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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4 20: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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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鬼谷
1
根鸟骑着马,沿着江边,一直往西。
马大部分时间是走在悬崖边。走到高处,根鸟不敢往下看。江流滚滚,浪花飞溅,并传出沉闷的隆隆声。根鸟总在担心马失前蹄的事情发生,而那马却总是如履平地的样子,速度不减地一往无前。
从上游不时地冲下来一根木头,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条巨大而凶猛的鱼在江流中穿行。根鸟宁愿将它们看成是鱼,在马背上将它们一一盯住,看它们沉没,看它们被江中巨石突然挡住而跃入空中又跌落江水,看它们急匆匆地向下游猛地窜来。当它们到了眼前,已明晃晃是一根根木头,再也无法将它们看成鱼时,根鸟总不免有点失望。
根鸟有时会仰脸看对面山坡上的羊。它们攀登在那么高的峭壁上,只是为一丛嫩草和绿叶。青青的岩石上,它们像一团团尚未来得及化尽的雪。
对面的半山腰里,也许会出现一两个村落。房屋总浮现在江上升起的薄雾里。根鸟希望能不时地看到这些村落。几天下来,他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规律:只要看见铁索桥,就能见到村庄和散住的人家。因此,在见到村庄之前,他总是用目光去搜索江面上的铁索桥。那铁索桥才真叫铁索桥,仅由两条不粗的铁索连结着两岸,那铁索上铺着木板,高高地悬在江面。它们最初出现在根鸟的视线里时,仅仅是一条粗黑的线。
那根线在空中晃悠不停,却十分优美。马在前行,那根线渐渐变粗,直到看清它是铁索桥。
每到铁索桥前,根鸟总有要走过去的欲望。他扯住缰绳,目光顺着铁索桥,一直看过去,直到发现林中显露出来的木屋。有时江面狭窄,雾又轻淡,根鸟就会看到江那边的人。这时,他就会克制不住地喊叫起来:嗷——嗷嗷——
山那边的人也觉得自己在无尽的寂寞里,听到对岸有人喊叫,就会扯开嗓门回应着:嗷——嗷嗷——同样的节奏,算是作答与呼应,不让根鸟失望。
这种此起彼伏的呼喊,后来随着根鸟的远去,终于消失,于是又只剩下江水的浩荡之声。
这天下午,转过一道山梁,阳光异常明亮地从空中照射下来。根鸟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路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也正在西行。他心中不免一阵兴奋,紧了紧缰绳,白马便加快了脚步朝那马那人赶去。
根鸟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马上的人了: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头上溜光,两条腿似乎特别长,随意地垂挂在马的两侧。根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给他起了一个名字:长脚。
长脚听到后面有马蹄声,便掉转头来看。见到根鸟,他勒住马,举起手来朝根鸟摇了摇。
根鸟也朝长脚举起手来摇了摇,随后用脚后跟一敲马肚。白马就撒开四蹄,眨眼工夫,便来到长脚跟前。
“你好。”长脚十分高兴地说。
“你好。”根鸟从长脚红黑色的脸上感到了一种亲切。这种亲切在举目无亲的苦旅中,使根鸟感到十分珍贵。
长脚是个中年汉子。他问道:“小兄弟,去哪里?”
根鸟说:“往西去。”随即问长脚:“你去哪里?”
长脚说:“我也是往西去。”
根鸟又有了一个同路人。尽管他现在还无法知道长脚究竟到底能与他同行多远的路,但至少现在是同路人。根鸟又有了独自流落荒野的羊羔忽然遇到了羊群或另一只羊时的感
觉。再去看空寂的江面与空寂的群山时,他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在如此寂寞的旅途上,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就会成为根鸟的朋友。
他们互相打量着。两匹马趁机互相耳鬓厮磨。
根鸟眼前的长脚,是一个长得十分气派的男子。他的目光很是特别。根鸟从未见到过如此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来自长而黑的浓眉之下,来自一双深陷着的、半眯着的眼睛。
最特别的是那个葫芦瓢一般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使长脚显得格外的精神,并带了一些让根鸟喜欢的野蛮与冷酷。
长脚似乎意识到了这颗脑袋给他的形象长足了精神,所以即使是处在凉风里,也不戴帽子,而有意让它赤裸裸的。
根鸟从长脚的目光中看出,长脚似乎也十分喜欢他的出现。长脚的目光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走吧。”长脚说。
正好走上开阔一些的路面,两匹马可以并排行走。
路上,根鸟问长脚:“你可见到一个背行囊往西走的人?”
根鸟的心中不免有点思念板金。尽管他心里明白,按时间与速度算下来,长脚是不会遇上板金的,但他还是想打听一番。
长脚摇了摇头:“没有。”
一路上,长脚不是说话,就是唱歌。他的喉咙略带几分沙哑,而这沙哑的喉咙唱出的粗糙歌声与这寂寞的世界十分相配。长脚在唱歌时,会不时把手放在根鸟的肩上。根鸟有一种深刻的感觉:长脚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感到亲近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
在一家客店门口,长脚将马停住了:“今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根鸟不免有点发窘:“我不能住在这里。”
“那你要住到哪里去?”
“我就在街边随便哪一家的廊下睡一夜。我已这样睡惯
了。”
长脚跳下马来,并抓住根鸟的马缰绳说:“下来吧,小兄弟。这个客店的钱由我来付。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
根鸟很不好意思,依然坐在马上。
长脚说:“谁让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呢?下来吧,我一个人住店也太寂寞。”
根鸟忽然觉得由长脚来为他付客店费,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过意不去的事。长脚的豪爽,使根鸟在跳下马来时的那一刻,不再感到愧疚了。他牵着马跟着长脚走进了客店的大院。
店里的人立即迎出来:“二位来住店?”
长脚把缰绳交给店里的人:“把这两匹马牵去喂点草料,我们要一间好一点的房间。”
店里人伺候长脚和根鸟洗完脸,退了出去:“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稍微歇了歇,长脚说:“走,喝酒去!”
小镇还很热闹,酒馆竟然一家挨着一家。长脚选了一家最好的酒馆,把胳膊放在根鸟的肩上说:“就这一家。”便和根鸟往门里走去。根鸟看到,灯笼的红光照着长脚的脸,从而呈现出一派温暖的神情。根鸟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就在这天夜里,躺在舒适的床上,喝了点酒而一直感到兴奋的根鸟,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向长脚讲了一切:白鹰、布条、峡谷、紫烟……
长脚始终没有打断他的话,而只是不时地点一下头,发出一声:“嗯。”
根鸟已很久很久未能向人吐露这一切了。他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在行走时,常常是忘了他为什么行走的。在这春天的夜晚,闻着从院子里飘进来的花的香气,重叙心中的一切,根鸟又回到了那种圣洁而崇高、又略带了几分悲壮的感觉里。
他的目光里又再一次流露出一种无邪的痴迷与容易沉入幻想的本性。他觉得,长脚是一个善解人意、最让他喜欢倾诉的人。
确实如此。长脚在听的过程中,一直让根鸟觉得自己在鼓励他说下去。而在听完根鸟的诉说之后,他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而呈现出一副被深深打动的神情。
第二天,长脚对根鸟说:“我想在这小镇上停留一两日,不知你还是否愿意与我在一起?”
根鸟犹豫着。
长脚说:“也不在乎一两天的时间。”
“好吧。”但根鸟不太明白长脚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长脚似乎看出了根鸟心中的疑问,说:“后面那段路不好走,我们要歇足了劲。”
吃罢早饭,长脚就领着根鸟在街上转悠。不久,根鸟发现,长脚在街上转悠时,并无一丝要看这小镇风情的意思。长脚总是用目光打量着街上的行人,而当他在这些行人之中发现流浪者、乞讨者或一些显然是孤身一人而别无傍依的,就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时,他就会走过去,与那些人搭话,并问寒问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那样子使根鸟很受感动。
一个巷口。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瘫坐在地上。
长脚说:“过去看看。”
那男孩儿瘦骨伶仃,两只眼睛大大的,身边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
长脚蹲下去。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个男孩儿的肮脏,竟然伸出大手在那个男孩儿秋草一般纠结着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家在哪儿?”
那男孩儿有气无力地看了长脚一眼:“我没有家。”
长脚又问:“你去哪儿?”
那男孩儿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长脚没有说什么,走进一家饭馆。过了不一会儿,他端来满满一大碗饭菜,递到那个男孩儿手上:“吃完了,别忘了将碗送到那家饭馆里。”
那男孩儿呆呆地望着长脚。
长脚说:“我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你且别远走。只要我在这镇上呆上一天,你就一天不愁饭吃。”说完,怜爱地拍了拍那男孩儿的头,然后对根鸟说:“我们再往前走。”
跟在长脚的身后,根鸟心中想:长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午饭后,长脚叫根鸟在店中独自歇着,一个人上街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客店。
晚上,长脚又将根鸟带进一家酒馆喝酒。回到客店时,小镇已无行人了。
烛光下,长脚说:“我看出来了,你要着急上路。可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他望着根鸟,说:“昨天夜里,你对我说,你曾见到过一只白色的鹰,对吗?”
根鸟有点疑惑不解地望着长脚。
“是不是一只白色的鹰?”
“是的。”
“还梦到了一个大峡谷。那峡谷里长满了百合花,对吗?”
根鸟点了点头。
长脚说:“小兄弟,算你幸运,你认识了我。继续往西去吧。你离那个大峡谷已剩下不几天的路程啦。”
根鸟吃惊地望着长脚:“你知道那个大峡谷?”
长脚:“你只管往西走吧。”
“你说不几天就能走到?”
长脚说:“你必须要见到一个人。这个人知道那个大峡谷在哪里。”
“我怎么才能见到这个人?”
长脚说:“你一直往西走。大约三天后,你就可以走到一个峡谷口。看见那个峡谷口,你千万不要因为看到眼前全是乱石、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而犹豫,就止步不前。别担心,继续往前走。再用半天的时间,你就会看到山坡上有一间木屋。
你就走过去。那木屋里有人,你就将我写的信——我马上就给你写,交到一个叫黑布的人手上,他就会告诉你大峡谷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会带着你一直找到那个大峡谷。我衷心祝愿你能很快救出那个叫紫烟的女孩儿。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有这件事。”
根鸟简直不敢相信长脚的一番话。
长脚说:“你见到那间木屋,见到那个叫黑布的人,一切就会明白了。”说完,就去写信。
根鸟在长脚写信的时候,心里一直十分激动。伏案写信的长脚将他宽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根鸟在心里由衷地感谢上苍居然让他认识了这样一个人。他要在心里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想到不久就要结束这长长的苦旅,就要梦想成真,根鸟简直想哭一哭。
长脚写信的样子十分潇洒,仿佛他天天坐在案前写一封同样的信,已不需要任何思索。那笔在纸上迅捷地滑动,犹如一阵风吹进巷口,那风便沿着深深的巷子呼呼向前。
长脚将信写好后,交给根鸟:“你不想看一下吗?”
根鸟是识字的,但根鸟不认识这封信上的任何一个字。
它是一种别样的文字。那文字仿佛是蛇在流沙上滑行,扭曲
的,却在微微的恐怖中流露出一种优美。
根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长脚将那封信拿过来,折好后再重新交到根鸟手上:“黑布认识这些文字。”
根鸟问长脚:“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长脚一笑:“我想,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2
这天傍晚,根鸟果然见到了长脚所说的那个峡谷口。
根鸟骑在马上,向西张望着。这是一条狭长的峡谷。尽是乱石,它们使人想到这里每逢山洪暴发时,是洪水的通道。
那时,洪水轰隆轰隆从大山深处奔来,猛烈地冲刷着石头,直把石头冲刷成圆溜溜的,没有一丝尘埃。根鸟低头一看,立即看出了当时洪水肆虐时留下的冲刷痕迹。晚风阴阴地吹拂着根鸟,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白马朝黑洞洞的峡谷嘶鸣起来,并腾起两只前蹄。
根鸟真的在马上犹豫了。他望着这个峡谷,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疑惑。
天已全黑了,几颗碎冰碴一般的星星,在荒老的天幕上闪烁。
根鸟忽然用脚后跟猛一敲马肚。他要让马立即朝峡谷深处冲去。然而,令根鸟不解的是,一向驯服听话的白马,竟然不顾根鸟的示意,再次腾起前蹄,长长地嘶鸣着。根鸟只好从腰中抽出马鞭,往白马的臀部抽去。白马勉强向前,但一路上总是不断地停住,甚至在根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调转头往回跑去。最后,根鸟火了,用鞭子狠狠地、接连不断地抽打着它。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峡谷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洞。
半夜时分,已经疲倦不堪的根鸟见到了前面的半山坡上似乎有一星灯火,精神为之一振。他揉了揉眼睛,等终于断定那确实是灯火时,不禁大叫了一声,把厚厚的沉寂撕开了一个
大豁口。
那温暖的灯光像引诱飞蛾一样引诱着根鸟。
在如此荒僻的连野兽都不在此出入的峡谷里居然有着灯光,这简直是奇迹,是神话。这种情景,也使根鸟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丝恐怖。
一间木屋已经隐隐约约地呈现了出来。
白马却怎么也不肯向前了——即使是根鸟用鞭子无情地鞭打它,它也不肯向前。根鸟毫无办法,只好从马背上跳下,然后紧紧扯住缰绳,将它使劲朝木屋牵去。
灯火是从木屋的两个窗口射出的。那两个窗口就仿佛是峡谷中一个怪物的一对没有合上的眼睛。
根鸟终于将马牵到了小木屋的跟前。“反正已经到了,随你的便吧。”根鸟将手中的缰绳扔掉了,拍了拍白马,“就在附近找点草吃吧。”
根鸟敲响了小木屋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家伙站在灯光里,问:“找谁?”
根鸟说:“我找一个叫黑布的人。”
“我就是。”那人说道,并闪开身,让根鸟进屋。
根鸟从怀中掏出长脚写的信,递给黑布。
黑布走到悬挂在木梁上的油灯下,打开信,并索索将已打开的信抖动了几下,然后看起来。看着看着,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在这荒山野谷之中,不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木屋里还有两个人正呼呼大睡,被黑布的笑声惊醒,都坐了起来。他们揉着眼睛,当看到屋里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年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与黑布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嘿嘿嘿地笑起来。
根鸟惶惑地看着他们。
黑布说:“好,送来一个人,还送来了一匹马。老板说,那马归我了。还是匹好马。”他对一个坐在床上的人说:“疤子,起来去看看那匹马,把它拴好了。”
叫疤子的那个人就披上衣服,走出木屋。
黑布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问根鸟:“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吗?”
根鸟说:“我是来请你指点大峡谷在什么地方的。”
“什么?什么大峡谷?”
根鸟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黑布。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生长着不安。
黑布听罢,大笑起来,随即将脸色一变:“好,我来告诉你。”他用右手的手指将拿在左手中的信弹了几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你是来开矿的!”
根鸟吃惊地望着黑暗中的黑布:“开矿?开什么矿?”
黑布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根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望着黑布,一边往门口退去。估计已退到门口了,他猛地掉转身去。他正要跑出门去,可是,那个叫疤子的人将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堵住门口。
黑布不耐烦地说:“老子困得很。你俩先将他捆起来,明日再发落!”
于是,床上的那一个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从床下拿出一根粗粗的绳索,与疤子一道扭住拼命挣扎的根鸟,十分熟练地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然后将他扔到角落里。
这时疤子对黑布说:“我下去时,远远看见一匹马来着的,但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明日再说吧,它也跑不了!”黑布说。
第二天一早,根鸟被黑布他们押着,沿着峡谷继续往前走。路上,根鸟听疤子对黑布说:“怪了,那马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黑布说:“可能跑到山那边的林子里去了。且别管
它,总有一天会逮住它的。”根鸟就在心中祈祷:白马呀,你跑吧,跑得远远的。
大约在中午时分,当转过一道大弯时,根鸟看到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景象:一片平地上,盖有十几间木屋,有许多人在走动和忙碌,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脚下,忙碌的人尤其多,那似乎在冶炼什么,升起一柱浓浓的黄烟。荒寂的山坳里居然一派紧张与繁忙。
黑布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对根鸟说:“这就是矿!”掉头对疤子说:“将他带走,钉上脚镣,明天就让他背矿石去!”
根鸟被带到一个敞棚下,被疤子按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
根鸟也不挣扎,心里知道挣扎了也无用。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心凉凉的,既无苦痛,也无愤恨,随人摆布去吧。
一旁蹲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他在那里打瞌睡,听见了动静,迟缓地抬起头来。根鸟看到,那是一个独眼的老人。
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鸟一眼。根鸟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阵凉风吹着了,不禁心头一颤。那目光飘忽着离开了,仿佛一枚树叶在飘忽。
“老头,给来一副脚镣。”疤子说。
独眼老人站起身,蹒跚着,走向一个特大的木柜,然后打开门,从里取出一副脚镣来,又蹒跚着走过来。脚镣哗啦掉在根鸟面前的地上。
根鸟望着冰凉的脚镣,依然没有挣扎,神情木然如石头。
脚镣被戴到了根鸟的脚上。一个大汉挥动着铁锤,在一个铁砧上猛力砸着铁栓,直到将铁栓的两头砸扁,彻底地锁定住根鸟。那一声声的锤击声,仿佛在猛烈地敲击着根鸟的灵魂,使他一阵一阵地颤栗。
独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着的那个地方,并仍然垂着头去打瞌睡,好像这种情景见多了,懒得再去看。那样子跟一只衰老的大鸟栖在光秃秃的枝头,任由其他的鸟去吵闹,它也不愿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脑袋一般。
钉上脚镣之后,根鸟就被松绑了。
疤子对独眼老人说:“带他去五号木屋,给他一张床。”说完,他就领着另外几个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独眼老人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走在前头。
根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独眼老人的后头。脚镣碰着石头,不停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离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鸟缓慢地走着,用心地看着这个几乎被隔绝在世外的世界。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无论是山还是眼前的乱石,仿佛都不是石头,而是生锈的铁,四下里一片铁锈色,犹如被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到处飞着乌鸦。一只一只乌鸦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只夜的精灵。它们或落在乱石滩上,或落在岩石和山头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刚劲、如怪兽一般的大树上。从远处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他们稀稀拉拉,似乎漫无尽头。他们的面色
不知是为四周的颜色所照还是因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铁锈色。他们吃力地用柳篓背着矿石,弯腰走向那个冒着黄烟的地方。他们对根鸟的到来无动于衷,只偶尔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一眼根鸟。显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在这矿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脚镣被磨得闪闪发亮。乱石滩上,一片脚镣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有人在高处不停地往下倾倒着
生铁。使根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竟然没有戴脚镣,纯粹是自由的。然而,他们却显得比那些戴着脚镣的人还安静。他们背着矿石,眼中没有一丝逃脱的欲望,仿佛背矿石就是他们应做的事情,就像驴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样。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想必是还有剩余的精力,一边背着矿石,还一边在嘴中哼唱着,并且互相嬉闹着。
根鸟跟着老头路过那个冒黄烟的地方时,还不禁为那忙碌的很有气势的场面激动了一阵。一只高高的炼炉,有铁梯绕着它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将矿石背上去,倒进炼炉,然后又背着空篓沿铁梯从另一侧走下来,走向山沟沟里的矿场。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一只巨大的风箱,用一根粗硕的铁管与炼炉相连。拉风箱的,居然有十多个人。他们打着号子,身体一仰一合地拉着,动作十分整齐。风在铁管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炼炉不时地发出矿石受热
后的爆炸声。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很让人惊心动魄。
走到五号木屋门口,独眼老人没有进屋。他对根鸟说:“靠里边有张空床。那床上三天前还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时跌下悬崖死的。”
根鸟站在木屋的门口,迟疑着。
独眼老人不管根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
那时,根鸟正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独眼老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再一次往前走时,他伸出一只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对根鸟说道:“这地方叫鬼谷。”
那时,一群乌鸦正飞过天空。
第二天,根鸟背着第一筐矿石往炼炉走时,看见了长脚。
长脚风风火火走过来时,人们立即纷纷闪到一边,并弯下腰去,将头低下。
长脚的身后,由疤子他们又押解了三个人。根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都是那天他在那个小镇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瘫坐在巷口的少年。
长脚似乎想要在这里停住欣赏他的矿山,立即就有人搬来椅子。他一甩黑斗篷,那黑斗篷就滑落来,晾在椅背上。
他在椅子上坐下,跷起腿来。阳光下,他的脑袋贼亮,仿佛是峡谷中的一盏灯。
根鸟走过来时在长脚的面前停住了。他怒视着长脚。
长脚冷冷地一笑,仰起头来对身后的疤子说:“这小子十分容易想入非非,你们务必要将他看紧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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