无力地看了长脚一眼:“我没有家。”

长脚又问:“你去哪儿?”

那男孩儿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长脚没有说什么,走进一家饭馆。过了不一会儿,他端来满满一大碗饭菜,递到那个男孩儿手上:“吃完了,别忘了将碗送到那家饭馆里。”

那男孩儿呆呆地望着长脚。

长脚说:“我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你且别远走。只要我在这镇上呆上一天,你就一天不愁饭吃。”说完,怜爱地拍了拍那男孩儿的头,然后对根鸟说:“我们再往前走。”

跟在长脚的身后,根鸟心中想:长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午饭后,长脚叫根鸟在店中独自歇着,一个人上街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客店。

晚上,长脚又将根鸟带进一家酒馆喝酒。回到客店时,小镇已无行人了。

烛光下,长脚说:“我看出来了,你要着急上路。可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他望着根鸟,说:“昨天夜里,你对我说,你曾见到过一只白色的鹰,对吗?”

根鸟有点疑惑不解地望着长脚。

“是不是一只白色的鹰?”

“是的。”

“还梦到了一个大峡谷。那峡谷里长满了百合花,对吗?”

根鸟点了点头。

长脚说:“小兄弟,算你幸运,你认识了我。继续往西去吧。你离那个大峡谷已剩下不几天的路程啦。”

根鸟吃惊地望着长脚:“你知道那个大峡谷?”

长脚:“你只管往西走吧。”

“你说不几天就能走到?”

长脚说:“你必须要见到一个人。这个人知道那个大峡谷在哪里。”

“我怎么才能见到这个人?”

长脚说:“你一直往西走。大约三天后,你就可以走到一个峡谷口。看见那个峡谷口,你千万不要因为看到眼前全是乱石、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而犹豫,就止步不前。别担心,继续往前走。再用半天的时间,你就会看到山坡上有一间木屋。

你就走过去。那木屋里有人,你就将我写的信——我马上就给你写,交到一个叫黑布的人手上,他就会告诉你大峡谷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会带着你一直找到那个大峡谷。我衷心祝愿你能很快救出那个叫紫烟的女孩儿。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有这件事。”

根鸟简直不敢相信长脚的一番话。

长脚说:“你见到那间木屋,见到那个叫黑布的人,一切就会明白了。”说完,就去写信。

根鸟在长脚写信的时候,心里一直十分激动。伏案写信的长脚将他宽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根鸟在心里由衷地感谢上苍居然让他认识了这样一个人。他要在心里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想到不久就要结束这长长的苦旅,就要梦想成真,根鸟简直想哭一哭。

长脚写信的样子十分潇洒,仿佛他天天坐在案前写一封同样的信,已不需要任何思索。那笔在纸上迅捷地滑动,犹如一阵风吹进巷口,那风便沿着深深的巷子呼呼向前。

长脚将信写好后,交给根鸟:“你不想看一下吗?”

根鸟是识字的,但根鸟不认识这封信上的任何一个字。

它是一种别样的文字。那文字仿佛是蛇在流沙上滑行,扭曲
的,却在微微的恐怖中流露出一种优美。

根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长脚将那封信拿过来,折好后再重新交到根鸟手上:“黑布认识这些文字。”

根鸟问长脚:“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长脚一笑:“我想,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2

这天傍晚,根鸟果然见到了长脚所说的那个峡谷口。

根鸟骑在马上,向西张望着。这是一条狭长的峡谷。尽是乱石,它们使人想到这里每逢山洪暴发时,是洪水的通道。

那时,洪水轰隆轰隆从大山深处奔来,猛烈地冲刷着石头,直把石头冲刷成圆溜溜的,没有一丝尘埃。根鸟低头一看,立即看出了当时洪水肆虐时留下的冲刷痕迹。晚风阴阴地吹拂着根鸟,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白马朝黑洞洞的峡谷嘶鸣起来,并腾起两只前蹄。

根鸟真的在马上犹豫了。他望着这个峡谷,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疑惑。

天已全黑了,几颗碎冰碴一般的星星,在荒老的天幕上闪烁。

根鸟忽然用脚后跟猛一敲马肚。他要让马立即朝峡谷深处冲去。然而,令根鸟不解的是,一向驯服听话的白马,竟然不顾根鸟的示意,再次腾起前蹄,长长地嘶鸣着。根鸟只好从腰中抽出马鞭,往白马的臀部抽去。白马勉强向前,但一路上总是不断地停住,甚至在根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调转头往回跑去。最后,根鸟火了,用鞭子狠狠地、接连不断地抽打着它。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峡谷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洞。

半夜时分,已经疲倦不堪的根鸟见到了前面的半山坡上似乎有一星灯火,精神为之一振。他揉了揉眼睛,等终于断定那确实是灯火时,不禁大叫了一声,把厚厚的沉寂撕开了一个

大豁口。

那温暖的灯光像引诱飞蛾一样引诱着根鸟。

在如此荒僻的连野兽都不在此出入的峡谷里居然有着灯光,这简直是奇迹,是神话。这种情景,也使根鸟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丝恐怖。

一间木屋已经隐隐约约地呈现了出来。

白马却怎么也不肯向前了——即使是根鸟用鞭子无情地鞭打它,它也不肯向前。根鸟毫无办法,只好从马背上跳下,然后紧紧扯住缰绳,将它使劲朝木屋牵去。

灯火是从木屋的两个窗口射出的。那两个窗口就仿佛是峡谷中一个怪物的一对没有合上的眼睛。

根鸟终于将马牵到了小木屋的跟前。“反正已经到了,随你的便吧。”根鸟将手中的缰绳扔掉了,拍了拍白马,“就在附近找点草吃吧。”

根鸟敲响了小木屋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家伙站在灯光里,问:“找谁?”

根鸟说:“我找一个叫黑布的人。”

“我就是。”那人说道,并闪开身,让根鸟进屋。

根鸟从怀中掏出长脚写的信,递给黑布。

黑布走到悬挂在木梁上的油灯下,打开信,并索索将已打开的信抖动了几下,然后看起来。看着看着,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在这荒山野谷之中,不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木屋里还有两个人正呼呼大睡,被黑布的笑声惊醒,都坐了起来。他们揉着眼睛,当看到屋里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年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与黑布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嘿嘿嘿地笑起来。

根鸟惶惑地看着他们。

黑布说:“好,送来一个人,还送来了一匹马。老板说,那马归我了。还是匹好马。”他对一个坐在床上的人说:“疤子,起来去看看那匹马,把它拴好了。”

叫疤子的那个人就披上衣服,走出木屋。

黑布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问根鸟:“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吗?”

根鸟说:“我是来请你指点大峡谷在什么地方的。”

“什么?什么大峡谷?”

根鸟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黑布。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生长着不安。

黑布听罢,大笑起来,随即将脸色一变:“好,我来告诉你。”他用右手的手指将拿在左手中的信弹了几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你是来开矿的!”

根鸟吃惊地望着黑暗中的黑布:“开矿?开什么矿?”

黑布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根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望着黑布,一边往门口退去。估计已退到门口了,他猛地掉转身去。他正要跑出门去,可是,那个叫疤子的人将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堵住门口。

黑布不耐烦地说:“老子困得很。你俩先将他捆起来,明日再发落!”

于是,床上的那一个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从床下拿出一根粗粗的绳索,与疤子一道扭住拼命挣扎的根鸟,十分熟练地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然后将他扔到角落里。

这时疤子对黑布说:“我下去时,远远看见一匹马来着的,但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明日再说吧,它也跑不了!”黑布说。

第二天一早,根鸟被黑布他们押着,沿着峡谷继续往前走。路上,根鸟听疤子对黑布说:“怪了,那马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黑布说:“可能跑到山那边的林子里去了。且别管

它,总有一天会逮住它的。”根鸟就在心中祈祷:白马呀,你跑吧,跑得远远的。

大约在中午时分,当转过一道大弯时,根鸟看到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景象:一片平地上,盖有十几间木屋,有许多人在走动和忙碌,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脚下,忙碌的人尤其多,那似乎在冶炼什么,升起一柱浓浓的黄烟。荒寂的山坳里居然一派紧张与繁忙。

黑布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对根鸟说:“这就是矿!”掉头对疤子说:“将他带走,钉上脚镣,明天就让他背矿石去!”

根鸟被带到一个敞棚下,被疤子按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

根鸟也不挣扎,心里知道挣扎了也无用。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心凉凉的,既无苦痛,也无愤恨,随人摆布去吧。

一旁蹲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他在那里打瞌睡,听见了动静,迟缓地抬起头来。根鸟看到,那是一个独眼的老人。

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鸟一眼。根鸟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阵凉风吹着了,不禁心头一颤。那目光飘忽着离开了,仿佛一枚树叶在飘忽。

“老头,给来一副脚镣。”疤子说。

独眼老人站起身,蹒跚着,走向一个特大的木柜,然后打开门,从里取出一副脚镣来,又蹒跚着走过来。脚镣哗啦掉在根鸟面前的地上。

根鸟望着冰凉的脚镣,依然没有挣扎,神情木然如石头。

脚镣被戴到了根鸟的脚上。一个大汉挥动着铁锤,在一个铁砧上猛力砸着铁栓,直到将铁栓的两头砸扁,彻底地锁定住根鸟。那一声声的锤击声,仿佛在猛烈地敲击着根鸟的灵魂,使他一阵一阵地颤栗。

独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着的那个地方,并仍然垂着头去打瞌睡,好像这种情景见多了,懒得再去看。那样子跟一只衰老的大鸟栖在光秃秃的枝头,任由其他的鸟去吵闹,它也不愿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脑袋一般。

钉上脚镣之后,根鸟就被松绑了。

疤子对独眼老人说:“带他去五号木屋,给他一张床。”说完,他就领着另外几个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独眼老人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走在前头。

根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独眼老人的后头。脚镣碰着石头,不停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离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鸟缓慢地走着,用心地看着这个几乎被隔绝在世外的世界。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无论是山还是眼前的乱石,仿佛都不是石头,而是生锈的铁,四下里一片铁锈色,犹如被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到处飞着乌鸦。一只一只乌鸦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只夜的精灵。它们或落在乱石滩上,或落在岩石和山头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刚劲、如怪兽一般的大树上。从远处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他们稀稀拉拉,似乎漫无尽头。他们的面色

不知是为四周的颜色所照还是因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铁锈色。他们吃力地用柳篓背着矿石,弯腰走向那个冒着黄烟的地方。他们对根鸟的到来无动于衷,只偶尔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一眼根鸟。显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在这矿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脚镣被磨得闪闪发亮。乱石滩上,一片脚镣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有人在高处不停地往下倾倒着

生铁。使根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竟然没有戴脚镣,纯粹是自由的。然而,他们却显得比那些戴着脚镣的人还安静。他们背着矿石,眼中没有一丝逃脱的欲望,仿佛背矿石就是他们应做的事情,就像驴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样。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想必是还有剩余的精力,一边背着矿石,还一边在嘴中哼唱着,并且互相嬉闹着。

根鸟跟着老头路过那个冒黄烟的地方时,还不禁为那忙碌的很有气势的场面激动了一阵。一只高高的炼炉,有铁梯绕着它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将矿石背上去,倒进炼炉,然后又背着空篓沿铁梯从另一侧走下来,走向山沟沟里的矿场。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一只巨大的风箱,用一根粗硕的铁管与炼炉相连。拉风箱的,居然有十多个人。他们打着号子,身体一仰一合地拉着,动作十分整齐。风在铁管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炼炉不时地发出矿石受热

后的爆炸声。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很让人惊心动魄。

走到五号木屋门口,独眼老人没有进屋。他对根鸟说:“靠里边有张空床。那床上三天前还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时跌下悬崖死的。”

根鸟站在木屋的门口,迟疑着。

独眼老人不管根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

那时,根鸟正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独眼老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再一次往前走时,他伸出一只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对根鸟说道:“这地方叫鬼谷。”

那时,一群乌鸦正飞过天空。

第二天,根鸟背着第一筐矿石往炼炉走时,看见了长脚。

长脚风风火火走过来时,人们立即纷纷闪到一边,并弯下腰去,将头低下。

长脚的身后,由疤子他们又押解了三个人。根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都是那天他在那个小镇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瘫坐在巷口的少年。

长脚似乎想要在这里停住欣赏他的矿山,立即就有人搬来椅子。他一甩黑斗篷,那黑斗篷就滑落来,晾在椅背上。

他在椅子上坐下,跷起腿来。阳光下,他的脑袋贼亮,仿佛是峡谷中的一盏灯。

根鸟走过来时在长脚的面前停住了。他怒视着长脚。

长脚冷冷地一笑,仰起头来对身后的疤子说:“这小子十分容易想入非非,你们务必要将他看紧一点。”

mord 发表于 2010-8-25 20:15:12

3

深夜,根鸟睁眼躺在光光的木床上。背了一天的矿石,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脚镣磨破了他的脚踝,疼痛使他难以入睡。他十分后悔自己的轻信。但这大概是他的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弱点了。根鸟就是这样的根鸟,要不是这样的根鸟,他也就不会踏上这一旅程。根鸟一辈子只能如此。

一屋子睡着十多个人,此刻都在酣睡之中。有人在说梦话,含糊其词;有人在磨牙,狠巴巴的仿佛要在心中杀死一个人。

根鸟想着自己的处境,心中悲凉。

屋外,月亮照着空寂的峡谷。山风吹拂着屋后的松林,松针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只乌鸦受了惊动,尖叫了一声。它似乎向别处飞去了,那声音便像是流星在空中滑过,最后坠落在远处的松林里。

根鸟终于抵挡不住困倦,耷拉下眼皮。就在他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时,他听见了山头上有马的嘶鸣声。这嘶鸣声如同一支银箭在夜空下穿行。根鸟一下就清醒起来:我的马,我的白马!

嘶鸣声渐逝,天地间又归于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

就在根鸟渴望再一次听到马的嘶鸣声时,那马果然又嘶鸣了。这一声嘶鸣显得十分幽远,却又显得万分的清晰。嘶鸣声使灰心丧气的根鸟感到振奋。他躺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根鸟在背矿石时,看到疤子带着两个人,背着枪往那座山的山顶爬去。有人说:“山顶上有一匹马,他们找那
匹马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根鸟的心思就全在马身上。他静静地听着山顶上的动静,心中满是担忧。

都快中午了,疤子他们还未下山。在去那间木屋吃午饭时,根鸟不时地回过头来看那座山。
根鸟没有在大木屋里吃饭,而是来到了大木屋门口的乱石滩上。他又朝那座山望了望,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他吃着饭,但心里还在惦记马。

山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群山为之震颤。

饭盆从根鸟的手中跌落下来,在石头上跌得粉碎。他站起来,木讷地望着被飘来的乌云笼罩成暗黑色的山。

在根鸟背下午第二篓矿石时,他看到了空手而归的疤子他们。他站住了,将眼珠转到眼角,仇恨地看着疤子。

疤子意识到了根鸟的目光。他站住了,对根鸟说:“你若不死心塌地地呆在此地,就将与你的马一样的下场!”

根鸟依然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疤子。

这天夜里,根鸟的心仿佛枯萎了一样,死人一般躺着。他既无逃跑的欲念,也不去惦记任何事物。他的大脑就如同这贫瘠的、任由日月照拂的乱石滩一样。以后的岁月,根鸟不愿再去想它。什么大峡谷,什么紫烟,一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由它飘去吧。在松林的呜呜声中,他沉沉睡去了。

大约是五更天了,根鸟在朦胧中似乎又听到了马的嘶鸣。

他以为是在梦中,便挣扎着醒来用耳去谛听。除了松林的呜呜声,并无其他声响。根鸟并不感到失望。他心里知道,他将永远再也听不到他的马的嘶鸣了。他合上眼睛。而就在他要再一次睡着时,他又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依然是在苍茫的山顶,真真切切。根鸟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马仿佛要让根鸟进一步听清楚,嘶鸣声更加洪大起来。空气在震动,松针因为气流的震动,而簌簌作响。

马的嘶鸣,使根鸟的一切似乎死亡的意识与欲念,又重新活跃起来。

每天夜里,根鸟都能听到马的嘶鸣声。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疤子他们并没有再去追捕白马——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再听到马的嘶鸣。这天,他在背矿石的途中,与一个他已认识的、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叫油桐的说:“你夜里听到马的叫声了吗?”

“没有。那马已经被枪打死了。”

根鸟又去问其他几个人,他们也都摇头说:“那马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叫呢?”

根鸟几乎要动摇了。他背上的矿石就突然地沉重起来。

但就在这天夜里,他还是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他听着满屋的鼾声,证明自己确实是醒着的。他下床摇了摇熟睡中的油桐:

“你听呀,马在叫呢。”

油桐听了半天,摇了摇头:“哪来的马叫声?”

根鸟急了:“你听,你听,多么清楚的马叫声!”

油桐屏住呼吸又听了一阵,说:“根鸟,你还是睡觉吧。马,它早死了。”

根鸟叹息了一声,拖着脚镣走出了木屋。他走到开阔的乱石滩上。那时皎洁的月光正十分明亮地照着周围的世界。

他朝山顶眺望着。这时,他发现有一片朦胧的白色正在绿树结成的黑暗里闪动着。有时,大概是因为没有一丝遮挡,那片白色居然显得闪闪发光。“那是我的白马!”根鸟在心中认定了这一点。那马似乎非常焦躁不安,在林子里不停地走动,白光便在林间不住地闪动。

根鸟在返回木屋的那一刻,心中生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念头:我要逃跑!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根鸟就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寻找着逃跑的通道,在心中周密地计划着逃跑的方案。

他要一次成功。他发现了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道,是通往山上去的。他只能翻过山去寻找西行的道路,而不能从峡谷口走出——那儿是绝对走不出的。

这天中午,根鸟坐在石头上吃饭。独眼老人端着饭盆也走过来,坐在离他身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根鸟从独眼老人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巫气。他觉得这种神秘的巫气,仿佛是夜间的一股让人头脑清爽的寒流。

独眼老人用他那只黑黑的似乎深不可测的独眼望着根鸟。

根鸟从那束目光里分辨出了他已经久违了的慈祥与暖意。这种慈祥与暖意只有父亲的目光里才有。

独眼老人望着眼前的大山说:“你是走不出去的。”

根鸟端着饭盆,给独眼老人的是一副固执的形象。

独眼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天夜里,根鸟趁屋里的人都睡熟时,悄悄地穿上衣服,又悄悄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破麻袋片厚厚地缠绕在脚镣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木屋。

这是一个浓黑的夜晚。整个世界是个黑团团。

根鸟只能在心中感觉方向。他既不能走快,又不能走慢。快了会发出声响,而慢了他又不可能在一定的时间内翻过山去。脚镣在石头上拖过去时,还真无多大的响声。根鸟要注意的是防止脚镣在地上拖过时将石块拖动,从而撞击了另一块石头而发出声响。

一只乌鸦突然叫了一声,恐怖顿时注满了偌大的空间。

根鸟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一软,蹲下了。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根鸟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站起来朝那条小道走去。

根鸟踏上那条小道,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忍受着脚踝处的锐利疼痛,拖着沉重的脚镣,往山顶攀登着。道路十分难走。他要在付出很大的力气之后,才能走很短的一段路。树枝以及冒出的石块,经常勾住脚镣,已几次使根鸟突然地摔倒。他的脸已经在跌倒时被石片划破,血黏乎乎的,直流到嘴角。他渴了,便用舌头将血从嘴角舔进嘴里。爬到后来,他必须在心中不住地想着那个大峡谷,才能勉强地走动。

浓墨一样的夜似乎在慢慢地淡化。

凉风吹着根鸟汗淋淋的胸脯,使他感到了寒冷。他仰脸看看天空,只见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在由黑变灰,并有了几颗细小的星星。离天亮大概不远了,而他估摸着自己最多才爬到半山腰。他忽然泄气了。因为,在天亮之前,他不能翻过山去,长脚一得到他逃跑的消息,便会立即派人来四处搜寻,他便会很快被发现、被重新抓回去。

根鸟抱着一棵树,身体如一大团甩在树干上的泥巴,顺着树干,软乎乎地滑落了下去。

马再一次嘶鸣,但未能使根鸟再一次站起身来继续往山顶上爬。嘶鸣声终于在天色发白时,渐渐消失在缥缈的晨曦里。

远处的山峦已依稀露出轮廓。

根鸟的头发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耷拉在冰凉的额头上。

太阳未能按时露面,因为峡谷里升起白雾,将它暂时遮掩了。雾在林子间流动,像潮湿的烟。

根鸟已听到了山下杂乱的脚步声。他知道,长脚已知道他逃跑了,派人搜寻来了。他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想躲藏起来,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下,闭着双眼,将头与背倚在树干上。

树叶哗啦啦地响着,被蹬翻了的石头骨碌骨碌地滚着。

过了一会儿,根鸟就听到了人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数不清的模糊的人影,织成网似的正往山上搜寻而来。几

丛灌木正巧挡着根鸟。根鸟都看到搜寻者的腿的晃动了,但搜寻者却一时不能将他发现。

有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撒尿。尿落在地上的落叶上的,被落叶所围,一时不能流走,在那里临时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越尿到后来,地上的水声也就越大。

根鸟并不能看见如此情形,但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团令人恶心的泡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除了疤子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到山上来搜寻的人,都是像根鸟一样被诱进峡谷的。根鸟实在不能明白这些家伙:你们自己不打算逃跑,为什么还要阻拦别人呢?你们为什么不想方设法逃出这地狱般的峡谷呢?眼下是多好的机会!你们脚上没有脚镣,跑起来轻得如风,翻过山去,你们就自由了!

雾像水一样慢慢地退去,于是,根鸟像一块沉没的石头渐渐露了出来。

根鸟终于被发现了。他被人拖下山去。

根鸟双臂反剪,被吊在乱石滩上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上。他既不咒骂,也不哭泣求饶,任由疤子们用树枝抽打着。

疤子们抽累了,就扔下根鸟,坐到不远处的敞棚下抽烟。

根鸟被吊在阳光里的树下。因为双手反剪,从远处看,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

根鸟的胳膊由疼痛变成了麻木。一夜未睡,加上疤子们对他的折腾,他困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长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憋足了劲,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力吐在长脚的脸上。

长脚恼怒了,命令人将根鸟放在地上。长脚一把揪住根鸟蓬乱的头发,扳起了他的脑袋说:“你看呀,这就是你要找的大峡谷——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根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却分明看见了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那种高贵的花,把大峡谷装点得一片灿烂。

长脚更加用力地揪住了根鸟的头发,让他朝炼炉看去:“你再看呀,那是什么?是你梦中的小妞!叫什么来着?噢,

叫紫烟!多好听的一个名字! 呸!不叫紫烟,叫黄烟!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边,就是那边,一股黄烟正在升起来,升起来……”

根鸟双眼依然紧闭,但他却分明看见了紫烟:她可怜地站在银杏树下,正翘首凝视着峡谷上方的一线纯净的蓝天。

长脚一松手,根鸟跌落在乱石上。

mord 发表于 2010-8-26 20:52:34

没想到加精,置顶喽!努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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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几天以后,根鸟才能下床行走。

这天,根鸟被叫到了用来吃饭的大木屋里。那时离吃中

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被告知:“抢在众人前头,早点吃一顿

好一些的东西,下午恢复背矿石。”疤子第一次变得亲切起来,

对根鸟说:“你坐下来,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根鸟在凳子上坐下了,将两只胳膊肘支在已裂开缝的木桌上。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看到根鸟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跟前时,独眼闪过一道惶恐与不安。他在角落里坐下,但不时地用独眼瞥一下根鸟。

根鸟实在太饿了,只惦记着食物,并没有注意独眼老人。

也就是一盘食物。但这一盘食物简直让根鸟两眼发亮。

它被端过来时,就已经被根鸟注意到了。它盛在一只白色的盘子里,在端着它的人的手中,红艳艳地炫耀着。根鸟还从未见过盘子中的东西:它们是豆子呢,还是果子呢?一颗颗,略比豌豆大,但却是椭圆形的,为红色,色泽鲜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处,仿佛一颗颗都是透明的。它们闪动着迷人的光泽,撩逗着人的眼目,也撩拨着人的食欲。望着这样一盘食物,饥肠辘辘的根鸟,不禁馋涎欲滴,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只盘子。

独眼老人干咳了一声。

根鸟这才注意到了独眼老人。他从独眼老人的独眼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但他无法去领会这种神色,只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将手伸向那盘美丽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几颗,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颗一颗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时,根鸟觉得它是温润的,而放入嘴中轻轻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鸟实在无法去描绘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长在山区,吃过无数种果子,但还从未吃到过如此鲜美的果子。甜丝丝的,又略带了些酸涩,并略带了一些麻,那种麻在刹那间就给根鸟带来了一种神经上的快意。他咀嚼着,过一会儿,鲜红的果汁就染红了那因饥饿、营养不良而发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现出一副健康的状态。

独眼老人连连干咳着。

根鸟又看到了独眼老人的目光,但他依然无法领会。

那果子正一粒一粒地丢入根鸟的嘴中。根鸟还不时地闭

起眼睛,去仔细地品味着果子的味道。果子使他忘记了脚踝

处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一种空前的美味中,

任由自己在一种满足中徜徉。他想抓几粒果子送给独眼老人

尝一尝,但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身体太需要这样的食

物了。他在心中不免对独眼老人抱了一番愧意。这种愧意使

他不再去注意独眼老人。他将脸偏向窗外,从而避免了与独

眼老人的目光相碰。

疤子一直坐在墙角里的一张凳子上。

一束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正好照着盘子中的食物。那

些果子便一颗颗如同玛瑙般闪耀着充满魅力的光。这种光,

是一种令人向往又令人迷乱的光。

根鸟守着这盘似乎来自于天国的美食,而沉浸在一片惬

意之中。

独眼老人突然叫了起来:“炼炉那边,好像着火了!”

疤子听罢,立即从凳子上跳起来,跑到门外。

就在这时,独眼老人以出入意料的速度猛扑过来。不等

根鸟作出反应,独眼老人就一把抢过那只盘子,冲向窗口,将

那盘果子倒到了窗外,然后又迅捷地返转身来,将空盘子放在

根鸟的面前,轻声说道:“你千万要说,这盘果子已经被你吃掉

了!”他有力地抓住根鸟的手抖了抖,又回到刚才坐的凳子上,

依然摆出一副衰老昏庸的神态。

根鸟似乎从老人的用力一握中感觉到了什么。他惶惑地

望着那只空空的盘子。

窗外,一片鸦鸣。

根鸟看到,无数的乌鸦,各叼了一颗那鲜红欲滴的果子,

从窗下飞上天空。

这天晚上,独眼老人在乱石滩上找到了死人一般躺在那

儿痴望天空的根鸟,然后在他身旁坐下。疲倦的人们都已躺

到床上去了,乱石滩上全无一丝声响。细镰一般的月牙,只在

西边山梁上悬挂了片刻,便沉落到苍黑的林子里。不远处,一

条小溪在流动着,发出细碎的水声。

独眼老人说:“务必记住我的话:不要吃那种果子!他们

还会让你吃的。”

根鸟坐起身来,望着老人的独眼——那独眼居然在黑暗

里发着黑漆漆的亮光。

“你看见了,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并没有戴脚镣,但他们却

没有一个有逃跑的心思。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吃了那种

果子。那果子叫红珍珠,只长在人难以走到的深山里。一个

人只要连着吃上四五顿,从前的一切便会忘得一千二净,就只

记得眼前那点事了。”

根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独眼老人身边靠了

靠。

“天底下,那些颜色最鲜艳的东西,差不多都不是好东西,

你尽量别去碰它。林子里那些长得鲜红的,红得像蛇信子一

样的蘑菇,它打老远就引逗你走过去看它,可它是有毒的。”

“他们怎么没有让你吃呢?”

独眼老人压住声音,用公鸭般的嗓子笑了。他没有回答根

鸟的问题。但根鸟似乎感觉到了那种笑声底下,藏着他的得意

与自命不凡: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果子,我还能不清楚!

快分手时,独眼老人说:“你是要向西走,去做一件大事,

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一笑,在根鸟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我是看出来

的。”他走了,但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叮嘱道:“千万

不要吃那果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对付的。”

独眼老人走了。

根鸟看着他弯曲的背影融入浓浓的夜色里。

从此,根鸟与独眼老人之间,便有了一根无形的线牵

着——牵着一颗依然稚嫩的心和一颗已经衰老的心。在又一

次的相会时,根鸟将那个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诉了老人。

老人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把胳膊无力地搭在根鸟的肩

上,然后唱了一支苍凉而荒古的歌。那歌使根鸟仿佛在滚滚

的寒流中看到了一片脆弱的绿叶,在忽闪忽闪地飘动。

正如独眼老人所说,疤子他们又以特殊恩惠的样子,单独

给根鸟端来四盘红珍珠,但都被根鸟机智地倒掉了,其中一盘

是趁人不备倒在怀里的。他走出门去,来到了僻静处之后,腰

带一松,那果子便一粒一粒地掉在地上,仿佛一只羊一路吃草

一路屙着屎蛋蛋。

这天下午,根鸟背矿石的篓子坏了。得到疤子的允许之

后,他走进了一个狭小的小山坳——他要砍一些柳条补他的

篓子。进入山坳不久,他便看到了寂静的山坡上长着的红珍

珠。那么一大片,生机盎然地长着。这种植物很怪,算作是草

呢还是灌木与树呢?根鸟无法判断。叶子小而稀,状如富贵

人家的女子的长指甲,深绿,阴森森的;茎瘦黑而苍劲,像垂暮

老人的紫色血管。叶下挂满了果子,那果子比盘中的果子还

要鲜艳十倍,仿佛淋着一滴滴的鲜血。令根鸟感到吃惊和恐

怖的是,这山坡上,除了这片红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

都是光秃秃的褐色石头。根鸟再看这些果子,就觉得那红色

显得有点邪恶。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顶上坐着一个孩子。他看到根鸟走来时,便从山顶上

冲了下来。

根鸟看着这孩子,说:“你叫青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告诉我的。他说,有一个叫青壶的孩子,看着

一片红珍珠。”

青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着的红珍珠。他的

目光是单纯的。而正是这种单纯,使根鸟心头轻轻飘过一丝

悲哀。独眼老人说过,这个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诱进这个峡谷

的。他是寻找失踪的父亲,在一个小镇的酒馆中乞讨时被长

脚看到的。刚来峡谷时,以为他是个孩子,也就没有好好看管

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转了两天,又转回到

峡谷里。长脚说:“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背矿石了。”于是,疤子

就给他吃了四顿红珍珠,从此,他既忘了外面的世界,也忘了

失踪的父亲。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壶总是坐在山头上,聚

精会神地守护着这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红珍珠。

根鸟不想在这里久留,砍了几根柳条,赶紧往外走。

青壶忽然叫道:“你以后还会来吗?”

根鸟回过头来时,看到青壶正用一双纯净如晴空的眼睛,

十分孤独地看着他。他朝青壶点了点头,匆匆离去了。

mord 发表于 2010-8-27 20:36:04

5

根鸟的脚镣被砸开了。

根鸟再走路时,突然失掉了重量,一时不能保持平衡,觉

得过于轻飘,踉踉跄跄的,犹如醉人。但根鸟心中有说不出的

激动。他在乱石滩上跑起来,轻如秋风。他已有很长一段时

间不能跑动了。沉重的脚镣,使他只能将脚在地上拖着走动。

走路的样子仿佛一个拉屎之后屁股还未擦的孩子要去找大人

帮着擦屁股。他日夜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能毫无羁绊地

跑动。在远离疤子他们之后,跑动的根鸟在清风里暗地流泪

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继续他的伪装。他必须

在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之下,才能进行又一次逃亡。而这一次

必将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中想着这一点,又蹦蹦跳跳地跑

回到疤子们的面前。

就在这天下午,疤子们将根鸟带到了峡谷口。

然后,他们掉头就往矿区那儿走了。根鸟闻到了从峡谷

口吹来的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那天夜里,他就是在这里走

入地狱的。而如今他又站在这地狱的出口处。他只要拼命朝

东跑起来,就会很快跑回到应该走的旅途上。然而,智慧的根

鸟往远处的林子里轻蔑地一瞥,掉过头去,望着疤子他们已经

几乎消失的背影,也朝矿区那边走去,并且显得急匆匆的,好

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夕阳西下时忽然想到该回家而往家里走

一样。

根鸟知道,前面的林子里埋伏着长脚派去的守候的人。

根鸟回到矿区时,太阳已经沉没。他在乱石滩上遇见了

独眼老人。两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从此,再也没有人去看管根鸟。

根鸟的内心是自由的,他的身体也即将自由。他混在背

矿石的队伍里,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而在心中暗暗兴奋,

一方面为那些戴着脚镣的和不戴着脚镣而一样必须永远生活

于这地狱中的人感到悲伤。

根鸟已好几次去看青壶了。

青壶一见到根鸟时,就会欢呼着从山顶上冲下来。而过

不多一会儿,根鸟又会带着青壶重新登上山顶。根鸟看到了

一条最佳的逃路,而这逃路就在这长着红珍珠的山上。他从

山顶往下看时,看到了茂密的森林。他透过树木的空隙,看到

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废弃了的小道。他断定,这条小道是通向

山下,通向大道的。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山脚下传

来的狗叫声。因此,他认定山下是有人家的。他在山顶上毫

不掩饰地察看逃路,因为他知道青壶是毫无想法的。

青壶只知道向根鸟说自己守护着的红珍珠:“乌鸦总来偷

吃红珍珠,我就拿着树枝轰赶它们。它们可鬼了,就落在附近

的树上。要是我不留神,它们就会立即飞下来吃红珍珠。我

才不会上当呢,我把红珍珠看得牢牢的,它们一颗也吃不着。”

他望着那片红珍珠,洋洋得意地又显得不好意思地说:“疤子

夸奖我了,说我看红珍珠看得好。”

根鸟看着青壶那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悲哀。

根鸟问青壶:“你从哪儿来?”

青壶望着根鸟,神情茫然。

青壶又黑又瘦,眼睛仿佛是两只铃铛。他的胸脯,呈现出

枝条一般的肋骨。每当根鸟看到青壶的这副形象,他就对山

坡上那片红艳艳的红珍珠充满仇恨。他在心里发誓,他一定

要将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根鸟一天一天地坚持着。因为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晚上,他总不能很快入睡,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他躺在床

上,将眼睛睁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热得出汗,

一会儿又凉得发抖。他有点像一只忧心忡忡的老鼠,总在担

心自己心中的心思被人窥破了。谁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会

在心里不安半天。晚上睡不安稳,加之夏天已经来临,他的身

体就变得十分清瘦。

但独眼老人每次遇到他时,总还是用他的独眼告诉根鸟:

沉住气!

这天夜里,根鸟惊讶得几乎要从床上蹦跳起来:他又听到

了马的嘶鸣声!那次逃跑失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听到马的

嘶鸣声了。他怀疑前几次在夜间听到的马的嘶鸣,真可能是

自己的幻觉。他都将那匹白马忘了。而现在,它却在黑茫茫

的夜晚又嘶鸣起来了。那声音是穿过密匝匝的树叶传来的,

是颤抖着的。但千真万确,是他的白马的嘶鸣。难道这是白

马的幽灵徘徊在山头吗?

嘶鸣声成了根鸟心中的号角。

根鸟终于在一天的黄昏,走向在小溪边洗脚的独眼老人。

他平静地告诉独眼老人:“今夜,我要走了。”

独眼老人没有阻止他:“你打算烧掉那片红珍珠?”

根鸟没有问独眼老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对独眼

老人的这种神明般的先知都已习以为常了。他只是朝独眼老

人点了点头,然后赤脚站到水中,将独眼老人那双长长的、平

平的、已软弱无力的脚握在手中。他用力地给独眼老人搓

擦着。

“你还想带走青壶?”

“是的。”根鸟抬起头来望着独眼老人,“我还要带着你一

起走!”

独眼老人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走不动了。”

“还有那么多人怎么办?”根鸟望了一眼在远处走动的人

们。

“每隔半年,他们都要再一次吃红珍珠,只有这样他们才

能不返回从前。你只管把那片红珍珠统统烧掉便是了,就别

去管他们了。”

在逃跑的前几天,根鸟常往青壶守护的山坳里跑。疤子

他们也不很在意,以为是两个孩子互相吸引,合在一起玩耍。

根鸟捡了一捆又一捆枯树枝,堆放在一块岩石的后边,他对青

壶说:“我们要在这里搭一座房子。”青壶听了,觉得这是件有

趣的事情,就和根鸟一起捡,直到根鸟说:“够了,不用再捡

了。”才作罢。

这个日子是精心选择的。

天不黑也不亮。亮了,容易被发现,黑了又难以看清逃跑

的山道。那月亮似乎有心,苍白的一牙,在不厚不薄的云里游

动,把根鸟需要的亮光不多不少地照到地上。这又是一个特

别的日子——是长脚家族发现这座铁矿、将第一个人诱进峡

谷的日子。每逢这个日子,长脚家族总要铺张地庆祝一番。

这天,长脚让疤子去通知各处干活的人们早早收工,然后到大

木房集中会餐。大木房准备了足够的酒和菜,大家可尽情地

享用。已多日闻不见酒香的人,见一大桶一大桶的酒摆在那

里,就恨不得一头扎进酒桶里。他们操起大碗,在桶边拥挤

着,抢舀着气味浓烈和芬芳的酒。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喝醉

了,倒在大木屋门口的台阶下。这是一个没有戒备的日子。

长脚站在人群中,也端着酒碗,不时与人们干杯。他神采

飞扬,双目炯炯有神。

根鸟混杂在人群里,也拼命用大碗去桶里舀酒。在长脚

的目光下,他大口喝着,酒从嘴角哗哗流进脖子。但他很快就

在人群中消失,而走出大木屋。见四下无人,他便将酒泼向乱

石滩。然后,他又重返大木屋,在长脚的目光下,再一次舀满

了一碗酒。

当根鸟拿着空碗,摇摇晃晃地又要进大木屋时,他看见独

眼老人正端着酒碗坐在门槛上。独眼老人朝他微微一点头,

根鸟便立即听出:就在今天!

月亮偏西时,木屋里外、乱石滩上,到处是喝倒了的人,其

情形仿佛是刚有一场瘟疫肆虐过,只留下尸横遍野。

根鸟也倒下了,倒在离青壶守护的山坳口不远的地方。

他的心慌乱地跳着,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那个时刻。他望着

星空,把激动、兴奋与狂喜统统压在心底。此刻,时间在根鸟

的感觉里是有声音的,像马蹄声,像流水声,像风来时芦苇的

折断声……

独眼老人在唱着一首充满怀恋、惜别又让人心生悲凉

的歌:

河里有个鱼儿戏,

树上有个鸟儿啼。

啼只啼,

个个都是有情意。

既有意,

就该定下个长远计。

空中的鸟儿,

波浪里的鱼,

细想想,

鱼归沧海鸟飞去,

倒落得独自一个添忧虑……

根鸟终于爬起来,走向黑色的山坳。

松树上,挂着一盏四方形的玻璃罩灯。蛋黄样的灯光从

高处照下来,照在那片红珍珠上。离灯光近的地方,那红珍珠

一粒一粒的,如宝石在烛光下闪烁。夏夜的露水湿润着红珍

珠,使它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昏睡的气息。

青壶的酒菜是专人送来的。小家伙显然也喝酒了,正在

灯下的草席上酣睡。

“过一会儿,我就要带你走了。”根鸟蹲下来,望着青壶在

睡眠时显得更为稚气的面孔,心中满是一个哥哥的温热之情。

他没有惊动青壶,而独自一人走到岩石背后,然后将那些枯枝

抱过来,一部分堆放在红珍珠地的四角,一部分撒落在红珍珠

丛中。枯枝全部分完之后,他拔了一小堆干草,将玻璃罩灯摘

下,转过身去挡住微风,打开玻璃罩,用灯火点燃了一把干草。

他放下玻璃罩灯,抓着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一堆枯枝。他又

用一把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二堆枯枝……他在做这一切时,

显得不慌不忙。仿佛这世界空无一人,他在自由自在地做一

件他愿意做的事情。

四堆枯枝如四座火塔,立即照亮了山坳。

根鸟坐到青壶的身旁。他看到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依然

在熟睡的青壶。

火从四角迅速地向红珍珠地里蔓延,四个点正变成线和

面。火光里,红珍珠一粒粒,鲜红无比,仿佛是妖女在黑暗中

看人的眼珠。不一会儿红珍珠地就在大火里劈劈啪啪地响起

来,仿佛大年三十的爆竹声。被火所烤的红珍珠,一粒一粒在

爆裂,果汁在火光里四溅,犹如一只只乱飞的红色蚊虫。

根鸟陶醉在这种让他的灵魂与肉体都感到无比刺激的暗

夜的燃烧之中。他竟然一时忘记了逃跑。盛大的火光,使他

的面颊感到一阵一阵舒心和温烫。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

亮。他捏紧了双拳,举在空中发颤。

“毁灭它!毁灭它!”

根鸟的心中,一如这烈火在叫唤。

青壶醒来了。他看着熊熊的大火,一时呆头呆脑。

根鸟指着正在变小的红珍珠地:“烧掉了!烧掉了!”

青壶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用手将火光指给根鸟看,

嘴里却像一个还未学会说话的孩子:“那儿!那儿……”

火越烧越猛,热浪冲击得剩下的红珍珠索索发抖,黑色的

灰烬纷纷飞起,飘入夜空。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晃动着。他

朝山坡上的忘乎所以的根鸟,不停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快

走!快点离开这儿!

根鸟竟然读不出独眼老人手势的意思,而跳起来朝老人

挥动着欢呼的双臂。

青壶站在根鸟的身边,始终瞪着惊愕的眼睛。

独眼老人拼命朝山坡上爬来。他几次摔倒,但挣扎起来

之后,还是一瘸一拐地朝根鸟爬来。

四周的大火快烧到中间时,火势开始减弱,而减弱了的火

势无法痛快地燃烧青青的红珍珠的枝叶,火一时犹犹豫豫,止

步不前,并有了要熄灭的样子。

根鸟急了,从地上抱起青壶的草席与铺盖卷,冲下坡去。

他打翻了玻璃罩灯,将油浇在草席与铺盖卷上,发疯似的踏进

灰烬之中,不顾脚下的余火,朝红珍珠地的中央冲去。

独眼老人终于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根鸟:“快走!快走!

他们来了……”

失控的根鸟,却疯狂地甩开了独眼老人:“要统统烧掉!

要统统烧掉!”

独眼老人又一次扑上来,在大火的边上,又抱住了根鸟。

根鸟回头来看独眼老人时,独眼老人趁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

耳光。

草席与铺盖卷从根鸟的手中落下,落到灰烬里。

独眼老人大声地叫着:“快走呀!你快走呀……”

根鸟忽然清醒过来。这时,他听到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正

洪水般涌来。

“走!”独眼老人一指黑暗,吼叫起来。

“我一定要烧掉那些剩下的!”

独眼老人说:“走吧,孩子,你别忘了,你是一个背负着天

意的人!”

根鸟离开独眼老人,走向山顶。当他回头来看独眼老人

时,只见他正抱着草席与铺盖卷扑向已即将熄灭的火。

长脚率领数不清的人,已经拥进了山坳。

根鸟拉住青壶冰凉的手,望着山坡:独眼老人已将草席与

铺盖卷投入火中。刹那间,那火像一个躺倒了的大汉挨了一

鞭子,猛地跳了起来。

火光照着长脚他们,巨大的人影就在石壁上魔幻般地晃

动起来。

根鸟拉着青壶朝山那边跑去。青壶已经像一只受了惊吓

的小鸟,任由根乌拉着一路奔下山去。

根鸟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烧死那个

老东西!”“烧死那个老巫师!”根鸟这才知道独眼老人是个

巫师。

根鸟正拉着青壶急速地朝山下冲去时,山顶上传来了长

脚深情的呼唤:“青——壶——”

青壶愣了一下,立即站住了。

“青——壶——”

青壶仿佛一条小狗忽然听到了主人的召唤,将手从根鸟

的手中猛地拔出,往山顶上爬去。

“站住!”根鸟叫着。

青壶根本不理睬,依然往山顶上爬去。他山上山下爬惯

了,爬得很快,转眼间就远远地离开了根鸟。

根鸟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中怜爱万分,不顾一切地追过

来。当他终于追上青壶时,山顶上已有无数的人朝山下

冲来。

青壶坚决不肯跟着根鸟走。他只记得峡谷与那片红珍

珠。他咬了一口根鸟的手,就在根鸟一松手时,又朝山顶上拼

命跑去。

长脚他们已经发现了根鸟,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根鸟望着青壶已经回到了那些人中间,长叹了一声,转身

往山下跑去。

长脚他们紧追不放,并且越追越猛。

根鸟觉得脚步声似乎就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响着。他心

中不免懊悔:难道这一回又不能逃脱了吗?他觉得他的信心

正在衰竭,双腿也感到绵软。就在他两眼昏花之际,他来到了

一片空阔地带。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起。随着一阵风样

的声音,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白光。这白光迅捷向他飞移而

来——他看见了与他已经分别多日的白马。

“抓住他!”长脚在后面大声咆哮,命令在前面追赶的人。

白马在根鸟面前站着,一如往昔。

根鸟抓住白马脖上的长鬃,猛地一跃,骑上了马背。

白马又一声长啸,随即掉转头,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工

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mord 发表于 2010-8-30 21:47:47

第四章 米溪

1

根鸟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情绪渐渐变得低沉,逃出地狱的激动与狂喜一点一点地丢在了荒野小道上。对前方,他没有牵挂,自然也就更无热情与冲动。他想振作一下精神,催马快行,但无奈,他总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他能一整天软绵绵地坐在马上,任由马将他载着西去。天上的太阳和云彩、路两旁的树林、村庄、庄稼地以及牛羊与狂吠的狗,所有这一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落得如此状态。

是对自己心中的那个信念开始怀疑了?是因为被鬼谷的生活以及逃脱耗尽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发呆。

这天傍晚,他终于在荒野上的大槐树下找到了原因:他想家了!当时,正是晚风初起时,天上的薄云,一朵朵,向东飘去。他望着那些薄云,拼命想起家来。他想念父亲,想念菊坡的一切。这种想念,一下子变得刻骨铭心。自从离开菊坡之后,他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过家——那个仅仅由他与父亲两人组成的家。他居然倚着大槐树,泪水滚滚地哭泣起来。

深夜,他终于情不自禁,骑上白马,掉转马头,披星戴月,直向东去。

他将一直盘桓在心的大峡谷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亲的面容,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亲与家。

他骑在马背上,走在异乡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却都是菊坡的。

根鸟回到菊坡时,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净而富饶的,又稍微带了一些伤感。

叶叶秋声。根鸟骑在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语声中。满山的树,除了松柏,都已开始变色,或红色,或橙色,或黄色,或褐色,一片片,一团团,一点点,说不清的好看。从山道往下瞧,已凉意深重。被树枝覆盖的山涧,时时传来凉凉的水声。枝叶偶漏一点空隙,便可借着秋光,看见涧中的清水如银蛇一般滑过。被秋露和山中雾气所浸润的枝叶与果实,都在散发好闻的气息,它们融合在一起,飘散着,直把秋的气息弥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气中。鸟的呜叫声,比春天的安静,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让人觉得耐听,又让人觉得这叫声怕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尾声了。

村子在山下。

根鸟骑着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

快到村子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树。一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边,叶子都已被秋风吹落,而柿子却依然挂满枝头。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们还一颗颗藏在厚厚的叶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叶子飘尽,它们都袒露了出来,像走出深院的闺女,来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得脸都红了,一颗颗地互相看着,越看脸越红。无奈,它们已无处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地让太阳看,让月亮看,让人看了。

根鸟终于看见村子里了。

这是中午时分。炊烟东一缕、西一缕地升起来,又被风吹散,混进半空中的雾气里。

根鸟从未注意过菊坡人家的炊烟。而此时,他却勒住马看着:菊坡的炊烟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根鸟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亲切。他忽然感到饿了,用腿一敲马肚,白马便朝小溪跑去。到了溪边,他翻身下马,跪在溪边,用一双黑黑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进肚里。他看到了几尾也只有菊坡的溪水里才有的那种身体纤弱的小鱼,正和从树上垂挂下来的几根枝条无忧无虑地嬉戏。他用手撩水朝它们浇去,它们一忽闪就不见了。

剩下的一段路,根鸟是将马牵在手中走的。越是临近家门,他倒越是显得没有急切与慌乱。

走到村口时,根鸟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头。黑头正坐在村口的磨盘上吃柿子。根鸟一眼就认出了黑头,但黑头却没有认出他来。

黑头看着风尘仆仆的根鸟,愣了半天。当他终于从根鸟那张黑乎乎的脸上认出了根鸟的那双眼睛时,柿子竟从手中落下,跌成一摊橙色的泥糊。他张着沾满柿汁的嘴,慢慢站了起来,并慢慢往后退去。

“我是根鸟。”根鸟朝他微笑着。

不知是因为黑头觉得根鸟是个跟疯子差不多的人而让他惧怕,还是因为根鸟失踪多日、现在却又如幽灵般出现而使他感到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并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根鸟出走后,父亲在别人问起时,还从未向一个人说过他究竟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一是因为在父亲看来,根鸟是听从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让人知道;二是因为父亲心中认定,当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为一根莫名其妙的布条和一两场梦而去时,肯定会加以嘲笑的。他不想与这些很好的乡亲为儿子争辩,为自己与儿子共抱同一个念头而争辩。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根鸟的母亲的奇异的失踪,便抱了一种神秘感不再去追问。时间一长,菊坡的人差不多都将根鸟忘了。

而根鸟竟突然出现在菊坡的村口。

黑头抬起手,指着根鸟,神情恍惚地说:“你……你是根鸟吗?”

根鸟说:“黑头,我是根鸟,我就是根鸟!”

黑头冲上来,几乎鼻子碰鼻子地在根鸟的脸上审视了一番,在嘴中喃喃:“是根鸟,是根鸟……”他掉转身去直向村里跑,一边跑,一边狂叫:“根鸟回来了!根鸟回来了……”

村里人闻讯,纷纷赶来了。

根鸟牵着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着。

村里的人看到根鸟,反应与刚才的黑头差不多。他们都在与根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朝他看着。
根鸟牵着马,朝他们微笑着。他觉得这一张张被山风吹成黑红色的面孔,都非常亲切。回家的感觉,已经如走入温泉一般,随着身体的一步步进入,温暖与湿润也在一寸寸地漫上心来。

一位年长者第一个走过来,说:“孩子,快回家吧。”

根鸟点点头,牵着马,和那位年长者一起,穿过人群往家走。多日不见他们了,他还有点害羞。

年长者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根鸟不太明白年长者话中的意思:“我爸他还好吗?”

年长者说:“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根鸟是在人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的。他把马拴在院门前的树上,推开了院门。在院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的那一刻,根鸟心中飘过一丝凄凉。从前的院门声不是这样的。它怎么变得如此艰涩?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气。

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后,才朝虚掩着的屋门走去。

人群在院门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长者跟随根鸟走进了院子。

年长者在根鸟准备推门时,说:“孩子,你父亲,怕是活不长久了,你快点进屋吧,他心中不知多么想你呢。”

根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推开了屋门。

根鸟一时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觉得眼前糊糊涂涂的。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没有父亲的回答。

“爸爸。”根鸟已一脚踏进了父亲的房间。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鸟。我回来啦!”

“根鸟?你是根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根鸟走到父亲的床边。借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亲的面容:这是一张极端消瘦而憔悴的脸。

“爸爸,你怎么啦?”根鸟跪在床边,将冰凉的手伸过去,摸着父亲的同样冰凉的脸。

父亲看清了根鸟,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渗出而滚落到枕头上。他朝根鸟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爸爸,你到底怎么啦?”根鸟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长者在根鸟的身后说:“你父亲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鸟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湿。父亲的面色是蜡黄的;眼窝深陷,从而使眉骨更为凸现;嘴巴瘪进去了,从而使颧骨更为凸现。父亲躺在被子下,但根鸟觉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没有父亲的身体——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像纸一般薄了。

晚上,根鸟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

父亲问道:“你找到那个大峡谷了吗?见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根鸟不做声。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家。”

父亲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根鸟不做声,只是用手在被窝里抚摸着父亲干瘦的腿。

“你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东西,也最容易忘记一件东西。你这一辈子,大概都会是这样的……”

根鸟用双臂抱住了父亲的双腿。他让父亲说去,而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愿说。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紧父亲的双腿。

七天后,父亲便去世了。

从墓地回来后,根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他有点不愿回到那间曾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十四个春秋的茅屋。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院门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样子。

根鸟一直记不起大峡谷。

两天后,根鸟走进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里收摘着成熟的和将要成熟的柿子。他给菊坡人的印象是:从此,根鸟将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菊坡的一个猎人,一个农人,他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将在这里长成青年,然后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亲一样在这里终了。

根鸟解开了马的缰绳:你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但白马没有远走,只是在离根鸟的家不远的地方吃草,而太阳还未落山时,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门口的大树下。

秋天将去时,根鸟的心绪又有了些变化。而当冬天正从山那边向这里走来时,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仿佛心底里有一颗沉睡的种子开始醒来,并开始膨胀,要顶开结实的泥土,生出嫩芽。

根鸟开始骑白马,在菊坡的河边、打谷场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欢看这道风景。他们或站在路边,或爬到树上,看白马驮着根鸟,在林子里如白光闪过,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尘。有几个胆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着白马过来,眼见着白马就要冲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着,闪到路边,然后在心中慌慌地享受着那一番刺激。

根鸟让白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后,他翻身下马,倒在草丛里喘息。白马的嘴角流着水沫,喘息着蹲在根鸟的身边。这时,会有一两只牛虻来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浑身一抖,将它们赶走。白马终于彻底耗尽了气力,最后连那几只牛虻也懒得去赶了,由它们吸它的血去。

这时,稍微有了点力量的根鸟,就从草丛里挣扎起来,走到白马身旁,瞄准了牛虻,一巴掌打过去。当手掌离开马的身体时,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这天,白马驮着根鸟在河边狂奔,在拐弯时,一时心不在焉的根鸟被掼下马来,落进了河水中。水很凉。就在他从水中往岸上爬时,他的头脑忽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本应立即回家换上衣服,但却湿淋淋地坐在河边上。他朝大河眺望着。

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纯静的天空。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他忽然看到远处缥缈的水汽中,悠然飘出了父亲。

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认定了那就是父亲。父亲悬浮在水面上,默然无声。而根鸟的耳边却又分明响着父亲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菊坡?”他心里一惊,睁大了眼睛。随之,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还是刚才的那个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根鸟骑上马背。此刻,他的耳边响着父亲临终的那天晚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挤出的两个字:天意。

根鸟骑着马在村里村外走了好几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养他的菊坡村,然后直让它被深深地吃进心中。

这天夜里,菊坡村的一个人夜里出来撒尿,看见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来:“失火了!失火了!”

人们被惊动起来,纷纷跑出门外。

根鸟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间曾给他和父亲遮蔽烈日、抵挡风寒的茅屋,被他点燃后,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

火光映红了菊坡的山与天空。

菊坡的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谁也没有来救火,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火光将熄时,根鸟骑上了白马。他朝菊坡的男女老少深情地看了最后一眼,那白马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未等他示意,便驮着他,穿越过火光,重又奔驰在西去的路上。

菊坡的人听见了一长串回落在深夜群山中的马蹄声。那声音后来渐小,直到完全消失,只将一丝惆怅永远地留在菊坡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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