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5:24

惊世少年
第六章 不哭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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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一个无法预测的谜。
   步惊云的生命中当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转眼之间,他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他,到底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否,他已变为另一个人?
   还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耸入云,乃天荫城一带群山之首,此处正孕育着一个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帮!
   “天下会”,其总坛正是设于此天山之巅,坛舍倚山而建,雄伟巍峨,气象万千,
令人叹为观止。
   在近五、六年间,这个如旋风般崛起的帮会,已攻占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帮,就连
十大名门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苍鹰、风月、灵鹤亦归顺麾下,余下的五大派,
及其他闭门自扫门前雪的帮派,根本不足为惧。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帮“无双城”,历史悠久,其城主独孤一方更是智勇双全,武艺
超群,这个无双城,才真正是天下会之大患!
   故天下会崛起之后,不断以威逼利诱之手段招兵买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为
要巩固实力,以期对付无双城。
   直至如今,天下会已有三百个分坛遍布中原各地,只要实力茁壮,时机成熟,便会
立即铲平无双城,把整个武林吞并!
   据说,这三百个分坛的坛口,全都朝向总坛而建,宛若万臣朝拜天山总坛,和总坛
上的一座建——天下第一楼。
   这座天下第一楼,楼高三层,堪称琼楼玉宇,粉雕玉琢,乃于天山巅上最高之处,
直冲云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尽瞰苍茫大地,大有“君临天下”之势!
   如此架势,试问世间一众平凡苍生,谁可匹配?
   绝无仅有!
   故,能够踏进天下第一楼的人简直寥寥可数,天下第一楼根本不屑给寻常分坛主进
入,也不准寻常门下进入,擅入者——斩!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进天下第一楼,他是少数获准进入楼内的其中一人,只
是他也不配坐卧楼内,他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来岁了吧?可是那一袭阔袍大袖,黄澄澄的衣衫,和头
上戴着的黄色无常高帽,使他整个人看来滑稽非常!
   也许,这正是他的谋生技俩,求生技俩。
   黄色,可以令人悦目,滑稽,可以令人赏心。他这副苦心孤诣的装扮,只为要令某
人“赏心悦目”!
   这个某人,当然就是天下会门众口中经常嚷着的“雄踞万世,霸业千秋”的帮主—
—雄霸!
   雄霸,一个当世枭雄,浑身皆散发着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独尊”的皇者气度!也
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蟠踞于这栋天下第一楼!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于这天下第一
楼中稳操生杀大权!
   而这个黄衣男子,正是自创会之初,一直立于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献计的
军师——文丑丑,也可以说,他是帮主雄霸的贴身侍从。
   文丑丑对于自己这个职饺,似乎并无不满,也许是被逼“并无不满”。不过话说回
来,像他这样的庸才,虽不能达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能达至“一人之畔”,也
蛮不错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拥有在天下第一楼这禁地进出的特权。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楼,只因他要把天下会去年战绩呈交雄霸过目。他唯
一不喜欢的是“跪”,他要跪至帮主阅毕册上战绩后方可离去。可是雄霸却迟迟末把战
绩阅毕,他在帷帐内已阅了许久许久。
   他素来都喜欢在帷帐内处理会务,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是这个道
理。
   文丑丑跪在地上,盯着帷帐内的雄霸,虽是隔着一层帷帐,但帷帐薄如蝉翼,他还
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着的紫缎绵衣。
   这袭紫缎绵衣,缎滑如镜,上以真金丝缕绣着九条游龙,张牙舞爪,盘身而上,宛
如九龙护身。事实上,披衣人虽非九五之尊,却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气度,因为,
他是一条九天之龙,亦即九龙之尊!
   这个九龙之尊仍是仔细地阅着册上的战绩,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万般小心,在册上
每一行都停留许久,生怕会看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会的一切,他必须了如指掌,这样对于将来所要发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这
就是一代枭雄的作风!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于是在细阅之余,他就发现了一桩奇事,只见战绩上写着:
“正月十八,大举歼灭黑山塞,黑山塞死伤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帮门下,后援一
死一伤,中锋三伤,前锋伤亡枕藉,仅得一门下步惊云安然无事。二月十三,进攻寒山
派,大获全胜,本帮门下,后援二死,中锋九死一伤,前锋再度伤亡枕藉,仅一门下步
惊云幸全,身上无伤。三月十七,力占广陵派,终于成功入主。本帮门下,后援七死八
伤,中锋十死七伤,前锋除于门下步惊云仍在,无一生还!四月十五……五月……六……”
   雄霸终于把所有战绩阅毕,沉思半晌,忽然向文丑丑问:“谁是——步惊云?”
   他的声音宏亮之极,恍如龙吟,不愧是九龙之尊!
   文丑丑为之一愕,他没料到以帮主贵人事忙,居然会注意一个小卒,遂道:“此子
三年前曾闯上天下第一天求进本帮,适逢帮主御轿经过,便顺道将他纳为门下。他入会
已有三年,首两年仅干一些低微的杂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开始参与本会大小战役。”
   雄霸听罢略一皱眉,回心细想,终于记起来了。
   是的!三年前当他经过天下第一关时,确实因听闻一个孩子唤作惊云,便毫不考虑
把其纳为门下,他甚至没有掀起轿帐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这个决定!
   只因为这孩子唤作——云,这个“云”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个秘密!
   想不到于过去一年,在天下会十多场大小战役中,此子竟然占了十场,每场俱是身
为前锋一员。
   须知道,前锋每每是一场战斗中最重要的一环,目的是为先行攻撼敌人军心,故每
名成员均须骁勇善战,步惊云这小子年仅十三,且投效天下会只是三年,却已可屡次出
征,且尽管其余前锋门下非死即伤。但他却如常无事,显见定有过人之处!
   雄霸续问:“此子是何来历?”
   文丑丑摇了摇头,答:“不知道!据负责训练门下徒众的总教秦宁道,这孩子性情
孤僻,不喜言语,而且深谙一套掌法,可说是带技入门。”
   掌法?步惊云不是只懂剑法么?怎么又会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他使的是什么掌法?”
   文丑丑又再摇头,道:“无法得知!秦宁说,这孩子每当被问及师承何人,出身何
处时,总是茫然摇首,像是所有前尘往事,全都记不起来似的。”
   雄霸道:“也许他并非记不起来,而是不想说。”
   文丑丑陪笑道:“帮主说得也是!”
   面对雄霸,文丑丑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强笑、乾笑、谄笑、陪笑、甚至强颜欢笑!
   瞧真一点,他的嘴原来不小,而且嘴角上翘,天生便是一张仰月笑嘴,不过,他的
眼睛却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饰!
   雄霸突然道:“既然秦宁说得这孩子如此特别,老夫倒想见一见他!”
   此语倒是雄霸由衷之言,这个经历多场战役而不伤不死的步惊云,竟然仅得十三岁!
   这样一个谜一般的孩子,谁都希望见识一下。
   文丑丑哪会不明帮主心意,道:“这个属下定当办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声,问:“除了战绩,还有什么呈报?”
   文丑丑道:“秦霜少爷率众攻打千峰寨已经报捷,预计将于十日后返回总坛。”
   这个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无子嗣,故
命下属均称呼其徒作少爷。
   雄霸听得文丑丑所言,嘴角泛起一丝引徒为傲的笑意,道:“好!霜儿干得好!丑
丑,你先给我滚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丑丑也不想过于久留,于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既然帮主
没甚吩咐,那……属下这就告退了。”
   言罢立即转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楼溜之大吉,岂料突又闻雄霸从后叫住自己:
“丑丑!”
   文丑丑吓了一跳,随即回身低首,嗫嚅道:“帮主,可还有吩咐?”
   雄霸沉着脸道:“适才我好像命你滚出去,并非要你站着走出去!”
   文丑丑当下恍然大悟,化忧为笑,忙不迭点头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我立即
滚出去!”
   说着即时俯身在地上翻滚出去,刚刚滚出第一楼,文丑丑便听见楼内传来雄霸那宏
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张夹尾鼠窜而逃!
   这就是权力!
   它最骇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处!
   只要有权,若要他滚,他不能站着走!
   若要他死,他就绝不能再——生!
   
            ※          ※            ※

   三分教场,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地方位于天下会内,壮阔无比,说它奇怪,只因它虽名为教场,却并非用作调教
天下会门众之用,反之,所有门众仅可在教场外侧的楼舍中接受训练!
   三分教场,其实只为供帮主雄霸检阅部下及观看门徒比武而设,一切的堂煌建,都
只为一个“万人之上”的人。
   因为他是雄霸,他便拥有绝对无上的权威可以享用一切!
   试问谁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场上又聚集了一批过千徒众,岁数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间,可说是正
当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这些本应向上求进的少年们并没有胸怀造福社稷之心,却一心只求功利,故
这么小的年纪,便已开始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
   是谁令他们变成如此?
   如果他们全是大户的儿子们,早便该享尽荣华富贵,谁希罕加入天下会以身犯险,
以血汗急夺那片刻浮华?
   一切一切,只因为穷。
   苍茫大地,满目皆是贫土。神州万里,尽是充斥着为生计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历
朝时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无主,到处怨场载道,苦待浮沉!
   整个神州都在呻吟,满布百姓们的呻吟!
   江湖人乘时而兴,大家都不脚踏实地地去为民建设,只一心侵夺地盘,满足私欲。
   正如雄霸这样的武林人物,也可独霸一方,其威势比诸当今天子,简直有过之而无
不及,否则今日这过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场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场当中一张龙椅之上,纹丝不动。龙椅之后站着百多名神色剽
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后把其团团拱护,而且还有文丑丑侍候在侧,守卫森严。
   天下会向来家法严厉,若一经帮主传令集合,所有弟子无论身处总坛哪座建筑,都
必须尽速于一个时辰内全部齐集,否则格杀勿论!
   故这些少年徒众虽然人数逾千,但早已络绎不绝地鱼贯入场。此刻众少年几近到齐,
并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实雄霸自创会以来,由于忙于筹谋如何可以更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于检阅一
般徒众,更遑论这些未成气候的初生之犊,故这些少年徒众虽曾在天下会呆了数年,雄
霸还是首次检阅他们。
   这些少年虽看来神色凛凛,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帮主风采,众人心情不
免紧张,而且在紧张之余,也在心惊胆战!
   然而他们并非为见帮主而心惊胆战,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所以少年徒众尽于有意无意之间,侧头斜瞥第十行的最后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仍然
空悬,仍欠一人。
   一个很可怕的人——他!
   一个时辰的时限将届,他们并非是在害怕这个迟迟未至人他会遭帮主严惩,而是害
怕他真的来临!
   雄霸一直在注视着这些神色紧张的少年,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脸上来回急
扫,像在搜寻着什么似的,可是直至众人整齐排列后,他双目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似乎
并未在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由得对身畔的文丑丑问:“丑丑,你可看见
他?”
   文丑丑晃头晃脑答:“不知道,属下也从未见过他,不过细点人数后,还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语,片刻才道:“也好!反正这逾千少年看来虽算精神奕奕,未
致过于差劲,但神色显见紧张。倘若他们当中,也有那个历经十场战役而不损的步惊云
的话,那这个步惊云,就未免令老夫甚为失望。”
   是的!一众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来这回检阅这批少年部属,全由于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时兴之所致,便与心腹文丑
丑来打一赌,看自己能否于逾千少年中把步惊云认出,若然不能,文丑丑便可获赠一万
两黄金。若然赢了,他贵为一帮之主,既已证明自己眼光独到,当然不需文丑丑再付出
什么。
   就在二人言谈之间,一条人影已在三分教场的入口缓缓拾级而上。这条人影甫一出
现,教场上所有徒众登时更呈紧张起来。
   在时限将至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来了。
   他不高不矮,看来只是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但场中逾千徒众自踏进三分教场那刻
开始,便目不转楮地看着他,大家的心都在发寒,就像在看着死神一样!
   不错!他是死神!
   他参与天下会十场战役,所有前锋同门非死即伤,只有他安然无缺,此事虽使他的
名字蜚声天下会,然而同时间,大家亦认为他只会带来死亡,所有听闻他战绩的人都害
怕和其一起会遭不测,尽量与其远远疏离,一些少年徒众更为他冠以“不哭死神”之谑
号。
   只因他加入天下会已经三年,一直不喜言语,面上更从来没有半丝表情,而且无论
发生何事,或瞧见同门在战场中惨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动,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更
遑论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会哭,也从没有人见过他哭!
   而这个“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后那个空悬的位置,霎时之间,方圆一丈
内的少年们,身子尽在微微颤抖,就像惧怕他真的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千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动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动不动。
   他,正是已经十三岁的——步惊云!
   岁月无声无息地流逝,无声的孤独岁月,还有步惊云。
   他愈是长大,愈是冰冷无声。
   十三岁!
   十三岁的他比之十岁的他,脸上竟添了一股不该有的莫名沧桑。
   可是,那双横冷的一字眉,还是如三年前同样深锁,像在诉说着那悲苦的前尘,和
将来决绝惨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睛,仿佛弥漫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家破人亡的恶梦。
   
            ※          ※            ※

   雄霸甫见这个最后及时进场的少年,虽是年纪轻轻,浑身却在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
概,登时眼前一亮,私下大喜,遂对文丑丑笑道:“丑丑,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今日你
那一万两黄金,已经付诸流水。”
   文丑丑亦见眼前少年之独特,心知准会见财化水,心中其实有气,仍不脱侍从本色,
涎着脸道:“帮主慧眼高超,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雄霸笑道“且慢失望,先让老夫证实此子可是真的!”
   说罢双足一点,整个身形忽然拔地而起,势如大鹏展翅般向步惊云那方翱翔而去。
   这一手轻功之快之巧,瞧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雄霸能成为当世枭雄,确是实至
名归。但以其一帮之尊,本可命步惊云上前普见,此刻却如此亲力亲为,见对此子亦异
常重视。
   是因为什么缘故?
   雄霸自己亦莫明其妙,只觉很想尽快把这少年瞧得清清楚楚!
   其实,是因为缘。
   恶缘!
   冥冥之中,他始终逃不过。
   步惊云仍是如铁般笔直挺立,蓦见一条人影由远而近飞快扑来,居然神色未动!
   是他?是他?是他?
   他知道,他来了。
   终于来了!
   自霍家庄惨遭灭门后,他加入天下会当门众已整整三年。三年以来,首二年他还是
担当一些粗贱的杂役工作,忍辱偷生,直至年前才开始参与大小战役,可是,始终仍未
能有机会亲睹仇人的真正面目。
   然而今天,他终于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闪电之间,雄霸已如泰山般矗立在其眼前!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四目交投,却并非一见如故,而是一切刻骨的前尘恩怨,尽在千丝万缕地纠缠。
   步惊云只见眼前人约是四十上下年纪,一张方脸长而起,两边额角峥嵘,双目含威,
气派非同凡响,不问而知他就是自己日夕痛恨的仇人——雄霸!
   这三年来,步惊云叶虽从没眼见他到底怎生模样,却已静静耳闻他的不少消息。
   他知道,他原名并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会改名易姓为雄霸!
   他知道,他发妻早死,又无子嗣,仅得一独女“幽若”,如今尚是年幼!
   他知道,直至目前,他仅纳得一名入室弟子,名为秦霜,年方十六!
   除此之外,步惊云所知不多。
   而雄霸对他,却一无所知!
   雄霸上下打量着这个独特少年,但觉其眉宇间所散发的冰冷简直前所未见,且还隐
隐透着一股死亡气息!,仿佛不带任何七情六欲,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一个人物!
   步惊云与雄霸面照着面,小脸不露任何表情,他俨如一座冰雕般镇在原地,若然不
定神细看,还以为他是一尊亘古以来便长存的石像。
   一尊死神的石像!
   雄霸愈看他这副模样愈是欢喜,嘴角不期然泛起一丝笑意,忽地对步惊云问:“你,
就是步惊云?”
   步惊云双目仍不离雄霸那张脸,他木无表情地。徐徐地点了点头。
   雄霸对于这少年没有张口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感意外,但随即联想之前文丑丑曾形容
此子不喜多言,也是不以为意,反之更突然纵声长笑道:“好!不愧是步惊云,你果然
没有令老夫失望!哈哈……”
   笑声宏朗无比,恍如九霄龙吟,且含深厚内力,一时间震得砂石飞扬,仿佛大地也
不敢拂逆其意,逼得与他一起在笑!
   雄霸在笑,大地亦在陪笑!
   众人对于帮主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均感诧异不已,不过继之而来的事,更使他们意想
不到!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笑声当中,雄霸倏地出手!
   他竟然笑里藏刀,举掌便朝步惊云脑门力轰而下!
   这一掌蕴含无匹内劲,一望便知是夺命杀着,眼看步惊云必将被他轰个正着,脑裂
当场……
   “膨”然巨响,这一掌并没有打在步惊云脑袋上,却于间不容发之际,戛然在其面
前两寸停下!
   可是这招虽是顿止,余势依然未尽,澎湃气劲竟可沿着步惊云的脑门顺势而下,猛
然轰在他小脚站立的地上,登时把地面轰至四分五裂!
   好一个雄霸!这一招运劲之准简直匪夷所思!
   这招本是势狂力猛,要在步惊云面前两寸停下已是甚难,要在面前两寸停下来不伤
其身更是倍难,要把余劲沿着其面轰到地上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此“三难”,竟给雄霸一一办到,其功力之高简直无从想象,这个帮主之位实
非幸致,亦不是徒具虚名!
   但任凭他这一掌如何霸道,如何骇人,步惊云依旧神色未动。
   脸未动。
   手未动。
   脚未动。
   身未动。
   他竟然不动。
   他不动。
   雄霸此举本为要一试步惊云的定力,故掌下并无半分容情,心忖饶是一流高手,亦
难免会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慑!
   孰料,步惊云却气定神闲般站着,仍是木无表情,俨然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就是——定。
   这三年来,曾经在千多个孤寂的夜晚,步惊云默默躺在冷硬的木榻上暗暗向自己起
誓,为了要报答继父霍步天五年的养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战
胜眼前的命运,他一定要报仇!
   要战胜眼前的命运,他必须把自己的心铸成百炼精钢,他必须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只要不怕死,才可不动,才可“定”!
   人定不仅可以胜人,还可胜天!
   雄霸目睹此子当真处变不惊,私下更喜,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惧,实属难得,只
是适才老夫一掌劈下来时,你真的不怕?他太多虑,故此再问一次,步惊云仅缓缓地摇
首。雄霸道:“为何不怕?”
   步惊云冷冷吐出一句话:“不怕就是不怕。”
   他终于破例一开尊口,语调却是又沉又慢,宛如闷吼,发自他心底深处的闷吼!
   是的!不怕就是不怕,如何解释?
   在这世上,某些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害怕某些人或物,正如许多人会莫明其妙地害怕
某些人或物一样,根本无法解释。
   步惊云只知自己并不害怕雄霸,他只是痛恨雄霸!
   如果恨意可以隔空杀人,雄霸早给他千刀万剐,死无完尸!
   可是,他可以吗?即使现下他一剑在握,即使现下他与雄霸近在咫尺,只要他贸然
出手,雄霸必定可闪身避过!
   以他目前道行,根本无法可以一击把其歼杀,绝不可能!
   不如等……
   等待时机成熟。
   他绝不能失手!
   出乎意料地,雄霸居然看不透这少年眼中对自己的恨意,仅发觉他眼中的冷意,甚
至极为欣赏他眼中的冷意。
   就在与步惊云面面相觑的此刻,雄霸脑际倏地涌起某名术数高人多年前对他所说的
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遇风云?
   这是雄霸藏于心底深处的一个重大秘密,他一直没向任何人提及片言只语。这个秘
密,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当初对他说及这句话的那名术数高人知晓!
   而因为这个秘密,多年前他已不断在等,等待着两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风云。
   他要风云!
   眼前的步惊云目如凝霜,冷如死神,雄霸一面盯着他一面在反复自问: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然而他其实不用自我反问也可清楚感到,从这少年坚如磐石的眼神中,他感到他正
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其中之一!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念及此,这个当世枭雄心意立决,他忽尔又朗声笑道:“好!不怕就是不怕!有
种!老夫最欣赏你这种人,明天开始,我正式收你为我第二入室弟子,并传你老夫三绝
之一的——‘排云掌’!”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等尽皆震愕莫名,身为帮主心腹的文丑丑更感意料之外!
   雄霸只在三言两语间,便下了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任何人等亦不禁忖测帮主的心
底在想着什么?
   只有步惊云,在众人震愕猜度之间,依然神色未动,他还是如冰镇在那里,定定的
看着雄霸,内心却涌起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雄霸,你始终逃不掉!
   步惊云感到自己已踏出复仇的第一步,可是,在漫长复仇路途上,无论是被寻仇者
仰或是复仇者,双方都必将付出不菲代价……
   步惊云,他既然矢志复仇,又如何可以逃掉?
   
            ※          ※            ※

   夜。
   月色悠悠地透进天下第一楼,然而带来的并不是恬静和宁逸,相反,楼内却传出雄
霸那微微动怒的声音!
   “放肆!”
   文丑丑当场吓得仆跪地上,一边俯首,一边震抖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雄霸愤愤道:“还说不敢?嘿,你适才不是说步惊云始终来历未明,老夫这次收他
为徒,未免有点草率,是不是?”
   文丑丑听其语气仍含怒意,慌惶又是一声“属下不敢”,窘道:“小人并非这个意
思,只是为了帮主设想!”
   雄霸亦知道文丑丑本是出于一番好心相谏,只是自己适才一时气上心头,遂道:
“自古能人豪杰,尽皆英雄莫问出处!老夫不理此子是否真的记不起前尘,也不想追究
他的身世,只要他是可造成之才,便得悉心栽培!”
   文丑丑唯唯诺诺,连忙点头称是:“帮主言之有理!帮主言之有理!”
   却又是口是心非,私下暗想雄霸向来处事万分苛刻谨慎,今日如此爽快便一口收徒,
实有违其本性,当中到底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雄霸续道:“何况,纵然此子有意隐瞒身世,但无论如何,他只是老夫万千棋子中
的一只,始终难成威胁,何足惧之?”
   文丑丑见他焦躁渐消,连忙大拍马屁:“是呀!帮主雄风盖世,智冠江湖,难道还
防不了此子不成?”
   他虽然尽力奉承,雄霸却蓦露忧色,只因文丑丑话中“雄风盖世”四字,隐隐挑动
了他的心。
   直至目前为止,雄霸虽已跻身当世枭雄之列,但若论雄风盖世,似乎仍未完全办到,
因为天下会还有一个强敌——无双城!
   无双城势强力壮,根基深远,要剿灭它谈何容易?天下会纵在日益茁壮成长,但环
顾所有会众,真正可用之才并不太多!
   就以雄霸自己招徒一事便可见一斑!他除于早年纳得一入室弟子秦霜,打后便再难
觅良才,可见人才如何不济!
   只是秦霜虽然资质不低,也并非脱颖之选,雄霸收他全因为此子品性忠厚,可堪信
赖而已。
   天下会真正需要的是霸王,为皇者雄霸南征北讨江山的霸王。
   步惊云正是霸王!
   他的冷,他的定,他的一身“死神气息”,全是霸王的格局,这少年的出现,简直
就是上天对雄霸的一种恩赐,助他促成万世基业!
   正如那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今云已暗涌,那,风呢?
   风何时会起?
   雄霸不知道,故惟有等。
   文丑丑深觉帮主今夜乍怒乍忧,情绪波动不定,也知再难扰之,于是识趣地道:
“帮主会务缠身,看来极需休息,时候亦已不早,若帮主无甚吩咐,丑丑也不再打扰,
小人这就告退了!”
   雄霸“嗯”的微应一声,也不再理会文丑丑,只自顾眺着窗外迷蒙的月。
   文丑丑终于离去。
   雄霸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绷紧的肌肉登时松懈下来,那股不容侵犯的帮主威严随之
消弭无形,这才是他真正面目。
   他很倦。
   无论他在人前多强,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仅余下他自己一个时,他的脸便
“肆无忌惮”的苍老起来,半点也由不得人!
   这就是生命!
   即使万世基业已成,即使万世基业真的可以长存万世,但生命,又能否万世延续?
   绝对不能!
   不单不能,而且要活到百岁,也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
   可是,谁又会彻悟此个中真理?
   故雄霸还是以有限之生命,来争逐那抓不牢,带不去的名利,依旧乐此不疲。
   “名利”二字。
   骗尽天下苍生。
   一样迷蒙的月光,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竟格外显得冷若玄冰。
   只因他的心也冷。
   月色幽幽,步惊云正坐于窗旁,定定的看着同一轮的月亮。
   这地方,是一个仓,一个人仓!
   说这里是个“人仓”实属无可厚非,这里是天下会安置少年徒众之地,虽然广阔,
当中却置有过千卧榻,分作十行而排,蔚为奇观!
   卧榻的位置编排并非由少年徒众们自行挑拣,而是以抽签决定榻落谁家。不幸地,
步惊云被安排睡于这人仓中最僻最暗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永远也只能属于黑暗,生生
世世也无法摆脱!
   他在这个最僻最暗的角落里,已整整睡了三年。
   三年,确是一段十分冗长的岁月,可是步惊云已在这暗角里狠狠熬过,明天,将会
是另一转折点的开始!
   因为,明天雄霸便会正式收其为徒,并会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所谓“三绝”,乃是雄霸兴帮立派的成名绝艺,分为“天霜拳”、“排云掌”与
“风神腿”,其中天霜拳一路早授予其入室大弟子秦霜,如今步惊云能获雄霸垂青授以
排云掌,在旁观者来说简直是几生修得。
   但步惊云并没有深感荣幸,他只是感到满意,满意自己这三年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
没有白费!
   当初他加入天下会之初,他还顾虑残杀霍家七十二口的其中一名杀手“蝙蝠”仍未
死去,惟恐他会回来天下会将他揭发,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并未见蝙蝠的出现,步惊
云才较为安心。
   也许,当日蝙蝠给黑衣叔叔封了全身穴道,动弹不得,早就可能给霍家那场灭门大
火烧为灰烬,永不超生。这原本是他应得的惩罚,一切皆是天意!
   但步惊云也许并未自觉,他自己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少年,他默默一站已是异常特
别,其余少年徒众全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最不面目模糊!倘若雄霸不选他,还可选谁?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错误的决定将可带他脱离这个“人仓”。明天,他便会住进专
为帮主继后招徒而建的“风云阁”!
   今夜,是他睡在此处的——最后一夜。
   “梆梆”的锣更声蓦地从外传来,划破了黯然寂夜,且夹杂着那个打更侍卫沙哑而
疲倦的叫声,似在催促着众生快些死亡,快些死亡……
   已是三更!
   步惊云却毫无睡意,他的眼睛依旧在漆黑中冷冷发光,定定的瞅着睡在他周遭的那
逾千少年徒众。
   他们虽在日间为帮主的决定困扰了好些时候,也曾对步惊云指指划划,窃窃私语,
但事情很快便又过去,且已夜阑人静,他们早就安寝无忧去。
   这么多来自不同家庭的少年能够聚在一起生活,可见是种缘份。
   他们比步惊云简单,也较为幸福,因为他们当中有许多还有双亲,还有家!
   这正是步惊云最不明白的地方,他们为何要抛父弃母到天下会追逐名利?名利,真
的如此诱人?
   步惊云却多么渴望能够拥有亲人,可惜迭遭惨变,与人无缘,纵是最关怀他的霍步
天也难逃厄运,真是造化弄人!
   每次念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和的笑脸,他的心就恍如被利针刺着般痛!
   他生前对他百般呵护,步惊云却从未为他干过什么,记忆当中也仅是和他说了三句
话,接着,步惊云什么也来不及,来不及回答,来不及笑,来不及唤他一声爹,霍步天
便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他惟有以复仇来报答他!
   如今回想起来,霍步天三字,当中的“步”不正是步惊云的姓?莫非前世今生之中,
二人早有夙缘?
   他的姓怀着他的名,又似是怀着他的魂,像叫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忘记替他报仇!
   一定要报仇!
   可是,在大仇未报之前,这个其实在一步步走近黄泉的少年,到底还要经历多少考
验、沧桑、煎熬?
   惊云,本是指天上的云呀!世人都不免向天上的云抬首仰望,真是一个不易担当得
起的名字!
   故步惊云未如天上的云般受人仰望,已如云般飘泊无依……
   心中有太多猜不透的明天,太多猜不透的命运,惟有常独坐于漆黑暗角专心苦思!
   锣更声逐渐远去,就在步惊云思潮起伏间,蓦地发现窗外不远之处,竟有数条黑影
急窜而过,直向天下第一楼那方奔去!
   若是在平凡人的眼中,这些仅是黑影而已,但步惊云早就惯于幽暗中过活,他的眼
睛在黑暗中甚至比猫还要锐利!他一眼便瞧出这些黑影的装扮,他们全披着乌黑的夜行
快衣!
   步惊云眼见这数条人影均作刺客装束,且向天下第一楼之方向进发,当下暗觉不妙,
不由分说,也即时跃出窗外,穷追而去……
   步惊云还未追至天下第一楼,已闻警号乍响,远远更传来连串兵刃交击之声!他不
禁一怔,难道有人行刺雄霸?
   雄霸这些年来为增强自己势力,早结下不少仇家,有人行刺实不足为奇!只是天下
会向来守卫森严,要来行刺,简直妄想!
   究竟今夜的刺客是谁?
   及赶至天下第一楼外,便见雄霸早已跃出,正与多名蒙首持剑的黑衣刺客周旋着。
   天下会众陆续增援而至,文丑丑亦已闻号赶至,霎时之间,两帮人马混战团,情况
异常混乱!
   步惊云眼见如此情形,当下刻不容缓,忽地抢过自己身边其中一名侍卫的佩剑,纵
身一跃,立即加入战圈!
   他并非要杀雄霸,而是要保护雄霸!
   他绝不能让雄霸死在别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亲手以雄霸的
血来祭霍步天!
   然而,就在他刚跃进战圈的刹那,一柄剑突然如电攻前拦截他,使的竟然是——霍
家剑法!
   步惊云不禁一怔,这套剑法霍步天仅曾传给自己,这个世上,居然也会有别人懂得
霍家剑法!
   一怔之下,步惊云一时不由自己,挺剑便使出霍家剑法回刺!
   这个蒙面刺客似亦未料到这十三岁的少年也懂得霍家剑法,当场震愕,步惊云就乘
其震愕之间,剑尖顺势一挑,登时挑起了那个蒙面的黑巾!
   急瞥之下,步惊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眼前人赫然是自己朝夕忆念、矢志为其报仇的——霍步天!
   是霍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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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5:53

惊世少年
第七章 请你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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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这些霍家剑法,你全都熟习了吗?”
   “……”
   “很好,真是一个聪颖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剑法铭记于心”
   “……”
   “那是因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记住这些剑法,便会记得是谁教你的。”
   “……”
   “但愿你一生都不会忘记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
   “……”
   “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你……会成全我吗?”
   “……”
   “谢谢你!孩子,那请你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张脸!”
   
            ※          ※            ※

   红尘仆仆,活着万千众生。
   有些人出类拔萃,有些人庸碌无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荫。
   各式各样的人,尽皆充斥于这个红尘之中。
   故若数红尘,众生何止千万?
   茫茫人海,漫漫岁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够在一点地方遇上,当中要经过多少机
缘?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为红尘内有太多众生,于是也常有许多极尽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发
生!
   就像步惊云,他正遇上一个他绝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这个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时的继父——
   霍步天!
   脸,如今就在步惊云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每根须髯亦无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绝不是霍步天,步惊云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长得几近一模一样,但却不是霍步天!
   最明显的差别,在于他的那双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远都散发着一股柔和,此人的
目光却猛如烈火。
   可是,这个和霍步天长得几乎一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此名汉子,此名汉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从这汉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认识他的。
   也许不单认识,且还十分熟悉。
   两人这一凝望,其实仅在一息之间,接着,周遭蓦地响起阵阵的惨叫声。
   此名汉子这才如梦初醒,急忙环顾左右,可惜已经太迟了……
   
            ※          ※            ※

   黝黑迂回的地下长廊,恍如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长廊两边的墙壁,每隔两丈方有一盏油灯,当中可有含辛莫辩的冤魂?
   不错!这真的是一条地狱甬道!
   因为甬通的尽头,是一个满布惨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并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会囚禁重犯的牢狱,进去的重犯得三条路。
   一是被囚终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处决。
   此刻,静如深渊的天牢长廊,赫然响起了寥寥的脚步声。
   这些脚步声慢而沉重,俨如死神将要降临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卫随即警觉,此处鲜有来客到访,此脚步声到底属谁?
   他们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阴暗的长廊阶梯之上,正缓缓步下一条黑影。
   这班门下经年累月于天牢守卫,早已习惯黑暗,但这条人影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无
从想象的黯黑气度,黑得盖过了周遭的所有黑暗,他们一时之间竟瞧不清来者是谁。
   此人似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不应说融为一体,应该说,他根本就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
   来人冉冉从黑暗中步近,守卫们终于看见他手上拿着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张苍白得
接近无情的脸。
   果然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声天下会的不哭死神——步惊云!
   守卫忙不迭把步惊云带进天牢,穿过关隘,只见天牢之内残破不堪,满目颓垣败瓦,
阴冷冰寒,活人简直难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内共有廿一道铁门,其中十九道敞开,空无一人,可推知内里的囚犯早已死光。
   这些年来,雄霸盲目铲除异已,枉死的人实在太多;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对
头吧?
   他们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杀,死后会否含恨?会否轮回?会否再生?
   还是始终和步惊云一样——
   冤魂不息,矢志复仇?
   偌大的天牢内,仅得两道铁门依然深锁。
   步惊云今日只需想进入一道铁门,他惟愿能见一个他绝不相信会再见的人,至于另
外一道门囚着的是雄霸那个仇家,他没有兴趣知道,也无法知道。
   守卫长为其中一道松锁,恭敬得带着几分阿谀奉承,涎着脸道:“云少爷,请。”
   他称呼其为云少爷,只因打从今日开始,步惊云已贵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
入住风云阁。雄霸下令,谁都不可直呼其徒步惊云,否则格杀勿论。
   可想而知,雄霸对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对这快不哭不笑的木头极度艳羡,每个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写在脸上。
   当然,在旁观者看来,以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能成为一代枭雄雄霸的入室弟子,
前途真是无可限量。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为,步惊云陡地拥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继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灯”……
   大家又能否为他一一算清?
   他但愿自己从没得到眼前这些,也从没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宁愿一切都没发生……
   不过,纵然已成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惊云仍未获授排云掌,皆因昨夜来了八名蒙
面刺客行刺帮主,虽然天下会于瞬间稳操大局,五名刺客当场被杀,余下三名被擒,更
被囚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却令雄霸倍添事忙,忙于重新调配天下会的守卫。以求得出更佳的防卫措施,
故一时间亦无暇兼顾步惊云。
   而且在此当儿,雄霸更授以令牌,嘱咐这个新收的徒儿前来拷问余下的三名刺客,
瞧瞧他们有否其余党羽。
   这正恰如步惊云所愿,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个与霍步天长得一模一样
的汉子。
   他也很想知道这名刺客究竟是谁?
   “轧”的一声,厚实的铁门一推而开,步惊云徐徐步进,冷冷的眼睛在阴暗中炯炯
放光,只见陋室一角,匍匐着三团黑影。
   他侧脸斜瞥身后的守卫长,俨如死神下令,守卫长旋即会意,笑道:“属下这就告
退。”
   言罢躬身而退,顺手掩上铁门。
   室内实在过于昏暗,步惊云取出火摺子燃着墙上一盏油灯,室内登时一亮。
   一看之下,但见三人手脚同被沉重的铁链紧扣。其中一男年约十七,另一男年廿许,
最后一人,固然就是步惊云所要见的那名汉子。
   三人浑身伤痕,显然早被严刑拷问了不知凡几,此际见灯火一亮,精神本来为之一
振,岂料眼前突又一黑。
   却原来并非灯光再次熄灭,只是他们触目所见,这次进来的并非一般门下,而是一
个外表异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内的那个寂寞深渊。
   一个永远都无法填满、永远也无法得到谅解的寂寞深渊。
   那名年纪最幼的刺客一脸悍然,勃然骂道:“呸!走狗!别要再来逼问我们了,我
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党!”
   那个与霍步天一模一样的汉子甫见步惊云,却说出一句他做梦也没想过的说话。
   只听他平静的道:“惊觉,是你?”
   惊觉?
   惊觉?
   惊觉?
   这两个字简直势如重锤,一字一字,狠狠轰进步惊云的耳内,叫他向来冷静的身子
不禁猝然一震。
   惊觉……
   已经多久没有人如此唤他了?这个由霍步天为他亲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隐没三年,霍
惊觉这个人亦已消失三年,谁料今日又得以“重见天日”!
   此汉子不单外貌与霍步天异常相似,就连声音也如出一脉。“惊觉”二字,仿佛蕴
含无限亲切,不断在步惊云耳边游走飘荡,缠绕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灭门,这世上怎会有人知道他唤作“惊觉”?
   那汉子仍然牢牢的看着步惊云,看来也察觉到这孩子异常的反应,汉子双目竟尔渐
渐濡湿起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惊觉!”
   步惊云定定站着,久久不动,全因眼前发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应付之
前,他惟有冷静卓立。
   但汉子已急不可待举起紧系铁链的手,解开头上的冠,从发冠中取出一样东西。
   一纸残旧不堪的信,信上写着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宫统领的生活如何?为兄甚念。八月乃为兄大寿之期,你我手足不见六
年,何不趁此良机开伦相聚?可还记得为兄一直来信提及的三子惊觉?此子生性虽僻,
但本质非坏,且我长、次二子悟觉与桐觉尽皆不才,独此子天赋奇禀,已尽得霍家剑法
真传,他日定能把霍家剑法发扬光大。故为兄早预于寿宴之上,向所有亲朋宣布,惊觉,
将会是霍家庄未来的继承人。愿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证。兄步天草”
   烈弟?
   步惊云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汉子给他的短信阅罢,信上的确是霍步天的笔迹,他那双
素是稳定非常的手亦难禁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么不曾听他提及片言只语?
   霍烈道:“自我剑艺有成以来,便在禁宫担当统领一职,由于事关机密,故鲜与亲
友往来,大哥亦不便将我之事过于张扬。但我兄弟俩仍时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断
提及你。他说,惊觉虽然外表冰冷一点,其实内里并非如此。他说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
子……”
   他说,他说,他说……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语,霍烈霎时有点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步惊云的心却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预备把继承权传给他!
   难怪他要步惊云于寿宴当晚穿得像样一点。
   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别具慧眼,早已为他这个“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铺路!
   可惜,尽管霍步天如何费尽心血,如何努力为步惊云铺路……
   一夜之间,一场灭门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为一体,化为步惊云一生也走不完
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无终点。
   得步惊云独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报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为步惊云在忆念霍步天时准会泪盈于睫,谁知此子除了适才在细阅其兄弟
手笔时,双手微微颤抖外,跟着便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虚,此子果真冷
得出奇,为了打破此间沉默,于是便指了指身畔两名男儿,道:“他俩是我的儿子继潜
和幼子继念。”
   霍烈道:“大寿当晚,我携同两个儿子一起赴会,殊不知到达时已经太迟,霍家庄
早沦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迟了。
   步惊云知道,因为那时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时间永远就是这样弄人,倘若霍烈来得及时,恐怕他已成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
一,而不会成为雄霸的弟子。
   刺客与弟子,两种迥异不同的身份,简直就是时间的最大讽刺。
   有时仅差那么一时三刻,便能制造毕生遗憾,步惊云最是清楚不过。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就在他决将可以唤霍步天一声爹之际,就只差那么一丁儿时间,
霍步天便已不能听见任何声音了。
   而这遗憾将永远无法得到补偿。
   一切都只因为时间。
   霍烈续道:“后来,几经艰辛,才得悉雄霸干的好事,然碍于自己势孤力弱,未能
即时报仇;直至今年,我有缘遇上数名也曾遭天下会逼害而誓杀雄霸之士,终在昨夜连
同我两个儿子,一行八人前来刺杀雄霸,孰料……唉……”说到这里,霍烈不由得长叹
一声,瞥了步惊云一眼,发现此子麻木如旧,遂问:“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能
幸免,你怎会当上雄霸之徒?”
   步惊云双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语,此番曲折该从何说起?
   但此时霍烈幼子继念抢着道:“嘿,依我看当然大有因由,也许只因他贪恋虚名。”
言罢面露自以为是之色。
   步惊云听后竟毫无反应。
   在旁一直不语的长子继潜插嘴劝阻:“二弟,别要妄下断语,我看惊觉并非这样的
人。”
   继念鄙夷道:“嘿,说到底,他并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与他何干?试问谁不希望
成为当世枭雄之徒?否则他也不会再唤回步惊云了,这足以证明他早把伯父养育之恩忘
得一干二净。”
   霍烈痛心儿子出口伤人,轻叱:“念儿,别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绝对不会错。”
继念见其父责备,即时噤声。
   霍念正面凝视步惊云,一字一字问:“孩子,你加入天下会,是为大哥报仇?”
   甫闻“报仇”二字,步惊云才真正有所反应,徐徐回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
感激之色。
   霍烈岂会不明白他这丝感激之意,心头一阵抽动,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没有看
错人。”就在此时,翟地响起一阵拍门之声,但听那个守卫长在外道:“云少爷,帮主
有请。”
   步惊云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转身,缓步而去。
   继念看着他的背影,始终看不顺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叹道:
“当一个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负他自己本来亦担当不起的重担时,又怎会不走得慢?唉……”
   步惊云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阳虽然在外高挂,但斗室昏暗如昔,步惊云进来后一直如木头般站在一角,不言
不语,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会,忽有所悟,问:“惊觉,看来雄霸昨日派你前来,其实是想你
拷问我们还有否同党,对吗?”
   步惊云没有作声。
   “但你却无功而回,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来?”
   依然没有作声。
   霍烈道:“也许情况已渐明显,若我们再不供出有何同党,也许会死。”
   猜对了!不过步惊云并没回答。
   “孩子,那真是……难为你了。”霍烈无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纪,一死有何足
惧?只是……我两个儿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后继无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请。孩子,你……可有办法助他俩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惊云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尝不想逃出生天?
   复仇的恶梦已经正式展开,但这将会是谁的恶梦?
   步惊云的?
   还是雄霸的?
   雄霸身贵如玉,步惊云却硬如顽石,也许这个恶梦的大结局只有一个,就是——玉
石俱焚!
   步惊云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远都无法逃避这个恶梦。
   继潜听其父如此一说,连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儿亦要与爹一起。”
   继念推波助澜:“对了!横竖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语异常刺耳,霍烈不由横目向继念一晒,接着转脸对步惊云道:“孩子……”
   一双老目蕴含恳求之色。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尽皆如此,可是子女们都不太明白父母的关怀,动辄便对他们恶
言相向。
   谁怜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惊云也会?
   他只是默然。
   
            ※          ※            ※

   第二天,步惊云并没再来。
   霍烈一直都在静静的守候着,口中沉吟:“已经是黄昏了,为何他仍不前来?”
   继念幸灾乐祸,道:“爹,别傻了!他怎会放弃荣华富贵,背叛雄霸来救我们?”
   继潜劝道:“二弟,为何你总是如此针对惊觉?他也是我们霍家的人!”
   霍烈听闻长子视步惊云为霍家一员,不禁老怀安慰。
   继念却道:“大哥,亏你也给他迷惑了,他虽装模作样故作特别,但绝对骗不了我
的眼睛。”
   “住口!”霍烈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止。
   就在此时,铁门陡地推开。
   门开处,步惊云已缓缓步了进来。
   但见他今日的脸色异常铁青,铁门甫一关上,霍烈连忙趋前,搭着他的肩膊问:
“孩子,怎么样?你面色看来很差,没什么吧?”
   继念依然不服,低声骂道:“呸!贪图富贵,惺惺作态,他根本便没资格姓霍!”
   语声未歇,步惊云倏地一手捉着霍烈双折铁链,闪电往自己颈上一绞,接着横腿飞
出,一腿便把那道铁门踢开。
   偌大的天下会,忽尔警号大作。
   一众门下大都不知发生何事,仅知首先传出警号的乃是向来死寂的天牢,继而迅速
蔓延,直至天下会每个角落皆警号齐响。
   愈来愈多门下聚至天牢的地面出口,赫见从没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
能活着逃出,且还是三个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门甫开,霍烈率先以手上铁链胁持步惊云而出,两名儿子紧跟其后。
   天下会素来守卫森严,要逃出天牢简直难如登天,但步惊云既然在霍烈手上,只要
其铁链一紧,他便立毙当场。
   步惊云虽是帮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众门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帮主心中如何重
要之前,还是别要动手为妙,故一时之间,众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挟着步惊云直向天下第一关的方向闯去,众门下亦步亦趋,绝不放过任何
机会,只是霍烈稍一松懈,便要即时一拥而上。
   霍烈一边前行,一边在步惊云耳边悄声道:“孩子,谢谢你!但今次你让我们离去,
恐怕雄霸会对你有一番责难。”
   步惊云并没回头看他一眼,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然而这番话听在继念耳里,他
突然道:“爹,别要太早言谢,待我们安全逃出天下会再说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惊云并非如他所想,可是继念始终对其言语刁难,一
旁的继潜听着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过份了!”
   他本想斥言几句,但是天下会众就在四周,再说下去恐会令步惊云身份败露,故亦
不多言,只一瞄身边老父,却见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对步惊云异常信任之色。
   天下会所占地域甚广,要离开亦非一时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面向前直行,一面又
要顾忌天下会众随时发难扑击,因此速度极缓,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关前,正要步过
关隘之际,蓦地,一声清啸平地响起。
   清啸恍如龙吟,九霄龙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惊云却深知不妙。
   纵是千军万马,面对如此掳人对峙的场面,尽皆一筹莫展。
   然而,天下会有一个人,他一生经历的大场面不知凡几,一切在他眼中看来,根本
毫不足道,任何事情于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啸响起同时,霍烈三父子骤觉眼前紫影一晃,接着三道劲风疾扑而至,赫然
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云”!
   腿是“风神”!
   霍烈父子还未辨清来势,身上要穴已闪电被拳、掌、腿三招所制,浑身一麻,即时
仆跪在地上!
   三招同时而发,来人身手之快,环顾当今各派掌门,不出五人。
   此人虽在五人之列,却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着一条黄影亦随后而至,站在雄霸身畔,当然是其贴身侍从——文丑丑。
   雄霸背负双手矗立,威势无双,文丑丑见帮主一言不发,立明其意,转达脸对一众
门下骂道:“呸!这等小事也要劳帮主出手,全部都是饭桶!还不快替云少爷松梆?”
   霍烈已浑身麻软,因此门下轻易便把铁链松开,步惊云却仍然站在原地,静静的看
着霍烈。
   雄霸见其适才被胁持而始终不露惧色,道:“好!果然泰山压顶亦不变色,看来老
夫并没有错收徒儿!”
   言罢向文丑丑使个眼色,再扫视霍烈三人一眼,文丑丑迅即会意,对三人道:“好
斗胆!你们三人即有胆行刺帮主,就不会再有命出去!”
   他说着一手揪起霍烈的长子继潜,一爪扣着他的咽喉,喝道:“我问你,你们到底
还有否同党?”
   继潜咽喉被扣,痛苦非常,还未张口回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潜儿,你记着,霍
家男儿绝不能贪生怕死!”
   自穴道被点后,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惊云一眼,当然是怕在雄霸面前露出马脚,此
刻他如此叮嘱儿子,其实是叫儿子宁死也不要泄露步惊云乃霍家幼子,继潜怎会不明老
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儿……并不怕……死……”
   他的气息已渐粗,呼吸也感困难,因为文丑丑的手已在逐渐收紧,但他仍鼓起一口
气道:“死……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够……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实……比我们更配……姓……霍……”
   继潜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发一片敬佩之色,只是他亦没有直视步惊
云。
   步惊云一脸木然,不知是在无言感激,还是在思索着一句轻轻触动他心头的话?
   不错。
   生不如死……
   继潜口中的“他”,天下会众当然不知是谁,但霍烈一听立时心领神会,心头不自
禁一阵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杀不可辱,你……这就去吧!”
   继潜闻言浅笑,文丑丑愈听愈不耐烦,喝道:“你两父子别要瞎扯!小子,你真的
不怕死?”
   说着爪上复又收紧一分,岂料就在此时,继潜口角渗出一道血丝。
   文丑丑为之一愕,连忙运劲震开其口,一看之下,发现他早已咬舌自尽。
   只为掩饰一个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继潜此举不独令天下会众震惊,就连威镇天下
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许变色。
   独是步惊云依然静立原地,整桩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静!
   文丑丑见自己碰钉,老羞成怒,随即揪起一旁的继念,又是一爪紧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过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继念一直说步惊云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车可鉴,难道他不怕死?
   不!他浑身都在颤抖。
   霍烈眼见势头不对,道:“念儿,你别忘记自己声声嚷着霍家长霍家短,男儿汉千
万别自掴嘴巴!”
   然而继念被握得呼气如牛,他害怕地回望老父,嗫嘴道:“爹……我们犯不着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丑丑深知这回自己狡计必定得逞,爪劲倍重,还怂恿道:“对了!年轻人没必要
这样死法呀!能够活着真好,我代替帮主应承你,要是你供出谁是同党,我们赐你一条
生路又如何?”
   言毕回望雄霸,雄霸缓缓颔首。
   “真……的?”继念喜出望外,兴奋莫名,目光即时流转,双目在搜索着步惊云。
   许多时候,根本不须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种答案。
   步惊云的心在发冷,他知道继念为求生存,绝对不会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
霍步天的仇将永远沉在霍家的灭门大火中……
   就在继念的目光还距数尺便落在步惊云身上之际,霍地传来一声暴喝,一条人影闪
电掠前,一掌重轰在继念天灵之上!
   “爹……”继念仅叫嚷一声已当场毙命,满脸难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来在此毫发之间,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气冲开穴道,他绝不能让儿子这样碍了步惊
云的计划,他亦绝不想儿子干出不忠不义之事。
   他宁愿他死!
   一掌过后,霍烈不知因为心痛,还是力竭,颓然坐下。
   步惊云依然不动、不言、不语,然而他能否不视、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丑丑恼怒霍烈坏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无望,一怒之下,举掌便朝其脑门直劈!
   就在此时,雄霸突然出手格开文丑丑,文丑丑陡地一呆,愣愣问:“帮主,为何不
许……小人杀……”
   雄霸未让他把话说完,兀自冷笑:“凭你也配?”
   此语一出,霍烈不由回望雄霸,只见雄霸一脸欣赏之色,道:“杀子存义,不愧是
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与老夫作对的人都必须死,不过以你此等
人物,怎屑死在贩夫走卒手中?”
   文丑丑闻言脸上通红,此时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惊云身上,道:“只有死在我第
二入室弟子步惊云手上,方是你的福气!”
   真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惊心动魄!
   步惊云虽仍无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霍烈也是一震,呆望步惊云,却见此子居然面不改容,不动声色。
   雄霸不忘嘱咐:“惊云,明天破晓,你就替我取其首级,让他死得痛痛快快!”
   说罢旋即转身扬长而去,文丑丑又如狗般紧跟其后。
   仅余下步惊云静静的、静静的看着霍烈,看着一地的霍家男尸,看着这个未完未了
的残局。
   一个将要由他亲手了结的可怕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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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6:17

惊世少年
第八章 让我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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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梦。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梦尽人间所有沧桑聚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然而对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亲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过?
   特别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头已是晨曦。
   秋风阴冷,吹绽一树树的枫红,枫红如血浪般冉冉散开。
   每块枫叶皆鲜红欲滴,红得就像是一滴血泪。
   已是深秋。
   步惊云冷冷提着刀,穿过血红的枫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异常沉重,恍似不愿前行。
   只因他要去干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霍步天死了,梧觉、桐觉死了,继潜、继念死了,今日,连霍烈也要死了,从今以
后,霍家将要绝子绝孙!
   他加入天下会本要为霍家报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霍家一脉势将彻底断在其冷
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霍家欠他,还是他欠霍家?
   门开了,霍烈回头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因为名副其实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仅会为世界带来悲哀与死亡,死神本身却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纵然不哭,但他为这么多人带来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点悲哀?
   霍烈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道:“你来了?”
   步惊云缓缓把铁门带上,一双眼珠只专注望着手中的刀。这柄刀虽然极尽平凡,此
刻在黑暗中却冷冷发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尽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颗心,可冷
得过手中的刀?
   霍烈瞧着他这个样子,温言道:“孩子,别要责备自己!我横竖要死,死在谁的手
上有何分别?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会……原谅你……”他说着说着,
声音亦渐哽咽。
   是吗?
   步惊云听后暗想:那为何抬头看天,从未发现半只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因皇天根本无眼!
   造化似乎特别“眷顾”步惊云,总为他制造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恨!
   包括步惊云昨日的恨,和今日将要新添的恨。
   人间有恨,太多的恨!
   霍烈虽然声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泪,续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如此凝重,步惊云亦不由牢望着他。
   “应承我,无论前路如何艰苦,你必须支撑下去直至为大哥报掉大仇为止。”
   步惊云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点头,坚定地道:“我,仍然是继父心中的
霍惊觉。霍家永远不会绝后,因为雄霸必死在霍家后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从没开口对霍烈说过半句话,此刻甫一开口,霍烈登时惊喜不已。
   他喜,并非因为步惊云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而是对他承诺。
   一个口若悬河、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
   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霍烈听得他重新承诺,很是放心,叹道:“很好……那潜儿和念儿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无悲哀,强忍的眼泪又再次于眼眶内不住打滚,势将夺眶而出,然
而对这个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个男人怎可示弱流泪?他忽地转身,背着步惊云,假
装打了个呵欠,手顺势向双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滚下来的眼泪抹掉,一切若无其事。
   饶是如此,步惊云可在此仓促之间,瞥见他拭下来的老泪?
   步惊云突然再次开口,问:“你,有没有其他心愿?”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霍烈怎会不明?
   在此命绝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动,于是转过头来,以手轻拍步惊云的肩膊,微微苦
笑道:“没有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把我们三父子的尸首烧为灰烬,把
骨灰带给陕西弥隐寺的不虚大师……不虚大师是我的挚友,这次我们来行刺雄霸他亦曾
加劝阻,相信他定会把我们好好安葬,念经超渡……”
   不虚大师?
   原来霍烈也认识不虚大师?
   步惊云心中一阵失笑。
   怎么兜兜转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霍步天、黑衣叔叔、雄霸、不虚大师、霍烈,他们有些互相认识,有些互不认识,
然而大家全都牵连于此事之中。
   想真一点,莫非一切有所注定,半点由不得人?
   命运,仿佛早已部署了步惊云的每一步,每一着。
   它本已安排他去会不虚大师,即使避过一次,也避不过第二次。
   这就是捉弄。
   步惊云正自沉思之间,忽闻霍烈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动手吧!”
   步惊云抬首,静静的凝视他的面,未有举刀。
   霍烈凄然问:“我太像我大哥,你杀不下手?”
   步惊云并没回答。
   “孩子,不要心软,心软就不能报仇,更不配当男儿汉!”
   他说着突然一把捉着步惊云握刀的手,手劲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
戳,鲜血登时激溅而出,溅得步惊云满额满脸满颈都是血!
   血热面冷,他的冷面,可会被霍烈的热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步惊云并没抽刀,因为已经太迟。
   他的刀已贯穿霍烈心房,且由背门破出。
   血,正自霍烈的心房源源渗出,沿着刀锋刀柄,染满步惊云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
并未有丝毫颤抖。他的脸也一样。
   不要惧怕!
   不要哀伤!
   不要痛哭!
   只要复仇!
   霍烈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张如旧木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只未有
颤抖的手,一直逞强忍着的老泪终于不听使唤,狠狠滑下他的脸庞,他嘴角却泛起一丝
苦涩笑意,若断若续道:“大哥……在信中……常……说,他有……一个……了不起……
的儿……子他……他说……得对!惊觉,你……真的……很了不起,因为……他始你……
不哭,你……很……坚……强……”
   是的,连他自己也要哭了,这个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虽把面对生
离死别而不哭的步惊云视为坚强,一般人却定会视之为冷血。
   霍烈说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但他坚持下去,一字一
字地吐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却……
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步惊云的肩膀,象是
不忍心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独自去面对未来的莫测的噩运。
   他就这样定定注视步惊云,良久良久,目光始终没有再移开过。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一双眼珠已无法再动。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点一滴落到地上,渐渐凝成一条血路,凄厉地朝天下第一楼延伸而去。
   血,是霍烈的血,自他的头颅滴溅下来,血滴如泪。
   他的头颅已被一刀斫下,此际散发披面,满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头颅并不伶仃,因为一旁还伴着一双比它更伶仃的脚,正在踏着这条真正的血路。
   脚是属于步惊云的。
   他的脸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霍烈在他额上面上颈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
的血都是从他头上流下一般,模样异常吓人。
   吓得从树上落下的枫叶也不敢飘近。
   他始终没有流泪。
   天下会并不是落泪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泪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尔雨粉霏霏,连天,竟然也开始哭泣……
   雄霸看见步惊云的时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脸上的血亦给洗尽。
   只是,霍烈头颅的血犹未滴干,还在一点一滴的落到第一楼的地上。
   血未干,头带恨!
   雄霸并未因他这个模样而感到半丝惊讶,相反显得有点高兴,赞道:“好!干得好!
虽然我们终究无法寻出其党羽,但杀一儆百,相信此后欲谋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轻举妄
动。”
   猜对了,若非今次之事,步惊云真不知道雄霸的“三绝”居然如此厉害!他亲眼所
见,霍烈三父子还未瞧清是怎么一回事已悉数被制,要杀雄霸,当真不宜轻举妄动。
   步惊云听罢雄霸所言,默然点了点头,眼神并未出卖半分蛛丝马迹。
   原来在此需要之时,步惊云也是异常出色的戏子呢!
   不过人生如戏,试问世间,谁又不是戏子?
   现实之中,大家为着生存,为着达到目的,尽皆施展浑身解数,七情上面,倾情演
出,但求获得一个自己满意的大结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步惊云落的却是重重血幕,试问谁愿欣赏?
   这台戏虽才刚刚开始,未尝获利,他已赔上霍烈的血,真的血本无归,但戏,还是
要继续演下去的。
   因为此恨未终。
   步惊云依然凝视雄霸,目光虽近,心却异常遥远。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盘算,继续布下他复仇的天罗地网。
   雄霸并没发觉步惊云在演戏,更没发觉他正在布着天罗地网来对付自己,他续道:
“惊云,明天开始,老夫便正式传你排云掌,不过今天,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
   言毕向身后的帷帐深处使了一个眼色。
   一条人影自帷帐深处悠悠步出,当这个人逐渐步近薄薄的帷帐时,步惊云已可隐约
辨见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约十六的修长少年,身披一袭淡灰素衣,整个人给人的感
觉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样,淡淡的,毫不显眼,却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脸,怎么说呢?他长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巴方正,
一脸的忠厚表露无遗。
   此人虽年方十六,但脸上那股忠厚与老成持重已远远超越他的岁数,他一点也不像
个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许,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虽不会惹来艳羡目光,不会技惊四座,不过,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杀着,因为
谁都不会去注意、防范一个平凡的人,于是他便在众人不知不觉间“得道成仙”。
   雄霸侧脸瞧着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赏之情简直无法遮掩,他对步惊云道:“惊
云,这个便是你的师兄秦霜。”
   然后又转脸对那平凡少年道:“霜儿,这个就是你的新师弟步惊云!”
   秦霜?原来这名平凡少年就是雄霸的第一入室弟子秦霜?
   雄霸笑着续道:“霜儿率众攻打千峰寨报捷而归,岂料归途中听闻老夫被刺之消息,
忧心之下,旋即把门下托付副帅,自己连夜兼程,第一时间赶返天下会,一来为探望老
夫是否无恙,二来,当然是要见见他的小师弟步惊云……”
   雄霸边说边笑,笑容何其满足,何其灿烂!显而易见,他对秦霜的信任并不是装出
来的。而这秦霜,他那一脸忠厚纵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雄霸的眼神,当中所流露的那股
忠心之情极其自然。他对雄霸是彻底的尊敬、服从,一切皆发生真心的。他并非文丑丑
那种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对雄霸,绝对忠心不二!这个人才可能是步惊云
复仇的最大障碍。
   雄霸笑声之中,秦霜已气定神闲地步至步惊云跟前,他拱手一揖,浅浅一笑,道:
“惊云,以后我俩便是同门了,若你此后有何疑难,不妨向我直说,我必然竭力相助,
我就住在西面的‘望霜楼’。”
   他一派得体之言,说得甚为诚恳有礼,但步惊云并没有拱手回礼。
   他的右手还提着屠刀,左手还提着被屠者血淋淋的人头,满手血腥,满手罪孽,如
何回礼?
   秦霜固然瞧见他手中的刀和头,似亦甚为体谅,只是步惊云一声不作,也没点头回
应,却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双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着一个活人,在这个孩子的眼中,似乎所
有人都是死人一样,杀与不杀,全无分别!
   此时雄霸亦察觉场面的尴尬,遂道:“惊云,为师尚有一事与霜儿磋商,你且先把
这个头颅处置掉吧!”
   其实步惊云如何处置霍烈的头颅,雄霸根本无心理会,因为他杀一儆百的目的已然
达到。
   步惊云只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步出天下第一楼,霍烈的头犹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步惊云难以与雄霸算清!
   雄霸看着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问身畔的秦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雄霸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但……”秦霜欲言又止。
   “哦?”
   秦霜毫不讳言,面露忧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秦霜说得一点没错,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唤作步惊云的小师弟,在许久许久以后,终于干了一件
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彻底心碎!
   
            ※          ※            ※

   雨下得更急,更剧,一直下至夜深人静。
   滂沱大雨,像是企图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债,要以雨声掩盖,私下了结,让这段血
债随声湮没人间……
   不!上天太不公平,绝对不容就此私下了结!
   步惊云赫然仍提着霍烈的头,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风雨中,他冷然地伫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楼后,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终于行至这里。
   这里是天下会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阑人静,并没有
人发现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自霍步天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于他,只觉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
直如死神般冷视苍生兴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视!
   因为今天,他亲手杀了一个和霍步天一样的人霍烈!
   连最亲的人也可以杀了,还有谁不可杀?
   他有一种完全坠落于黑暗的感觉,一种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感觉,不单身体,还
包括他的灵魂!
   如今方才惊觉,霍烈等人原来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干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却要背负所有死者余下的
痛苦,简直重得连腰也无法挺直。
   但步惊云的腰依旧挺着笔直,任凭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湿透,他没有向命运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为霍步天,为霍烈,为每个惨死的霍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场!
   他一头散发尽湿,发丝下他的前额,雨点沿着发端滴到他的眼睛里,再由他的眼睛
狠狠滑下他的面庞,似“泪”。
   却非他真正的泪。
   他的身休已渐渐给雨水打至冻僵,他可以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
他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毙……
   天际忽尔划过一道闪电,步惊云抑压多年的不忿终于再难按捺,他勃然抬头!
   背负惊天动地冤情,挟着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张开,张至嘴角也迸裂出血,
使尽残余的所有气力,向天怒吼一声:“让我一哭!”
   可惜同时惊雷乍响,顿时把他有生以来、积压多年的一声怒吼狠狠盖过!
   在茫茫天地之间,红尘众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纠缠在眨眼间
便会过去,根本微不足道!
   步惊云始终没法哭!
   惊雷过后,他冻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随即腿一软,一倒,一滚,便滚
进一旁的阴沟里。
   霍烈的头也同样滚进阴沟内,那柄屠刀则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沟内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过气,可是浑身倦得半分气力也使不出来,
他知道,他即将在此窒息。
   步惊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凄凉苦涩,啊,原来结局竟会是这样的!
   结局其实并非这样。
   这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际居然有人经过。
   就在决定性的一刻,一双手突然把步惊云的脸抽离水面。
   “她”来了。
   “她”终于在步惊云寂寞的命途中出现。
   一切都只是因为是命运对步惊云的残酷捉弄。
   
            ※          ※            ※

   “啊,看!这是什么?”
   “好象是个人。”
   “不错!看来还是我们天下会的少年门下呢!他的头浸在沟水中,让我们合力把他
拉上来吧!”
   “算了!这些少年门下根本无足轻重,年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抵受不了严格的训
练而自尽呢!若我俩还不及时回去,必会给主管毒打一顿的!”
   “你……好吧!就让我独自拉他上来好了。”
   “哎!灯给雨扑熄了,我俩还是快点走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          ※            ※

   雨停了。
   步惊云悠悠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入眼尽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无尽的黑夜。
   黎明原来并没到来。
   但这场豪雨后,天际的乌云悉数散去,月光又皎洁地映照着大地。
   步惊云这才发现自己早被移往树荫之下,身畔正坐着一条人影。
   虽有微弱的月色,步惊云仍无法瞧清楚此人样貌,仅隐约看见摆放在其身旁的提灯,
提灯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时亦被雨水扑灭。
   那人见步惊云坐起来,雀跃地问:“你醒过来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年纪听来和步惊云大致相若,语音非常温柔。
   原来是这个女孩救了他。
   步惊云仅微微点头,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见他点头的动作,道:“幸亏我今
日忙晚了,又要赶着回去向向侍婢主管报到,才会走此偏僻捷径,否则,你真是不堪设
想……”
   哦,原来是天下会一个稚婢,看来她还是出尽吃奶之力把他拉上来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声道:“虽然看不见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纪大约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哑的?”女孩有点讶异,因为步惊云始终没有作声。
   步惊云轻轻摇头。
   女孩更讶异:“那……你为何不说话?你不喜欢说话?”
   此话一出,黑暗中的步惊云为之一愕,怎么……怎么问题如此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就在霍步天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时候,他也曾问他为何不喜欢说话。
   随后,霍步天便试图改变步惊云孤僻的个性,尽力把他从寂寞深渊中拉上来。
   如今这个女孩,却把他从阴沟中拉上来,难怪一切似曾相识。
   女孩道:“不喜欢说话不打紧,切莫自暴自弃便好了。希望你适才不是自己故意把
脸埋在沟水里吧?”
   她很聪明,可惜猜错!步惊云怎会自寻短见?他绝对不会比雄霸早死!
   不过他既不否认,女孩更是肯定,还一片热心以身作则,安慰这个不哭死神哩!
   “其实世上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解决的呢?像我,我娘亲早死,爹为要替雄帮主远
行办事,便把我留在天下会,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会
为奴为婢等他回来……”
   毕竟是个十多岁的女孩,这样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话,向一个陌生、不知面
目的少年和盘手托出,真是童言无忌。
   步惊云从来也没如此把心中的话说出,也许,他根本从没机会说出,也没有人想知
他心里的话。
   黑暗之中,由于大家均看不清楚对方,女孩的胆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无
论以后发生何事,你还能够坚强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弃,能够活着的很……可贵的……”
   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说到这里,声音竟然有点沙哑,可能她适才那句“活着
是很可贵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时感怀身世吧?
   黑暗中步惊云瞥见她以手抹脸,跟着轻轻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飞溅到步惊云手上。
   他的手很冷,这颗水珠却是温热,难道是……
   泪?
   啊,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下会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步惊云从没流泪,也从没接触过真的眼泪。
   眼泪究竟是怎样的?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是热的。
   而且这还是一滴女孩的泪,这滴热泪,可会烫穿步惊云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下会之初,步惊云为矢志报仇,曾在心中暗暗决定,绝不会对这里任何一
草一木、任何人发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他虽一直压抑自己,不再与任何人沟通,然他做梦也没想过,在这黑暗的角落里,
居然会有一个不知面貌的可怜女孩,为了劝解他而感怀身世,哭了起来……
   这个好心肠的女孩,正如霍步天当年一样,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绝不会忘记,也不想忘记……
   在此身体如此虚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围墙可有半丝空隙,让人间温暖乘虚渗入?
   二人就这样默然相对,过了良久,倏地,远处传来一个女孩的叫声:“喂!主管说,
若你还不回去,以后都不用回去了。”
   听这声音,是适才与她同行的女孩来催促呢!与此同时,一盏提灯在两丈外乍现,
显见是那女孩一起带来,她并没有再走近。
   虽然多了一个提灯,毕竟距离太远,灯光照至这里已极微弱,步惊云与那女孩始终
还是缘悭一面。
   女孩又再关怀的问:“你,好点了吗?”
   她的语音温柔得像是暴雨后的月夜,凄迷而平静,步惊云静静点了点头。
   女孩姗姗站了起来,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凶得很!若然再迟,定会把
我打死的!”
   啊!天下会总以帮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贱?
   她的语气竟带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丢下了步惊云,有点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会才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正要举步离去,步惊云蓦然一开尊口,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语调虽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终于说了。
   女孩很是诧异,眉头稍皱,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随即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希望能再遇见你。”
   言毕转身,这次是真的走了。
   仅余下步惊云仍独坐于此偏僻角落里。
   春风奇迹般掠过,一股雨后秋寒陡地向他袭来,黑暗与冰冷,又再次向他回归……
   步惊云忽然记起,适才在黑暗之中,他并没有看见她。
   他只是听见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么模样,也不知她是谁?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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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6:34

惊世少年
第九章 神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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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很哀艳的传说。
   传说,黄泉路上,过了奈何桥,有座凉亭,唤作“孟婆亭”。
   传说,孟婆亭是由一个面貌阴森的老妇“孟婆”掌管。
   传说,孟婆的工作,是供赶往投胎、在此过路的地狱阴魂喝“孟婆茶”。
   传说,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咸,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咸。
   传说,只要阴魂喝罢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爱恨,皆会尽数忘记。
   传说,这些阴魂跟着便会迷迷糊糊,自堕于“六道轮回”之中乱闯。
   传说,闯过六道轮回以后,人便呱呱堕地,忘却深噩前尘,脱胎重生。
   传说,这个滚滚人间也有人炼成了“孟婆茶”……
   
            ※          ※            ※

   有人说:
   黑,是一种很强的力量。
   在黑的领域中,你永远无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还有,黑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故此,黑真正蕴含的实力简直无从估计,深不可测!
   不过,亦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人认为:
   白,才是最强的!
   因为在白的领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尽情想象和塑造,并不如黑那样坚实而死
板,你可以为白加上各种缤纷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间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认为白是最强的人,据说是“不虚大师”。
   
            ※          ※            ※

   室内,是一片迷茫的白。
   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小室。
   这间小室搭得甚为方正,一壁建门,门的左右两壁尽放满无数佛学经书,与门相对
的另一道高墙,却什么也没有,仅是一道白墙。
   这间小室最特别之处,就是当中的任何布置,都是白。
   门是白的,经书的书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盘坐桌前的和尚
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这和尚看来年近三十,一双长长的八字眉,令他具备一脸慈悲之相,然而他的双目
却隐含一股无奈之色。
   他并没有像寻常和尚般闭目念经,反是张开眼睛,茫然凝视眼前的高大白墙,口中
在念念有辞,念的正是佛门绝学“般若心经”!
   因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无”;只有无,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
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无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寻。
   这间小室,正是名为“寻心阁”。
   这和尚为何要在此中寻心?
   只因他道行虽高,却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无奈,对人间的无奈……
   他无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惨的故事,多得连他亦爱莫能助……
   他无奈,只因世上作恶的人太多,报应又太慢……他一切的烦恼,皆因无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
罗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
   在一片祥和的诵经声中,这个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虚”二字正是他的法号,然而他并非因念至二字而止声,只因他心头蓦地一动!
   诵经本为静心,何以他此刻反难自控?他为何心动?
   但见他久久没有阖上的双目竟尔阖上,一片忧色直压眉头,低声沉吟:“来了。”
   来了!这数日来他一直心绪不宁,暗暗有一种不祥之兆,但终究想不出所以然来。
   可是就在适才刹那,他陡然感到这股不祥之兆已经降临,且还在门外某处。
   某个黑暗之处。
   这感觉是如斯真实,真实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么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间,倏地有人拍门:“不虚大师!”
   原来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弥隐寺的不虚大师,也是霍烈的挚友不虚大师,那么
说,寻心阁就在弥隐寺内?
   不虚大师应道:“门没有闩上,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小和尚异常慌张的走了进来,差点便要仆跌地上,甫见不虚,即道:
“不虚大师,寺内来了一个很可怕的少年要见你,如今正于大殿等候!”
   不虚见小和尚如此慌张,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怆惶地答:“他一踏进寺园,园内廿多株大树上的
小鸟儿顿被吓得冲天飞起,连大半个天也度遮蔽了,寺园登时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开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见过此等场面,还想继续形容
下去,但不虚深知来者虽是少年,气度却可惊退众鸟,定非凡响,遂截断小和尚的说话,
问:“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摇头晃脑,答:“没有啊!他只是给我这张字条。”
   说着把字条递给不虚,口中还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哇!不知怎的
登时全身发冷,好可怕哟……”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双眼睛,但不虚此时已张开字条细看,冷静的脸容亦难禁
一变!
   赫见字条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个连不虚亦听闻已死的名字——霍惊觉!
   
            ※          ※            ※

   弥隐寺是深山古寺,占地甚广,佛慈堂则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当然大得惊人!
   佛慈堂后排中央,正正供奉着一尊释迦金佛,两手结印,盘膝莲坐,少说高逾六丈。
   金佛两旁,分别并排十八罗汉,每边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来比寻常寺院大殿更呈
庄严肃穆。
   据说弥隐寺乃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当真所传非虚。
   主持渡空大师,更是名闻遐尔的不虚大师的师兄,不过江湖人尽皆知,不虚大师自
幼极为聪敏,于十九之年,仅得释尊金佛座前仍燃着一盏孤灯,似要为那些营营役役、
终生劳碌奔波的红尘众生亮起一点明灯。
   可惜仍未能为步惊云亮起明灯……
   他,此际正独站于殿内一个极为昏暗的角落,一双冷眼在黑暗中绽放白光,静静的
看着眼前这尊硕大无伦的释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极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众生之苦,故以笑来抚慰迷惘众生。
   然而在步惊云充满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满足,“它”
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错!任是一代枭雄,帝侯将相,一生明争暗斗,你争我夺、称王称帝,到了最后
最后,还不是全部无法逃出“它”的掌心?“它”为何不笑?
   步惊云却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还是一身的黑,惟独身躯又长高了许多,可知现下距霍烈惨死的日子,已然过了
不少时日。
   是的!已经过了半年。
   在这半年之间,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
   自从那晚被神密女孩抽离阴沟,步惊云歇息一会便到阴沟寻回霍烈头颅,后来更在
天下会的乱葬岗找得继潜和继念的尸首,他把他们三父子火化,再将骨灰好好保存于三
个细小器皿内,静俟一个可以步出天下会的时机去找不虚大师。
   这样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过于此期间,步惊云也非呆等,因为雄霸已开始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这手排云掌法,其实步惊云并不屑习练,但念到他日或可以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
霸的掌法去反击他自己,于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练,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
已把整套排云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难置信!
   当初,他收步惊云为徒,盖因此子气度冰冷独特,而且本名“惊云”之故,却从没
考虑步惊云的资质,心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乃自己毕生绝学,此了纵是练武有材,
要掌握排云掌之窍门亦大需一年半载不可。谁料步惊云不单是练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
奇材,他的进境简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万料不到这个小师弟居然会有如此惊人天赋,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继续习练
下去,内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内力与武功俱会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异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惊云若然武艺渐高,或许会有一
天会取代他自己在其师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为师兄,便要一心一意,好
好的助其师教导师弟成才。
   虽然秦霜所习的“天霜拳”与“排云掌”大相迳庭,两者所练的内家真气亦大有分
别,但此二大武学皆出雄霸的“三绝”,归根究底,练功时遇上的障碍,甚至走火入魔
的情况也如出一辙。因此,秦霜亦不吝啬,尽量将自己的经验告知步惊云,望其能有所
避免。
   可是,这个小师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纵使他热心相导,步惊云始终木无表情,不
发一声,二人自结成师兄弟以来,步惊云从没开口对他说过半句话,他似乎不想对他产
生感情,也不想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天下会许多侍女都不愿踏进步惊云住的风云阁,他冰冷无情的外表,令她们望而生
畏,甚至雄霸的帮主之威亦未能令她们如此心寒害怕。
   当然,她们最后还是碍于帮规,被逼轮着给步惊云送饭和料理阁中琐碎旁务。
   步惊云虽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时候也会偶然瞥见他眼中流露一股忧悒。
   一个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忧悒到底从何而来?秦霜很好奇!
   雄霸却并不如秦霜那样注意步惊云的忧悒,他只关心步惊云在武功上的进度。
   这徒儿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云掌外,雄霸一次在传授步惊云内功心法,与
他两掌相抵之时,他意外地发现,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不停流转。
   其中一道真气最弱,乃是排云掌劲,可能因修练的时日尚短。
   另一道真气则甚为深厚,显知习练了不少时日,这道真气还隐隐渗着一股柔和,属
于很正宗的内家真气。
   至于第三道,则令雄霸最为吃惊,这一道真气习练的日子相信较那道深厚真气稍短,
大约差距一年左右,然而这道真气,却是步惊云体内最强劲的真气!
   雄霸也不知怎样形容这道真气,这道真气竟然明显地带着一种悲痛的感觉,俨如在
步惊云体内置着千石火药,一触即发,力量难测。
   秦霜心想步惊云的武功不出一年便会超越他,雄霸却认为,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
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为何步惊云真气中竟会扬溢一股绞心悲痛?雄霸并没有问步惊云,他只是装作
若无其事,继续向其传授下去。
   只有步惊云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气,乃是霍家独门内功,因为霍家的剑法
向以救世助人为已任,无论在内功和剑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气,却是源于他偷学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剑法、剑诀、剑意与自己内心的悲痛融会贯通,化为已用,
却未想到这招除了威力骇人外,每次当他暗中习练“悲痛莫名”时,体内居然会自生一
股悲痛的真气,而这股悲痛的真气亦随着他不断的苦练此招剑法而与日俱增,黑衣叔叔
所创的剑法果真深不可测!
   雄霸不追问步惊云,皆因他太明白,无论怎样问也不会得知答案,何况某些人总有
一些不想重提的过去,他只欣赏步惊云的“冷”,他只欣赏他姓名中“惊云”二字,其
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归顺自己,为自己奔走买命,便已达到他收其为徒的主要目的。
   至于他体内的神秘真气,对于雄霸来说,再多一道他更欢迎!因为他可以更快把步
惊云封为主帅,立即四出为他南征北讨,去打铁桶江山,何乐而不为?
   故此,当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惊云已连连奉命出征,每次皆凯旋而归。
   亦因如此,这次他终被任命攻打弥隐寺两里外的一个山寨,报捷之后,步惊云乘着
门下仍未动身回天下会之前,抽此空隙造访不虚大师,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后心愿。
   真是生不逢时,若非为报仇而入天下会,又岂会沦为江湖仇杀的工具?
   步惊云正自出神,忽地背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施主……”原来是适才
那个向不虚报信的小和尚。
   凭声辨位,步惊云知道他站得很远,看来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与自己接近,也许是
适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吓慌了!故步惊云并没回头,吓慌这个小和尚实非他所愿。
   只是小和尚看来并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头,他更慌了,十分艰难才可张口:
“施主,不虚……大师……有……请!”
   
            ※          ※            ※

   黑与白两个极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后果?
   死神与修道高僧,若然共对,有的会是斗争、谅解、还是势成宿敌的无奈?
   一黑一白,已在寻心阁对坐良久,连那个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门而去。
   淡淡的茶香,弥漫于整个白色空间,步惊云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仅定定的看着
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虚大师。
   一切似有主宰,他与他,来来去去,始终仍要头,双方可有什么感觉?
   “你,就是惊觉?”不虚大师异常讶异,他没料到这个听说已惨死的霍惊觉真的冰
冷得如同没有生命,俨然一个死人。
   一个被佛、被天遗忘了许久许久的死人。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是缓缓取出三个器皿放到桌上,不虚大师微微一瞥,不禁大吃
一惊!
   这三个乃是盛载骨灰的器皿,可是这点并非他吃惊的原因,而是分别刻在器皿上的
三个名字,令他呆在当场!
   这三个名字赫然是霍继念、霍继潜和霍烈!
   不虚大师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终于侧然道:“天下会人强马
壮,要杀雄霸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时候,曾前来向我告别,可惜无论我
如何相劝,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别已成永诀,唉……”
   一语至此,不虚大师不其然仰天长叹一声,双目隐隐闪起一片光芒,看真一点,竟
是泪光!
   啊!连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泪呢!
   步惊云默默凝视不虚,他似乎并没因这名高僧流泪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
地流露一丝罕有的欣赏之色。
   是为了泪因情而生,他欣赏不虚并未忘掉友情?还是他自少从没流泪,他羡慕他的
眼泪?
   可惜不虚大师只专注眼前的骨灰,到底还是错过步惊云这个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这个浑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过,最令我想不到
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惊觉,此子已尽悟霍
家剑法,遗憾他却随霍家大火一同灰飞烟灭,真想不到,霍惊觉竟然还在世上……”
   不虚语音稍顿,略一沉思,续道:“但,我有一点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
下会取出他们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啊!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多的问题?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连不虚大师也是!
   不过步惊云还是破例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冷冷的道:“因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语调极冷,俨如在透露着一个异常可怖的计划。
   不虚极度震惊,道:“什么?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惊云?”
   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闻雄霸新收了一个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惊云!
   霍步天并没向霍烈提及“惊觉”本来名“惊云”,故不虚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惊
云正是霍家后人霍惊觉,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以其饱历世故,怎会不明步惊云晋身为雄
霸弟子的动机?
   这将会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血腥的复仇杀局!
   而计划这险恶杀局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三的步惊云!
   他是惟一的主谋者,也许,亦是最可怜的牺牲者。
   不虚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道:“想不到……你就是……步惊云!孩子,你可知道……
自己有多危险?”
   步惊云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
   不错,人海孤雏,深入敌阵,妄图以一已之力报仇,简直是一个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吗?对于步惊云,生已无欢,死更不知有何可惧?怎会怕死?
   不虚大师劝道:“孩子,听我说,别再回去冒险,就留在弥隐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惊云摇头。
   不虚道:“我亦明白你报仇心切,全为一点孝心,但你继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
会想见你为他报仇而死,更不想见你每日如此痛苦度过。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个寻
常孩子般长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过活,忘记过去一切的不幸、哀伤和痛苦,好
好的为霍家开枝散叶……”
   不虚大师说得一点没错。
   步惊云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为其报仇。因为霍步天生前已克尽
父职,尽量以一已之力来改变步惊云,希望他能像寻常孩子般快乐地度过童年,故其死
后亦绝不会愿意看见步惊云因替他报仇而饱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渊中痛苦过活!
   可是,纵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惊云如何可以忘记当日霍步天被蝙蝠斩下头颅
的那幕惨绝情景?
   还有,霍烈的头颅更是被他自己亲手斫下,他还记得霍烈头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长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编成的旧事,早在他心坎烙下无法磨灭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
无法自拔,叫他一生也无法忘得了!
   不虚见其茫然,猜测道:“你……忘不了?”
   步惊云一脸木然,并不否认。
   不虚目光闪烁,突然从一旁的经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绢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
也许此事我还能帮上一忙。”
   他打开那白色小盒,只见当中竟有一颗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颗药丸的色泽异常深沉,不虚毫不考虑便把药丸放到步惊云跟前那杯清茶中,药
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雾般化开……
   不虚问:“孩子,你可曾听过‘孟婆茶’?”
   孟婆茶?这是什么东西?
   不虚道:“相传孟婆茶只供黄泉路上的阴魂饮用,阴魂喝罢孟婆茶后便会把前尘全
盘忘却,接着投生六道,再临世上,脱胎重生!我师在世时乃这座弥隐寺的主持,精通
佛、医二理,他一生穷思苦研,遍寻万种异草,终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
奇药,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药丸。”
   不虚续道:“可惜,当年我师所搜得万种异草仅够炼得两颗奇药,炼就不久,我师
亦溘然长逝,可以说炼药之法从此失传……”
   他语音稍顿,忽然定楮注视步惊云,问:“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问,既然炼成
两颗,为何如今却只余一颗?”
   是的,步惊云也是不解,究竟为何仅得一颗?
   不虚平静地道:“因为,另外一颗,甫炼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语一出,步惊云亦不由当场一愣。
   但听不虚惘然低吟:“十五岁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
父温言对我说:孩子,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
情,专心向佛……”
   不虚说着此话时亦隐透无限唏嘘,不知是为了失去前半生的记忆,还是为了缅怀其
师?
   步惊云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不虚大师原来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这
许多伤心往事……
   此时那颗药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浊不明,恍如红尘。
   不虚举起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着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轻叹道:“人情世故,
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不过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
便可统统忘掉,孩子,回头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说着报孟婆茶送至步惊云的面前。
   步惊云静静看着这杯孟婆茶,霎时间,所有前尘恩怨尽涌心头,有如波涛汹涌,此
起彼伏。
   他俨如一头厉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这头厉鬼还未报掉大仇之前,竟有机会转世
投生,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饮,还是不饮?
   若然不饮,便要再次肩负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寝食难安!
   若然饮了,便可忘却一切恩怨,甚至忘却一切痛苦,脱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来,他能否厚颜面对霍步天的养育深恩,他能否厚颜面对霍烈杀子杀
已的大义?
   不饮了!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
   精卫填海,恨海难填!
   这杯孟婆茶,他不饮了!他陡地举掌把杯推回,不虚讶然道:“孩子,仅为一个死
了的人,你以自己终生前途、幸福陪葬,这样做值得吗?步惊云坚决地道:“他俩对我
太好,这是送给他们的最后心意。”
   不虚道:“好,总算不枉霍步天对你一番寄望,不过你既是故人子,我无论如何也
不能让你回去送死!孩子,别怪我强你所难!”
   不虚边说边运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劲,赫然是“因果转业诀”之“小转
业”“小转业”本用作把对手来劲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惊云推杯之劲登时被卸于无
形,闪电间杯子已被不虚推近嘴前数寸,不虚更飞快抓紧步惊云的下颚,硬把他的嘴巴
张开,接着持杯之手运劲一震,杯中茶水顿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惊云的小嘴射去。
   步惊云怎会不明不虚大师如此硬来的苦心?他其实亦是为他设想,只是步惊云此志
坚决,他绝对不能如此便浑忘过去,浑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将入口刹那,步惊云情急智生,陡然以掌为剑,猛然使出了偷学自黑
衣叔叔的一式剑招“悲痛莫名!”
   顷刻之间,无数掌影纵横翻飞,交织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数挡开,
涓滴不留,尽泼向室内白壁之上!
   白壁本无瑕,此刻却被茶水尽染,深浓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
痛之泪……
   不虚料不到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响,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适才一招,他诧异问:
“悲痛莫名?你……你见过他?”
   步惊云默然点头。
   “他……他可好?”
   步惊云道:“他很好。”
   不虚有点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报仇?”
   步惊云再没答话,然而不虚从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这孩子决定之
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连那个早已隐没的“他”亦不例外!
   不虚变色道:“惊觉,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下,绝不会任你回去
断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惊云未侍他把话说完,先自截断他的话,毅然道:“好,我等你!”
   说来说去,不虚大师仍旧无法体谅他报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谅!
   今日,他自觉已说得太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当场把二人之间的纠缠斩开!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亦没意思!
   步惊云霍地站起,转身,缓缓推门而出。
   不虚大师并没阻挠,事实上,连“他”都无法阻挠的人,他自知也阻挠不了。
   步惊云离去不久,那个小和尚又再走进来,好奇问:“咦,不虚大师,那个冷面的
少年终于走了?”
   “冷?”不虚苦笑摇头。
   “不!他一点也不冷……”
   说着回望墙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叹息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定会明
白他那颗赤热苦心,一定……”
   
            ※          ※            ※

   五天之后,步惊云已报捷而返,天下第一楼又响起一阵宏亮的笑声。
   笑声发自雄霸,这已经是此数月来,他第九次如此开怀大笑了。
   守住楼外的徒众闻之亦不禁愕然。
   楼内,此时仅得雄霸与步惊云单独相对,雄霸边笑边道:“惊云,自你得传排云掌
以来,九次率众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轻,你想为师如何奖赏你?嗯?”
   奖赏?原来也有奖赏?
   步惊云默默看着雄霸,他想要的奖赏如何启齿?
   他不要再看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他只想看见他恐惧,怆惶、绝望、痛哭!
   仅此而已,可是已极难办到!
   雄霸见他并没回答,道:“我想一时之间你也不知应要些什么,这样吧!这次就由
为师替你作主,我奖给你两个仆人如何?”
   两个仆人?
   步惊云微微一愕,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计划?
   此时雄霸突道:“死、囚双奴,还不快向主子下跪?”
   语声刚歇,步惊云突闻身后传来“噗噗”之声,回头一看,赫见两中年汉子已跪在
其身后,齐声道:“参见主人!”这二人能无声无息出现于步惊云身后,武功之高可想
而知,雄霸虽云奖赏,但给他此两大高手作仆,必定有所图谋!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惊云,面划长疤的是‘死奴’,眼上无眉的是‘囚奴’,
他俩俱是用剑高手,只要你善用他们二人,所有计划必定水到渠成,特别是这次计划……”
   来了!步惊云心中冷笑,雄霸每说一句话,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况是奖赏?他
付出一分,必会抽回十分!
   步惊云静静看着此死、囚二奴,但见他俩脸上的特征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们虽仍
跪下,却未低头,四目更轻蔑地牢视步惊云,似乎对这个十三岁的主子极为不满。
   就在三人默视之间,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个的计划……
   
            ※          ※            ※

   黄昏的时候,步惊云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楼。
   雄霸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计划内所有详情和牵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说,可知计
划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须与死、囚二奴联袂起行!
   这次,将会是他加入天下会以来最凶险的一次行动!
   步惊云一边朝风云阁的方向踱去,一边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
声音骂道:“臭丫头!贱丫头!还不给我走快点?”
   步惊云素来对一切漠不关心,可是听闻此女子声声“臭贱”,骂得如此狠毒,不由
微微一眺,但见两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边打边骂。
   姗姗弱女,本亦长得俏丽可人,可惜此刻满脸瘀伤,显见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
女孩的秀脸亦满是泪痕,状甚可怜。
   事实上,她确是十分可怜。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掴在女孩脸上,骂道:“贱丫头!谁叫你端汤给秦宁总教
时摔破了碗?回去后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说着正欲举掌再掴,蓦地,掌未发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骂:“什么人如此斗胆?”
   随即发现来人,正是帮主第二弟子步惊云,登时容颜失色,吓得仆跪地上,颤声道:
“小人……侍婢主管……香莲,向……步少爷问安。”
   原来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惊云迄今都没注意她,但他自成为雄霸入室弟子后,天
下会许多徒众早于各个地方见过他,就连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认出。
   步惊云并没作声,其实他出手只为看不过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见其如此害怕,心
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会再难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达,便默然转身离去。
   岂料那女子见其转身,以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头,看!云
少爷怒了,还快向云少爷问安?”
   那女孩本来一直也不敢辩驳说话,如今却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
云少爷……问安。”
   此语一出,步惊云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头。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视这个女孩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虽不认识她,但他认得她的声音,曾在黑暗
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与她,为着难解的因缘与孽,终于正式头。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低沉得不像一个少年。
   女孩甫闻此语,也是一怔。这个独特而低沉的声音,任谁听了也会记得,但她简直
无法置信当晚那个沉郁不语的少年,竟是眼前这个以冷驰名于天下会的云少爷?
   她低下头,说出一个步惊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          ※            ※

   翌日,向来沉寂的风云阁从此再不用其余侍婢料理,因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终于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风云阁的主人,亦于同日远去,踏上迢迢征途……
   
            ※          ※            ※

   浪儿:
   这是一封遗书。
   也许你应明白,为父身为“南麟剑首”,更是断家蚀日剑法第十一代传人,面对种
种挑战,实是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战,将是为父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一战,亦是最特别之一战,
只因今回对手并非使剑,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乃是为父毕世难求之好对手,可惜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战,遭他毅然拒绝。
谁料月前却接到聂人王书来一信,并由乐山六大寇之老五亲手交予,想是聂人王于途中
见其作恶,把其教训一顿后再逼其为他带信。
   那是一封挑战书。
   聂人王之傲寒六诀,霸道狠辣。浪儿,对手实在太强,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
你年纪尚幼,为父为免使你担心,才假言必胜,实则此战吉凶难料……
   浪儿,此时此地,为父必须向你直申,倘若为父此战败亡,附在这封遗书之蚀日剑
谱,你务须配以火麟剑一起习练,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剑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详述,浪儿你早应亲眼看见。虽说此剑邪异,时会剑
控人心。但心正剑正,心邪剑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为才可定论。
   再者,火麟剑亦关乎我们断家历代相传之一个传说,此传说乃关于乐山此带那座高
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个秘穴凌云窟……”
   写到这里,断帅忽尔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剑,剑还在鞘内,然而碧绿的剑柄竟然
隐隐泛起一阵红光,妖异诡邪,蔚为奇观。
   断帅本来堆满脸上的忧色登时一扫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丝诡异的邪笑,看着火麟
剑,就像在看着一个相伴许久的知已,兴奋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兴奋了?”
   火麟剑当然不能回答,但剑柄红光更盛,似在回答。
   断帅邪笑道:“不错!难怪你如此兴奋,因为我亦感到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正向我
俩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两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聂人王,柔的是其子
聂风!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战!哈哈……”
   狂笑声中,断帅戛断止住笑声,就像是作了一个恶梦一样……
   心正剑正,心邪剑邪?
   断帅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聂人王时,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梦初醒,抹了一额的汗,跟着提笔,赶紧在遗书上续写那个未完的秘密……
   一个所有人亦无法想象的惊天秘密!
   命运,终安排两个本来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将相遇。
   他们并不是这次决战的主角聂人王与断帅,而是一个爱哭、一个不哭的少年风云!
   雄霸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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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7:03

惊世少年
第十章 再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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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江湖到底是怎样的?”
   “晨儿,江湖纸醉金迷,令人沉溺其中,往往弄至血肉横飞仍不自知。”
   “师父,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投身江湖?”
   “因为江湖险,人心中的贪念更险。”
   “晨儿不明白。”
   “江湖游戏刺激非常,瞬间千变万化,一夜成名的机会无日无之。昨日过去,今天
过去,还有明天……”
   “师父,明天又怎样?”
   “明天永远无法预测!今日是无名小卒,明天可能成为一帮之主;今日是绝世高手,
明天可能一败涂地,血街头……”
   “师父,那怎样才算是绝世高手?”
   “绝世高手必须具备绝世武艺,还要有一双绝世的手。”
   “既然绝世高手如此厉害,那他们定可幸免于江湖了?”
   “唉,可惜人在江湖已身不由已,人不在江湖同样身不由已!这些绝世高手纵然退
隐归田,只要一日不死,无论为名为利、为义为已,甚至为情,总有一天还是被逼……”
   “再战江湖!”
   
            ※          ※            ※

   人
   此字仅得两划,虽是异常简单的一字,也是苦恼最多的一字。
   人有各苦。
   有为生、老、病、死而产生之苦,有为贫穷卑贱、不得温饱、没有饭吃之苦。
   有心中渴求一样物事,求之不得固然苦,求而得之却又害怕得而复失,更苦。
   还有,相爱不能结合,深爱对方却不被对方所爱,或是深爱的人突然亡故,因而生
的苦最是折磨人心,苦上加苦!
   苦苦苦苦苦苦!
   人间,既然是人生活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充满人间各种各样的苦。
   人间有苦,数不胜数,万苦交煎!
   特别是神州大地,历朝民不聊生,是一个最苦的地方……
   
            ※          ※            ※

   众生既因苦而每日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故此,大家的心里总渴求有能消除人间各苦
的方法与真理,有智慧比自己更高的人可以拯救或开解自己。因而人间虽然有各种各样
的苦,也有各式各样为渡众生苦恼而生的佛。
   在无数佛像当中,其中一个,相信已是世上最大佛像之一,那就是乐山大佛。
   乐山大佛位于乐山西面,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等亦在此处汇全。
   相传于唐朝开元初年,有一海通和尚,因见此处江水流急,不时有船在此触礁遇难,
故希望建一佛像于此,保护来往船只安全,遂即开始率众修建,历时达九十年之久,大
佛像方才落成,其间海通和尚亦早已圆寂。
   建成之乐山大佛实乃一尊弥勒佛之坐像,高与山齐,背山面江,依山凿石而成,脚
下江水滔滔,船行如蚁,显得非常壮观。
   据说,单是其脸上一双“佛眼”,每只也长逾丈五,可知佛像本身如何宏伟。
   然而,这双长逾丈五的佛眼,可会大而无当,可会看透世间众生种种苦恼?可会抚
慰他们的心?
   至少,有一个人不会那么想,他从不认为乐山大佛会抚慰他那颗小小的心。
   他自出娘胎以来已有许多的苦,他的住处如斯接近乐山大佛,可是并未惠及龇邻,
乐山大佛似乎并未解去他的种种的苦。
   他只是一个小小男孩。
   
            ※          ※            ※

   这名男孩年约八岁,一身淡青衣衫,衬着圆圆脸蛋,精灵趣致,一望便知,本是一
个极为聪敏的初生之犊。
   不过这小孩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般可以终日四出嬉戏,他每天皆要由早至晚蹲在大
佛脚畔,量度江边水位三次,风雨不改。
   一个八岁的小孩,为何会在江边量水,说来倒真有点缘由。
   这孩子的姓是一个听来、看来均十分决断果敢的字——断。
   他正是南麟剑首断帅的儿子断浪!
   断浪很是苦恼,只因他姓“断”!
   
            ※          ※            ※

   乐山大佛顶上右方,有一古寺名为大佛寺;而大佛寺左方百丈开外,却另建有一列
亭台楼阁,名为断家庄。
   五代之前,断家庄原是江湖中的名门望族,富甲乐山一带。可惜自断浪曾祖父那代
开始,断家望而却步逐渐式微,至断浪祖父一代,更在武林中消声匿迹。
   断家为何一度在武林中消声匿迹?
   断浪不很清楚,仅记得其父断帅曾经提及,断家庄当初能在江湖崛起,全因祖传一
柄神锋“火麟剑”,配合断家一手蚀日剑法,威力非同凡响,故能打响名堂。
   只是这柄火麟剑异常邪门,时有“剑控人心”之象,因此至断浪曾祖父及祖父两代
之时,为怕走火入魔,尽皆弃而不用,致使未能以火麟剑配合“蚀日剑法”精髓发挥最
高威力,断家遂从此一蹶不振。
   究竟火麟剑为何会控人心?为何如此邪门?断家先祖又为何会得此剑?这种种问题,
断浪虽然很好奇,断帅始终未有提及片言只语。
   直至断帅这一代,断家庄已沦落不堪,断帅一贫如洗,惟一仍然保留的,是这片偌
大的断家庭园,和祖传那柄火麟剑。
   直是床头金尽,壮士无颜!
   不出五年,他已凭着火麟剑在江湖中赢得“南麟剑首”之美誉,可惜斯时断家已沉
萎不堪,再无从众;天下会与无双城又异常兴旺,人强马壮。若有门派意欲归附强者,
或江湖人意欲参与,亦必选取这两大强帮。断帅虽赢得南麟剑首之誉,但终究难及前二
者之吸引,断家看来复兴无望。
   失望之余,断帅迭逢惨变。其时断帅爱妻本已体弱多病,产下断浪后便一命呜呼。
断帅心灰意懒之下,最后决定潜心归隐。
   可是在三年的归隐生活中,他一直蠢蠢欲动,他身畔的火麟剑亦蠢蠢欲动。
   他终于想出一个或许能复兴断家之法,于是不由分说,把年仅三岁的儿子断浪交托
远亲抚养,并留下银两作抚养之用,跟着自己走遍天涯海角,访寻北饮狂刀聂人王的下
落。
   盖其深信,惟有打败曾蜚声江湖的北饮狂刀,南麟剑首的名气才会更为响亮。
   可惜他寻着聂人王之时,聂人王已决定封刀归田,无复当年之勇,并婉言拒绝这次
决战,令断帅败兴而回。
   重返乐山后,断帅深感此生难再有所发展,只好寄望在儿子断浪身上,遂每日专心
授其剑法,希望儿子他日成才。
   纵然望子成才心切,断帅却从未授以蚀日剑法,皆因蚀日剑法猛烈无伦,必须年纪
稍长方有足够坚强的心性习练,否则势必走火入魔,加上火麟剑的邪气,更是邪上加邪,
可怕已极!
   断浪纵然未获授蚀日剑法,但对于一般剑法及其余武艺,依然孜孜不倦地苦练,一
来是因他天性爱武,二来,是因为他年纪虽少,已自知命苦。
   不是吗?断家至他这代已家道衰落,即使其父是南麟剑首仍难有复兴之望,以后复
兴断家之责便要落到断浪身上,甫出世便需要肩负如此重大责任,何以不苦?
   如果生在寻常百姓家,能够安安分分当个农户儿子,也还罢了;可是,他的家族是
曾叱一时的断家庄,他的爹是南麟剑首断帅,一切一切,都不容断浪推卸、忘却!
   小小的心灵在八岁的他已觉察人情冷暖,每次当他老父受到远亲们的白眼,每次当
他发觉老父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得志之色,第次当他看着断家庄这片冷清的颓垣败瓦,小
心儿就会天真地暗暗向自己起誓,总有一天,他要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他要打败武林中
所有高手,他更要打败断家衰落的命运!
   断浪断浪……
   断帅为其子起名断浪,实是希望有朝一日,其志其心其力皆可断浪,只是……何年
何月何日何时何刻,断浪才可成为真正的断浪?
   叱吒风云?
   想不到多年之后,断帅竟又接到聂人王的挑战书,把他早已沉寂、甘于安分教子之
心再度唤醒,把他振兴断家的欲望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今日,正是聂人王相约决战期,不过断浪还是要如往常般在江边量水。
   他在一条粗长麻绳上,每隔数尺便缚上一些细小石块,作为沉至江中的坠力及量度
之用,而麻绳未端,则缚在江边一块巨石上。
   断浪小心奕奕的把麻绳从水中拉出,发现绳子被沾湿的部分居然较昨日长了许多,
由此推知水位又升高了不少,不禁自言自语道:“嗯,水位又升高了,爹知道了定很高
兴。”
   自断浪六岁开始,断帅便着他每日量此江水三次,从未间断。
   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其实是为了……
   就在此时,一块小石子倏地仍到断浪后脑上,断浪骤觉一痛,猛然回首,只见三五
个年约十至十二的村童正向他投掷石子,一边还道:“嘻嘻,那个自称什么南麟剑‘狗’
家伙的儿子又在量水了。”
   对方辱及老父,断浪一边闪避掷来的石子,一边嚷道:“你们……胡说些什么?”
   其中一个村童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讪笑:“啦啦!,大佛脚下有一奇,傻头小子
把水量,早量,午量,晚量,可是自己却没有娘!哈哈……”
   这班村童其实已不止一次向断浪出言嘲笑,断浪今日忍无可忍,怒道:“嘿,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我父子俩从没冒犯你们,你们却三番四次欺我。今日我可不再客气了!”
   言毕立把插在腰间的小竹棒拔出,那班村童早知他出于此带的武学世家,此刻见其
拔棒,心知不妙,喧哗叫嚷:“哇!没娘的狗杂种发怒了,快走啊!”
   走?嘿,断浪纵使不介意他们笑他没娘,却最恨他们唤断帅为南麟剑狗,如此辱骂
断家,他绝不能放过,他勃然道:“哪里走!”
   说着将手中小棒掷出,小棒竟蕴含内劲,倏忽间已把最后的村童绊倒,其余村童刚
欲把其扶起,断浪旋即纵身而至,在数名村童的胸腹轰了数拳,出手极快。
   村童们瞧这小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幼,惟身手矫健无伦,心知绝对不敌,中拳后齐齐
忍着痛发足狂奔,鼠窜而去。
   断浪并没穷追猛进,适才数拳已把他心头鸟气去掉,正要步回江边收拾绳子,突然
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走进江边一看,原来一艘小舟因不敌湍急江流,被急流逼得猛然撞
向江边,登时给撞个稀烂!
   然而就在舟碎刹那,两条人影闪电自舟中拔地而起,借势一跃,便到江边之上。
   只见此二人一长一幼,长的背挂大刀,双目精光暴射,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
   那幼的无论眉目神情却异常柔和,且似带着七分无奈,和那长的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断浪虽长居乐山,从未见过任何江湖人物,但从这二人的气度看来,也知他俩来自江湖,
而且倘若猜得不错,那长的必是今日找其父断帅决战的聂人王。
   不错,断浪猜得不错。
   来者正是聂人王父子!
   可是他又哪会猜透,因为这对来自江湖的父子,他从今以后,便要沦落江湖!
   
            ※          ※            ※

   断浪连忙走近,抬头抑视高大的聂人王,只觉他恍似一个睥睨世间一切苍生的魔神,
不由问道:“敢问前辈是否是北饮聂前辈?”
   聂人王“嗯”的沉应一声,站在其后的聂风却一直脸露忧色。
   断浪心想:“啊,这长头发哥儿定是其子聂风了?怎么愁眉苦脸,活像送殓似的?”
   断浪虽知今日其父与聂人王约战之期,但小孩子又怎会想到,所谓绝世高手间的比
武,岂是分出胜负如此简单?实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决!
   聂风多年来走遍江湖,十一岁的他已有一种倦的感觉,他太清楚此战对断、聂两家
造成的伤害。断浪却不知此战后果甚虞,且还引以为豪,私下更升起顽强念头:“嗯,
敢找我爹决战?好!就先教你见识本少爷的厉害!”
   一边心想,一边对聂人王道:“前辈,晚辈断浪,家父南麟剑首命我在此恭候多时,
前辈请随晚辈一起走,那边有条捷径!”
   说着身随声起,几个起落,便沿着乐山大佛足下,借助山壁嶙峋突起处一直翻上大
佛膝上,身手颇为不俗。
   断家庄就在大佛顶上后方,本可以沿山路而上,断浪却直上佛膝,其实是一般习武
者的通病,想炫耀他学自他爹的断家身法,也想瞧瞧聂人王有多大本事。
   岂料聂人王不动则已,身形一动即如飞箭,完全无须倚仗山壁嶙峋之助,直接疾射
向大佛膝上,断浪一瞄之下为之一怔,心忖:“哇!好俊的轻功!”
   但最令断浪惊讶的反是聂人王之子聂风,就在聂人王身形拔起之际,聂风亦随之而
起,兼且身快如风,随后而上,竟与其父同时跃抵佛膝之上。
   这佛膝距佛足少说也有十多丈,断浪先是给聂人王的轻功吓了一惊,再给聂风的身
法吓了呆,整个人站在佛膝边沿,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方才懂得说话,抱着后脑笑道:
“哈哈……前辈轻功高绝,令人心悦诚服啊!”
   这句话倒是真心话,不过断浪最心悦诚服的还是聂风,他斜瞟这个一直沉默的长发
哥儿,心想:“这个聂风相信比我年长不出数年,轻功却已不比其父逊色。但不打紧,
我还有数年才会像他那般年纪,只要本少年勤加苦练,届时定会比他出色……”
   他因自幼肩负复兴断家之责,故处处皆与别人相比,好胜心极为炽盛。
   聂人王甫登佛膝之上,顿觉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势从佛顶后方直涌下来,压得人透不
过气来,是剑气,断帅的剑气!
   聂人王不由得抬首看着佛顶,暗想:“好锋锐的剑气!断帅,你整整等了五年,今
日我便来偿你心愿。”
   接着卸下背后的雪饮,将它交给身旁的聂风,不忘嘱咐:“风儿,你且先留在此,
替爹保管雪饮。”
   老父临阵弃刀不用,聂风实不知父亲琢磨什么,心中更忧,道:“爹……”
   聂人王淡淡一笑:“别担心,为父此战必胜,一定会回来与你共度余生!”
   此时断浪见二人尽说些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走上前道:“前辈,我爹就在佛顶
后方不远的楼房等候,待晚辈为你引路。”
   正欲举步,孰料聂人王道:“不用了!我已可感到他在哪!”
   言毕身化一道雄猛罡风平地跃起,直冲佛顶而去。
   佛顶之上,如今仅余聂风与断浪两个小孩,聂风紧紧目送老父逐渐消失的背影,双
眉皱得差点便要连成一线,宛如一别将成永诀。
   断浪仅得八岁,稚气未除,见聂风如此忧心耿耿,顽皮念头又再涌起,想:“他轻
功虽佳,却并不代表武功也同样高啊!好!先让我试你一试。”
   一念及此,断浪信手捡起地上一根长逾两尺的枯枝,蹑手蹑足,悄悄溜到聂风身后
半丈之内,正要举起枯枝向其背门鞭下,心忖聂风纵然不济中招,也是背痛而已。殊不
知还未鞭下,聂风头不回,身未动,突然道:“你这招‘白鹭长鸣’本属好招,可惜你
下盘虚浮,气息浊而不纯,握剑无力,坎、肩井、曲池三大穴乃重大破绽。”
   断浪当场一愕,道:“哇,你看也没看我一眼,怎么……知道的?”
   聂风淡淡道:“听出来的。”
   断浪大奇道:“什么?听……听出来的?这是什么盖世神功?”
   聂风缓缓回过头来,凝眸瞧着断浪,温然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盖世武功,仅
是自我三岁起便开始研习的冰心诀,有云: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断浪瞧见一直忧悒的聂风此刻居然微笑,自己也不禁地笑起来,道:“哈!心若冰
清,天塌不惊!这可神奇了,既非武功又神妙如此,好莫测高深啊!”
   至此,两个小孩这一笑,距离顿时拉近。
   聂风很是高兴,因他忽然发觉过去数年自己从未一笑,今日竟尔又再次笑了起来,
可能是给断浪逗乐了,也可能是因为断浪同属小孩,较易沟通吧?
   就在此时,聂风脸色陡地一变。
   他感到四周弥漫着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这般感觉是……
   
            ※          ※            ※

   世间万物,总会使人产生不同的感觉。
   譬如雪,给人的感觉是冰冻;火,给人的感觉是灼热,野兽,给人的感觉是凶猛。
推而及人,婢仆,给人的感觉是下贱;才子,给人的感觉是温文;霸王,给人的感觉是
无敌!
   然而无论是何感觉,皆不及此刻弥漫于聂风四周的那股感觉复杂。
   那是一股很悲哀的感觉。
   这般感觉根本毫无生趣,仿佛不愿再活下去,可是却被逼活下去似的,令人感到非
常悲哀、绝望,绝不希望接近这股感觉。
   出奇地,聂风反被这股悲哀的感觉深深吸引,他连忙收摄心神,迳使“冰心诀”静
心感应,终于发现这股感觉的出处。
   是在佛膝之下!
   他迅速走进佛膝边往下一望,赫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立在佛足之上,翘
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乐山大佛。
   那少年一身黑衣如墨,一双横冷的一字眉刚强中隐带忧郁,双目更冷得出奇,就像
所有的人和物,全都和他毫不相干。
   他恍如一尊黑色雕像伫立着,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孤单,如此悲哀……
   如此绝望!
   那少年本专注看着乐山大佛,然而也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遂斜眼向聂风那方向望去。
仅此一眼,聂风不禁浑身一震。
   这黑衣少年眼中的冷意,令他遍体生寒,他从没有想过世间会有如此冰冷的一双眼
睛。
   幸而这少年目光中除了奇冷,倒也没有什么,他看来对聂风并无敌意。
   但是在两大绝世高手生死决战前,此时此地,居然出现一个如斯独特的少年,三者
表面看来虽是风马牛不相及,聂风内心却泛起一阵不祥之感……
   正自忐忑,忽闻身后的断浪道:“聂风,你在看什么?”
   聂风回头,一笑,答:“没什么!我看见一名少年站在大佛脚上而已。”
   说着朝大佛脚上一指,当场为之一惊。
   大佛脚上赫然空空如也,杳无一人,适才的黑衣少年早已不知所踪。
   “什么少年呀?一个人也没有,聂风,你一定活见鬼了!”
   鬼?
   聂风更是不安,大佛足距最近的凉亭和隐蔽处少说也有廿丈之遥,他刚才只是回首
答了断浪一句话,那黑衣少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他并非鬼魅,那身法与轻功之高,
绝不会较自己逊色。
   但聂风肯定他绝不是鬼,因为适才从那少年身上散发的悲哀感觉异常真实。
   那是一种很深的悲哀,一种不知何时得见天日的悲哀……
   倏地,聂风似乎又有所感,他瞧见一些他很不明白的物事。
   他抱着雪饮,徐徐步至大佛膝上的左方,只见大佛膝上左方的山壁上,赫然有一高
可容人的山洞,洞口刻着一句话:“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
   好奇怪的一句话。
   
            ※          ※            ※

   心,在跳。
   心,是断帅的心!
   断帅正凝坐断家门前,气度沉稳,静如渊狱,不愧是一代剑手!
   不过他的心,此际却在暗中跳个不停,却非因恐惧而心跳,而是因为兴奋!
   因为他可以感到聂人王已在一步一步逼进。
   断帅还是如五年前往寻聂人王时一样一身红衣,惟独脸容增添了几分邪气,是缘于
五年岁月令他改变?还是他的火麟剑令他改变?
   火麟剑如今紧握在断帅手中,碧绿的剑柄又现红光,似亦感到真正的对手即将出现。
断帅抚剑沉吟,脸上邪气益盛,对火麟剑道:“老朋友,你也感到他要来了?当年他为
情封刀,可教我俩寂寞至今啊!”
   正说话间,断帅斜眼一眺,骤见十数丈外正有一条人影急速扑进,断帅陡地一笑。
   是“雪”来了!是“刀”来了!是“战”来了!
   是北饮狂刀聂人王来了!
   聂人王亦远远瞥见断帅坐于屋前,战意迅速暴升,意志更狂,就在扑近断帅身前两
丈刹那,信手便抽起一柄弃置断家园内的粗糙破刀,纵身跃上半空,一边举刀向断帅直
劈,一边朗声道:“断帅!今日一战你已苦候多年,我们这就一决高下!”
   刀势异常凌厉,甫一出手,竟然已是傲寒六诀之“惊寒一瞥!”
   猛招迎头劈下,断帅居然视若无睹,处之泰然,火麟亦未出鞘,仅闭目吐出二字:
“可惜。”
   此语一出,聂人王的“惊寒一瞥”登时硬生顿止,刀就停在断帅额前不过数寸,可
是,“惊寒一瞥”刀势本如狂风暴雨,霸道无匹,如今硬要收招,凌厉余劲亦把断家园
内两家的竹篱笆激荡得抖动不休。
   聂人王凛然问:“为何不出手?”
   断帅这才缓缓张开眼睛,道:“因为你适才一刀实令我感到可惜,根本不配逼我下
手!”
   聂人王道:“嘿!难道你不怕我这一刀取你性命?”
   断帅道:“你刀招虽猛,却留一分后劲,显见未尽全力,纵然近在眉睫,我亦绝对
有把握破这一刀。”
   聂人王闻言顿豪情万丈,道:“好!好眼力!好定力!”接着道:“适才一刀只为
试你定力,想不到你定力非比寻常,不枉我聂人王千里迢迢到此找你!”
   断帅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各据一方,互领风骚,你我五年前早应一战,今
日纵是身死,亦觉此生无憾!”
   聂人王战意已达顶点,高声喝道:“好!那就出招吧!”
   谁知断帅蓦露忧色,道:“不,我尚有一心事未了……”
   聂人王问:“一战系生死,你我早应在战前把心事交托无漏,莫非与我聂人王有关?”
   断帅道:“不错!断某仅得一子断浪,我父子俩本相依为命。若我战死,望你传他
武艺,导之成才。”
   原来断帅的心愿如此简单,聂人王不加思索,豪爽地答:“好!”
   断帅听其出言承诺,精神为之一震,续道:“反之若你败亡,断某亦必全心抚育你
儿聂风,直至他出人头地,绝不偏私!”
   聂人王张狂无比,道:“不必!我聂人王今日若死,我儿此后必以败你为荣,引为
终身目标!”
   说话之间,聂人王忽地腾身而起,横刀一挥,刀中寒气已硬罩向断帅,正是傲寒六
诀第二诀“冰封三尺!”
   冰封三尺是以用者雄浑内力贯注雪饮,化内劲为刀锋寒气,把对手困于刀寒之内,
全身僵硬以致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然而断帅乃南麟剑首,固非弱者,身形潇快绝,闪电离座避开,坐椅登时遭聂人王
劈至寸碎!
   断帅看着聂人王手中的破柴刀,问:“你的雪饮在哪?”
   不错!五年前他往寻聂人王,不单要会北饮狂刀,也要一会雪饮,可是如今竟独欠
雪饮!
   聂人王并不给断帅喘息,一边继续追击一边道:“败你何须雪须?徒仗兵刃之利,
胜之不光彩!”
   “好狂莽!”断帅疾退如风,闪身断家屋顶。
   聂人王并没穷追而进,反腾身跃上屋顶,虽然无法瞧见屋瓦下的断帅,但在半空中
聚精会神,立时感到断帅身上所散发的剑气。
   任何剑手皆有剑气,何况是断帅这等绝世剑手?剑气澎湃得简直无法遮掩!
   聂人王甫一辨出断帅位置,即时以刀破,“碰”然巨响,身如疾电挥刀杀下,正是
其傲寒六诀第三诀之“红杏出墙!”
   此式原名“雪中红杏”,后因聂人王恼怒发妻颜盈甘作出墙红杏而去,便把满腔妒
恨化为力量,融合此式这中,蜕变而成“红杏出墙”。
   故“红杏出墙”一经使出,刀势挟着无究妒恨汹涌散出,霸道无匹,居高临下,霎
时满天刀劲如雨,分向断帅身上每一关节侵袭……
   断帅本来一直未有出手,但此际处于此招核心,已是避无可避,逼于无奈,终于出
手!
   然而他仍未出剑,只见他举剑一挥,就这样把火麟剑连着剑鞘一起,迳使断家蚀日
剑法第一式“白阳破晓!”
   剑未出鞘,剑势已隐透豪光,如破晓白阳绽放民彩,刺眼如针,聂人王骤觉眼前一
花,一道剑风已然截至,连忙回刀一挡,“红杏出墙”与“白阳破晓”顿打个平手,两
大高手同互相震开。
   断帅心想:“啊,他刀招向以狂野见称,怎地这次更多添一股莫名恨意?”
   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五年前往找聂人王挑战,虽然最后落寞而归,却无意中酿成聂人
王家庭惨变;今日之战,实是断帅一手造成。
   虽然旗鼓相当,聂人王并未放弃,扫刀再上,吆喝:“火麟为何仍不出鞘?”
   断帅边挡边答:“不见雪饮,火麟出鞘还有啥意思?”
   聂人王瞪目道:“你雄踞天南,本在于火麟与蚀日剑法配合无间,若再不出剑,此
战必败!”
   对!适才一式“白阳破晓”,剑未出鞘已能绽放眩目豪光;倘若出鞘,配合火麟剑
锋邪异红芒,威力必定倍增。
   断帅镇定如常,道:“未必!”
   二字甫出,剑穗竟然回挥拍向聂人王,聂人王不虞有此巧招,右颊顿遭鞭中!
   断帅持剑伫立,俨然一代宗师风范,傲然道:“断某不须神锋,单是真功夫已可胜
你!”
   聂人王稍微受挫,双目兽性更狂,战意更旺,哈哈笑道:“好!我聂人王不带雪饮,
正是不想倚仗神锋之利,要以真功夫彻底把你击败,想不到你我心意如一,好痛快!好
痛快!”
   骇人心弦的笑声中,聂人王蓦地脸色一沉!
   刀,再动!
   这场刀剑死决,双方势均力敌,会否两败俱亡?
   没有人能够预知,也许仅得乐山大佛那双长逾丈五,看破一切的佛眼才能预知……
   这场决战的结果,将会使所有人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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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7:23

惊世少年
第十一章 火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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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
   这句话对得异常工整,骤眼看来并无不妥,实际上却十分不妥。
   聂风定定看着乐山大佛膝上的这个山洞,问断浪道:“这个就是凌云窟?”
   断浪点了点头,答:“是啊!此带江水经常波涛起伏,水位时降时升,变换不定,
传说若有天江水淹过大佛膝时,凌云窟便会着火而焚,且还会有奇事发生。”
   聂风眉头轻蹙:“奇怪,倘若江水能淹过大佛膝,那大佛膝上的凌云窟势必同遭殃
及,怎会有反给火烧之理?”
   断浪耸了耸肩,道:“我也很不明白,但我们断家历代便是为此传说而留居乐山,
而且每代都要经常量度江水,以推断水位升降……”
   “那,这传说是与你们断家有渊源了?”
   断浪道:“我想是吧!不过每当我问爹究竟这传说是关于什么,以及凌云窟若着火
后会发生什么奇事,他总是支吾以对,说我年纪尚少,说了也不明白,待我长大后才一
一告诉我!”
   聂风此时信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投进凌云窟内,静心一听,只听得石子撞地面声是朝
下堕去,可知此洞地势倾斜,深不见底……
   聂风更是好奇,再问断浪:“那你有没有问过你娘?连她也不肯说?”
   断浪精灵的眉目略现忧色,垂目道:“没有,我娘自我生下来后便即死了,我甚至
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聂风瞥见断浪趣致的小脸满是凄然,心知自己出言唐突,歉疚道:“断浪,对不起……”
   “不,也没什么!”
   “是了,聂风你娘亲又是怎样的?她一定长得很美了?”
   聂风一愕:“你……你怎会这样想?”
   断浪笑道:“不是吗?我看你长得如此秀气,和你爹简直是两样人,可想而知,你
一定长得很像你娘亲了。她必是个大美人无疑!”
   聂风闻言乍露一抹哀愁,甚至比适才的断浪更愁,幽幽的道:“她……她确实美得
很,不过……”他欲言又止。
   断浪大奇,追问:“不过怎样?”
   聂风语意悲凉,低首答:“有时候,美丽……只会令人伤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居然落下了泪。
   断浪感到失笑,他比聂风阅历较浅,在其圆圆的大眼睛看来,美丽仅会令人赏心悦
目,根本不会令人伤心。
   然而他虽好胜,但见聂风如此伤心,也并没有再出言辨驳,落井下石终非其所为。
   倏地,聂风在一片浓浓的哀愁中翘首,讶然道:“断浪,你听见没有?”
   断浪傻傻地问:“听见什么?”
   聂风的眼睛睁大,像是听见一些很可怕的事:“是……浪声!”
   “浪声?”断浪连忙回头一看,还未有瞧清楚是什么回事,赫闻周遭水声隆隆,霍
地眼前一花!
   一道巨浪遽从江中冲天而起,竟达十多丈高,汹涌澎湃,席卷佛膝!
   变生肘腋,断浪完全不知所措,不懂闪避,只懂大叫:“哇!水淹大佛膝哪!”
   事实上也无从闪避,盖巨浪之高之猛,迅即淹没整个佛膝,当然佛膝上的凌云窟亦
难幸免。
   聂风饶是身手敏捷,亦难避此凛然天威,给巨浪当头打个正着,身形再难稳持,当
场与断浪被怒涛一并吞噬!
   两个小孩齐被卷进江中,江水仍是一片惊涛骇浪,此起彼伏,聂风身处如此恶劣形
势,依然不忘断浪,一手紧抓着他,以防他给冲走。
   在这生死关头,断浪只感到聂风握着自己的手如此的紧!他自出娘胎以来,除了断
帅因斩不开的父子血缘对他关怀外,世上其他仅会像那群村童般取笑他,蔑视他,可是
眼前的聂风虽属萍水相逢,此刻却无私地对他施以援手、关怀,断浪虽才八岁,也明了
聂风一番热心,私下暗自感动。
   然而适才巨浪势狂未竭,一道刚退,一道又来。浪关一涌,朝天一冲,两人身不由
已,复被浪涛抛上半空。
   巨浪滔天,这次卷势更猛,一卷便达十丈,高逾佛顶;与此同时,浪头忽又势尽,
闪电向下疾退,霎时间两名小孩乍失依靠,身形急速下堕,但这回却非堕到江中如此侥
幸,而是直向数十丈下的佛足堕去。
   佛足坚硬无比,恐怕二人甫堕下必会变成肉酱。断浪眼见必死无疑,“哇”的一声
大叫。反之聂风面对死亡却异常镇定,千钧一发间,聂风陡然放开断浪,跟着手反握雪
饮,喝:“断浪,抱紧我!”
   断浪本以为聂风已经放弃,岂料他一喝,怆惶以双手把聂风拦腰一抱,就在同一时
间内,二人已急堕至佛膝之旁。
   刻不容缓,聂风狠狠咬牙,迳施全身气力,重重把雪饮往佛膝边一插,“铮”的一
声,二人下堕之势登时顿止。
   岂料劫后余生,还未及攀回佛膝上,两人蓦又听得佛顶上传来兵刃交击之声。
   放眼一看,赫见刀影纵横,原来聂人王与断帅已斗至佛顶边缘。
   聂人王手上的虽是破柴刀,但断帅的火麟剑并未出鞘,仍以剑鞘苦苦抵拦。由于蚀
日剑法必须配以火麟剑才能发挥最高威力,故单论招式,断帅明显吃尽大亏,节节后退。
   聂风、断浪瞥见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战,连忙攀回佛膝。断浪更是忧心如焚,高呼:
“爹!”
   可是纵使叫破了喉,声音还是给江中的滚滚浪声盖过,还是给凛冽的风声盖过!
   浪在咆哮,风在怒号,人在惊嚷!
   上天下地,仿佛尽在等待着一个人的诞生!
   一个强者的诞生!
   
            ※          ※            ※

   树丛,本来是个平凡的地方。
   然而树丛内若藏有高手,便会显得危机四伏,极不平凡了。
   就像距佛顶不远的一个树丛内,正散发着一股极不平凡的气息。
   这里藏有两个用剑高手,不!应该说是三个!
   因为第三个虽未带剑,而且年纪最少,可是,他或许才是三人中最强的剑手。
   但为首两名剑手却不知道他也是剑手,更未察觉他身上竟也深藏一股凌厉剑气!
   他的冷,他的静,他的定,他的黑,他的恨……
   早已远远超越了他的剑!
   为首两名剑手正是雄霸赐给步惊云的两名仆人死奴、囚奴!
   第三名深藏不露的剑手固然便是步惊云!
   这次雄霸赐其死、囚双奴,实是因为雄霸早已探出聂人王与断帅之刀剑一战,故遣
步惊云与他俩前来乐山,伺机夺火麟、雪饮两大神锋,再转赠予天下会死敌无双城主独
孤一方!
   无双城素来是天下会一大祸患,雄霸早已欲将之铲除,可惜无双城虽不及天下会人
强马壮,但根基异常深远,焉又能轻易一举歼灭?
   既不能以武力将之连根拔起,更不能以武力逼其归顺臣服,惟有将之拉拢为友,以
暂时减轻天下会拥有武林的阻力,待时机成熟时再倒戈相向,背信弃义未迟。
   这才是兵法上的上上之策。
   据闻独孤一方深好收藏世上奇锋利器,雄霸为要与之结盟,雪饮与火麟已属志在必
得!
   不过步惊云当然不会让天下会与无双城如此轻易结盟,盖因两帮若一结盟,雄霸势
力必会日趋庞大,他复仇机会便会相应减低。
   他宁愿这次失手而回,也不愿雄霸得手。
   他暗暗琢磨,若自己真的事败,以雄霸如此对其所欣赏,亦不会过于责难。
   而他欲阻止两帮结盟的目的却已达成。
   步惊云与死、囚双奴如今藏身于这个树丛,不单能看见两大高手的决战,更能尽瞰
佛顶以下所有形势,当然包括断浪与聂风的一举一动。
   聂风……
   步惊云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是自雄霸述说这次抢夺两柄绝世神锋的计划时听来的,
其时他只觉此名字甚为平凡,如今得见聂风,方知其人绝不平凡。
   他不平凡,所以他远远便可感应步惊云的悲哀,只有悲哀的人才可感应悲哀。
   他不平凡,所以他面对惊涛骇浪的天威而不惧,终于死里逃生。
   但步惊云觉得聂风最不平凡之处,却是他的心。
   因为任何人在生死一发间,尽都会先顾自己性命为上,惟聂风于危急关头仍死命紧
抓断浪,甘为救断浪而放弃一人易逃生的机会,这颗心……
   步惊云可会欣赏?佩服?
   死、囚双奴见步惊云似乎并不大注意两大高手在佛顶上的惊世决战,反注意正与断
浪一起在佛膝呆呆观战的聂风,同感大惑不解,死奴更不耐烦道:“云少爷,今次帮主
对这两柄绝世神锋志在必得,希望云少爷不要分心,坏了大事反而不妙!”
   一旁的囚奴也盛气凌人地附和:“不错,聂人王与断帅俱属当今顶尖高手,纵合我
们三人之力也未必能与之匹敌。帮主的意思,是要我们待他们至筋疲力竭或两败俱伤时,
才坐收渔人之利。此刻二人之战几近尾声,我们务须依帮主计划行事,云少爷请勿掉以
轻心!”
   这死、囚双奴其实是于十多年前显赫一时的十大剑客其中之二——双龙剑壁!
   二人擅使双剑,曾忖之横行作恶,后来败给雄霸,并臣服其下为死、囚双奴,做恶
更多,且等闲也不会随便出动。这回雄霸不单派遣二人前来,更把他俩赐给步惊云为仆;
二人对于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主,非常不满,心忖此子年纪轻轻,武功大多不外如是,
怎配当他们的主人?
   故在前赴乐山途中,二人尽想找机会与步惊云为难。如今见步惊云只专注于聂风,
更是大好良机。他俩刚才所言虽然表面得体,但一唱一和,每句皆以帮主名义压过来,
明显表示他们虽被逼成为步惊云之仆,却只会为雄霸办事,绝不会听命于步惊云。
   然而步惊云听罢二人所言,居然恍如未闻,亦不答话,完全无视二人存在。
   死、囚双奴见其毫不理睬,私下更怒,若非碍于雄霸之威,早已拔剑把这个少主人
刺毙当场。
   步惊云却只是仍定定注视聂风,就像在这空虚寂寞的世间终于发现了一样他感兴趣
的东西:一个对手?还是一个朋友?
   
            ※          ※            ※

   这边厢,聂人王与断帅犹在佛顶激战,由于聂人王已占尽上风,更是意气风发,狂
态毕露,边战边道:“断帅你再不拔出火麟,早晚死在老子刀下!”
   他一刀比一刀重,断帅已是强弩之未,挡得甚为吃力,哪还有余暇张口回答?
   孰料就在聂人王以为胜券在握之时,火麟剑猝然隔着剑鞘,自生一股如火灼般热的
气劲,猛地将手中破柴刀震为寸碎!
   高手过招,半分差池也可以反胜为败,反败为胜,此变当真非同小可,断帅就乘聂
人王错愕间,猛把火麟剑连鞘痛击在聂人王右膝之上,当场把其膝盖击碎。
   聂人王骤失兵刃,右膝复又重伤,战斗力即时锐减,与此同时,火麟剑霍然自行出
鞘,直冲丈高!
   火麟甫一出鞘,迅即剑抖如雷,赤红如火的剑锋在绽放熊熊烈焰,令人感到灼热无
比!
   断帅眼见火麟无故失控,也是一怔,忙扑上重执火麟,谁料一握之下,乍觉火麟剑
锋竟有一股邪气攻心。断帅素知火麟邪气甚重,但一直自信本身功力足以将此剑邪气驾
御,想不到眼前火麟所发牙气却是空前强大,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催运内力平抑心神,
免致“剑控人心”。可是与此同时……
   断帅虽身在半空,却发现了火麟失控的原因。
   火麟失控,是因它正极度兴奋,是因它已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敌手!
   就像断帅找到聂人王一样!
   而火麟自成剑以来一直渴望的敌手,正是与它背道而驰的雪饮!
   正握于聂风手中的雪饮!
   
            ※          ※            ※

   聂风与断浪同在佛膝上耿耿地仰观战情,断帅在佛顶居高临下,已瞥见聂风手中雪
饮,火麟更是雀跃如狂,抖动不休。断帅迅即战火如焚,再难压火麟攻心邪气,双目登
时血丝贲张,脸上邪气四溢,简直与前判若两人,狂笑道:“哈哈,来呀!雪饮,快来
与我火麟一决高下!”
   话声未歇,身形已自佛顶直扑十多丈下的聂风,同时挥剑一划,绽放出严密剑网,
蔽天而下,恍如乌云直罩,密不透光,正是断家蚀日剑法最厉害的一式“火麟蚀日!”
   这式剑法之猛之密,饶是聂人王亦无把握寻出破绽,不料断帅竟以如此夺命杀着攻
向自己儿子,可惜他膝盖已碎,要追亦无力追及,只有光睁眼暴喝:“卑鄙!为与雪饮
争锋,不惜对小孩使用杀着,怎配称一代宗师?”
   但断帅火麟在握,已因心中战意而被火麟乘虚剑控人心,理智尽失,宗师风范顷刻
荡然无存,怎会受其喝阻,狂莽道:“嘿!我五年前初见你儿,早知他天赋奇禀,你能
接的,他亦必定能接!”
   说着身形更急,剑网更密,在下的聂风见当年的断叔叔变得如斯狰狞,也是一呆!
   断浪一直站在聂风身畔,眼见老父形同疯狂,急仰首向扑下来的他哀求道:“爹,
聂风曾救我命,是我朋友,不要啊……”
   然断帅为要使火麟与雪饮一拚,也顾不得儿子身在剑网之下,聂风赫见剑势还距数
丈便已临门,即时当机立断,一掌把断浪推至两丈之外,免他因而受伤……
   既然走至佛膝那个角落也是无法逃避此绝命一击,聂风索性不避!
   只见他双手举刀,未露怯色,凝神注视正在逐尺逐丈逼下的剑网,似在寻找剑中破
绽……
   可是“火麟蚀日”挟着断帅身形下堕之势,已如雷霆罩下,他可有余裕寻出破绽?
   死亡在逐丈逐丈逼近!
   八丈,七丈,六丈……
   五丈,四丈……
   三丈……
   
            ※          ※            ※

   树丛内,步惊云与死、囚双奴已把这一切看在眼内,死奴狞笑道:“嘿嘿!真是不
知死活的小子,连我、囚奴也自知破不了的一招‘火麟蚀日’,就凭他小子这股傻劲便
可破?简直不自量力!”
   囚奴亦冷笑道:“这样也好!若此子死于断帅剑下,聂人王今日必与断帅同归于尽,
届时倒可省了我们不少工夫啊!哈哈……”
   步惊云一直默默听着二人的冷嘲热讽,始终没有反应。
   眼前的一代宗师居然以狠辣剑招疯狂向一个小孩进攻,这样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的
行径,步惊云真的可以像死、囚双奴那样坐视不理?真的那样冷血?
   就在囚奴冷笑之间,步惊云忽然拔剑!
   他手中本无剑,他拔的竟然是二奴其中一剑!
   囚奴已属剑术高手,经常剑不离身,绝对不可能给人夺剑!
   除非,夺剑者是个剑艺比他更高的人……
   囚奴万料不到,这个年仅十三、自己一直不服的少主,拔剑的手法居然如此熟练!
   如此巧妙!
   如此快绝!
   甚至比他更快!
   
            ※          ※            ※

   剑,已逼至聂风额顶两丈之上。
   剑网如虹,凌厉剑气利可断金,把聂风周遭方圆两丈的土地悉数切割至四分五裂,
霎时间砂石乱飞,剑网俨如匹练,团团把聂风紧里其中。
   好一式“火麟蚀日!”
   剑网更在加速收缩,疾向身处剑网核心的聂风侵袭!
   森森剑网,恍如一口巨钟把聂风由上至下紧罩,聂风但觉周遭漆黑一片,浑无半丝
光明与希望……
   “火麟蚀日”不独蚀日,不独蚀掉光明,还会蚀掉人心中求生的希望。
   果然是异常绝望的一招!
   可是,聂风还想与老父重过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还想以自己毕生来反
哺这个被抛弃的老父,为其坎坷不平的命运尽量添上些幸福……
   不!他绝不能如此轻易便放弃求生希望,他绝不能够死!
   聂风再度平定心神,凝眸注视压下来的剑网。
   他天资聪敏,而且冰心诀之修为不弱,加上内心那股不灭的求生意志,在密封的剑
网中,他遽然发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光线。
   不错!这就是破绽所在!
   聂风举刀,他知道只要使出傲寒六诀任何一诀向这里一劈,“火麟蚀日”势必溃不
成军!
   然而断帅数十年功力何等雄浑,加上现时从十多丈高压下来的强横冲力,聂风纵能
破招,亦必给剑劲震个五脏六腑尽碎而亡。
   但这一刀他已不能不劈,这是他惟一求生之路。
   聂人王此刻膝盖尽碎,轻功难以尽展,只是缓缓滑下佛膝,已来不及救他;断浪更
没此能力相救,他惟有自救。
   不过聂风做梦也没想过,乐山大佛四周,还有一个有能力救他的人,一个有“心”
救他的人!
   就在聂风将劈未劈的刹那,倏地又起奇迹!
   千百道剑光蓦地从密封的黑暗空间透入,瞬间交织成另一紧密剑网,及时把断帅罩
向聂风的剑网一格。
   好悲痛的剑网!好绝望的剑网!好一个鬼哭神号的剑网!
   是“悲痛莫名!”
   是步惊云的“悲痛莫名!”
   
            ※          ※            ※

   两道绝世剑网漫天相,转瞬消失。
   断帅那疯狂的战意及自信亦随之消失,仅是呆然伫立。
   因为他瞥见一个可怕的事实:来救聂风、破他“火麟蚀日”的人,竟是一个年纪尚
幼的黑衣少年!
   聂风也为之一怔,他料不到救他的人居然是适才那个悲哀少年,他竟有如此武功?
   步惊云手中剑已断,口角亦渗出血丝,显见虽以悲痛莫名破了火麟蚀日,但断帅数
十年内力修为实非等闲,加上火麟剑的猛烈,步惊云破招后一阵气血翻涌,一时间站立
不住,聂风见状忙上前伸手扶他一把,问:“是你?你为何要救我?”
   为何?步惊云未回答,却猝地使劲把断剑凌空掷出,聂风心觉有异,急忙转身,赫
见半空中一条魁梧身形手持双剑向自己飞快疾戳,却遭步惊云断剑一阻,那人惟有双剑
一格,“当”的一声,剑势一窒,身形已飞快落下,是一等一的高手!
   来者原来是步惊云双仆之一的死奴。
   死奴本想乘隙刺杀聂风再夺其手中雪饮,但不虞步惊云反会阻其夺刀,不禁一愕,
瞪着步惊云道:“你……”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一柄火红长剑已从后杀至,死奴心知必是断帅无疑,立时双剑
各划半弧,齐挡断帅一剑,转身问:“呸!老子要夺雪饮与你何干?”
   断帅道:“雪饮只有握于聂家父子手上才可与我火麟一战,绝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说罢红光迭起,火麟复又连绵攻向死奴。死奴深知其蚀日剑法厉害,不欲与之硬拚,
连忙展身游走,断帅穷追不舍道:“走!嘿,没有人能在南麟剑首的剑下逃走!”
   就在此时,突听两丈外传来一声暴喝:“断帅!快放下火麟剑!”
   从没有人敢向断帅下令,更从来没有人敢命断帅放下火麟剑,断帅立时转脸要看看
来者是谁,聂风与步惊云不期然回头一望。
   难怪此人如斯斗胆,因为他有杀手在手!
   杀手是其剑下的断浪,此人正是步惊云之第二仆囚奴!
   囚奴一手捉着断浪,利剑早架在他脖子间,威胁断帅道:“断帅!识趣的便快交出
火麟!”
   断浪在其怀中拚命挣扎,呐喊:“爹,不用理我!火麟是我们断家的希望,千万别
弃剑啊!”
   囚奴脸色一沉,剑锋一划,霎时在断浪右颊割道深长血痕,道:“臭小子!不说话
对你有益!”
   断帅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夺火麟、雪饮?”
   囚奴擒得断浪在手,有恃无恐,骄狂道:“老子俩是谁不用你管!死奴,快拿下他
手中剑!”
   死、囚双奴到了此时此地已知步惊云并非为夺剑而来,反是要阻止他俩,动机未明。
故二人为急于邀功,亦不欲再与步惊云一道行事。岂料就在死奴刚要夺断帅手中火麟剑
时,断帅忽地反手一剑便向死奴胸膛直戳!
   死奴以为宝剑即将到手,得意忘形,冷不防断帅会一剑刺来,根本毫无还手之机会,
火麟已贯胸而过,“啊”的一声惨叫,当场殒命。
   囚奴料不到断帅行径会如此荒诞乖戾,心中一寒,道:“你……你竟然杀了他,难
道你不怕我杀掉你儿?”
   火麟饮血,剑锋霎时红霞暴放,放照得断帅脸色更邪,断帅冷笑道:“火麟会带给
我显赫名誉,更是我断家复兴之望,要我交出它,我宁可牺牲我儿,你要杀便杀吧!”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全皆震愕,聂风心想:“啊,五年前断叔叔的脸容并非邪异至
此!爹曾说火麟剑邪气极重,会随时日增长而逐渐剑控人心,今日一见果真所言非虚!”
   思忖间瞥了身畔的步惊云一眼,却见其面无讶色,似乎对一切都不会感到惊讶,对
一切都毫无兴趣。
   不过至此时此刻,聂风仍未知道步惊云本是和死、囚双奴同来夺神锋,死、囚双奴
现身后亦未有机会言明。
   众人之中,最震惊的还是断浪。他虽置生死于度外,但乍闻老父一番决绝无情话,
小脸陡地苍白非常。
   断帅既不怕囚奴杀害其子,更是昂步而上,步步逼向囚奴。囚奴本也属剑中好手,
此际反被其邪异尽慑,抓着断浪一步一步后退,慌惶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可是断帅恍如未闻,继续逼前,囚奴斗然狠咬牙根,道:“好!你不信我杀他?我
如今就杀给你看!”
   言毕便以剑往断浪脖子上一拖,殊不知握剑之手突给人从后紧扣,来人内力深厚非
常,反手一扭,当场把囚奴手腕扭断,接着一掌把小断浪推给断帅,喝骂:“呸!卑鄙
鼠辈,以稚子为胁,死不足惜!”
   此人正是聂人王!他适才因脚伤未能及时救得聂风,但仍强忍痛自佛顶缓缓滑下,
各人正因在你争我逐而未有注意他已滑至佛膝,想不到终给聂人王救了断浪。
   囚奴右手惨被扭断,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滚,及翻至凌云窟前才可勉强忍着痛楚支撑
起来,岂料甫站起又见断帅及聂人王逼近,断帅声色俱厉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到
底是谁主使你们前来夺神锋?”
   囚奴大汗淋,忽地眼珠一转,大叫:“好!我说!主使我们的人就是——”其实囚
奴是想指证步惊云,然而话声未毕,蓦地,凌云窟内传出一声撕天狂吼!
   吼声如雷,震耳欲聋,简直并非凡人叫声!
   是兽,是兽的叫声!可是,什么野兽能有如此凶猛、可怕骇人的叫声?
   吼声未歇,囚奴刚想回头一看是何猛兽,一蓬火舌猛地从凌云窟内汹涌喷出,囚奴
闪避不及,登时给火舌烧个正着。火舌且蕴含强猛气劲,“刷刷刷”的数声,囚奴浑身
上下不独着火而焚,还给火舌切割至支离破碎,也没哼一声便即倒毙,死状恐怖非常!
   剧变陡生,断帅竟似乎早有准备,即时翻出丈外,然聂人王正站于洞口,膝盖亦碎,
难以走避。就在此时,一只四指巨爪又从洞内扑出,一爪攫着聂人王的小腿,聂人王向
以狂野见称,岂会惧怕,一拳便轰到巨爪之上,谁知巨爪坚如精钢,毫不畏缩,爪劲一
扯,硬生生把聂人王拖进洞内……
   聂风见状震骇莫名,惊呼:“爹!”
   惊呼声中,正想纵身上前,谁知一人从后紧捉他的手臂,正是断帅!
   聂风拚命想挣脱断帅制肘,但他的手如铁钳将其紧锁,聂风一边挣扎一边叫嚷:
“放开我!我要救我爹!”
   断帅乍见洞中陡生剧变,适才邪异疯狂的战意竟似尽退,聂风这番孝心他当然明折,
但仍厉色道:“太迟了!小子,它正在震怒,你进去只有送死!”
   聂风一呆,惊问:“它?它是什么?”
   断浪闻言也即趋前问:“爹!凌云窟已着火,它……是否就是我们断家历代久等的
东西?”
   断帅道:“不错!但想不到它比传说更为可怕!”
   此时洞口已布满火舌,洞内更突然传出聂人王的叫声:“风儿……”
   “爹!”聂风复再拚命欲摆脱断帅,与此同时,赫闻聂人王“啊”的一声惨叫!
   “不……”聂风拚尽全力大叫,狂叫,厉叫!
   不!他不要爹死,他还要与爹一起过快乐的生活!他还要供养老父终老!
   然而这声惨叫,无论谁都知道聂人王已凶多吉少!
   聂风犹自奋力大叫,奋力挣扎,断帅仍没松开半分,他转身望着断浪,猝然从怀中
取出一信,飞快放进断浪怀中,凝重道:“浪儿,此信关处乎我们断家所有秘密和武功,
你十五岁后方可拆阅。”
   断浪未及回应,断帅又转脸瞪着依然挣扎的聂风道:“小子,徒然送死只属愚勇!
你品格天赋俱是上乘,不要糟蹋自己!”
   说着紧捉聂风的手运劲一抛,聂风整个身子顿给其抛向断浪,这一动蕴含强大引力,
巧劲一卷,断浪“哇”的一声亦被带出,二人身不由已,直向佛膝边缘滚去……
   断帅临危高呼:“快走!好好的给我活下去,有命的也别再回来!”
   然而佛膝之下此时已是水位暴涨,江面波涛起伏,漩涡处处,两个小孩这一下去,
必定九死一生,断帅为何明知此理却还将二人送进江中?
   就在聂风与断浪刚要滚出佛膝边缘刹那,一条人影闪电抢前欲把二人攫回,聂风于
翻滚中也瞥见了,这条人影正是那黑衣少年!
   可惜就在步惊云的手快捉着聂风的手之际,断浪小小的身儿已如断茑般滚出佛膝边
缘。千钧一发间,聂风毅然作出一个决定,他绝不能抛下断浪,他霍地一手紧扣断浪小
手,与他一同直朝江中堕去……
   半空之中,聂风为要全力紧握断浪,另一只手不由自主一松,雪饮竟尔脱手,一惊
之下,连忙一腿飞出,把雪饮重重踢进大佛石旁的崖壁上,直没至柄,跟着便与断浪双
双堕进怒涛中消失。
   步惊云怔怔瞧着满江怒涛,似是未料到世上竟也有不顾自己生死而先照顾别人的人,
只可惜这个人已经消失……
   他幽幽回望,赫然发觉凌云窟早已一片火海,断帅正站于丈外瞪着他,道:“小子,
我不知为何你会出手营救聂风,但我知你心中一定在问,为何我会将两个孩子送上一条
九死一生的路?”
   步惊云没有回应。
   断帅像为自己解释、辩护:“因为眼前凌云窟这条路,更是一条必死路!”
   断帅说罢转身,竟向凌云窟那边走去,却仍回首瞥了步惊云一眼,满目欣赏之色,
道:“你能接下老夫‘火麟蚀日’,他日必能成为旷世剑手,若你不想白费自己这身资
质便快跳进江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老夫又少了一个好对手……”
   断帅言毕不再迟疑,展身跃进这片火海,转瞬消失。
   步惊云只是呆呆凝视着火光熊熊的凌云窟,心中霎时涌起一个疑问:既然凌云窟必
是死路,断帅为何还要踏上这条死路?他到底为了什么?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只见凌云窟那片熊熊火光中,正有一条黑影徐徐步出……
   向是处世不惊的步惊云一瞥之下,亦不由心中一凛。
   天!这是什么?
   这团黑影,简直就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
   这条黑影,赫然是……
   一头全身冒火的异兽!
   一头火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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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7:42

惊世少年
第十二章 伤心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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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洞悉天机。
   他算尽天机。
   他精通周易、皇极经世书、紫薇斗数、子平命理、六壬神数……
   可是,他自己偏偏逃进破落的庙内,即时不支倒地,一直滚至神案之前。
   已是夜深,这座破庙更是寥无一人,其实在大白天又何尝不是一样?
   世道每况愈下,人心逐渐沦亡,良知大量泯灭,谁还会顾忌“举头三尺有神灵”?
佛像菩萨,简直已成为大多数人讪笑的对象!
   他很痛苦,浑身披满腥臭鲜血,也不知是从他身上哪处淌下。
   他软弱无力地仰望座上神佛,迷糊地哀叹:“天啊!佛啊!我到底干错什么?我到
底干错什么?”
   迷糊的声音在庙中来回激荡,不住出无数回响,宛如声声追问。神佛却毫无反应,
似并未为其哀号所动。
   他犹在努力呻吟。
   “天!我一生算尽天机,为世人指点迷津,扶危解厄,难道这样也是错?难道这样
也是错?”
   神佛始终默无回应,然而庙外天际倏地闪过一道紫电,接着爆出一声撼天雷响!
   是天震怒了?是佛震怒了?
   一道旱雷赫然轰进庙内,当场把他身畔的地面轰至飞碎,就像是天和佛给他一个最
简单直接、最彻底的。最愤怒的回复!
   他必遭天谴!
   他凄惶地瞪视眼前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脑海不由自主浮现一段往事……
   “啊,难道是那回事?”他霍地记起自己多年前因一笔丰厚酬金而为一个已高高在
上的人算命,那人并无厄困,只想要更上一层,他为他批了一句:“金鳞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不错!正是这个错!
   错!错!错!
   仅因他一时贪心,妄自泄露了一句不应泄露的天机,更助长那人的气焰及雄心壮志!
仅因他这句批言,更鼓励那人向顶峰疯狂而进,因而造成更多残酷的杀机,以致于受劫!
   都是因为一句批言之错!
   他惭愧,他内疚,他心中紊乱非常,颓然跪在神佛跟前,乞怜道:“是我错了!但……
此事将如何补救?”
   他绝望地合指一算,目光霎时流露一片惊慌之色,像已算出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惘
然哀号:“太迟了!风云已落在他的手中,太迟了……”
   震颤之间,他乱步走到窗前,淡淡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赫见他面容满布一堆堆
的毒疮,血脓披面,狰狞可怕已极……
   就在哀号声中,他脸上无数毒疮突然爆开,千百道血箭暴溅横飞,凄厉非常,令人
惨不忍睹!
   这就是他浑身披血的原因!这就是他泄露天机的报应!
   他痛得五体投地的向佛断续乞求:“太……痛苦了,请宽……恕我,让我……痛快
点死……吧……”
   可是他虽受尽折磨,几乎虚脱而死,却始终没有死去。因为命运对他还有一个安排。
   他还有一句天机仍未泄露。
   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          ※            ※

   “帮主,这两个便是我帮众于岷江畔救起的小孩,已整整昏迷了七天。”
   “丑丑,他俩就是北饮狂刀和南麟剑首之子聂风、断浪?”
   “正是。”
   “那,当中谁是聂风?”
   “是这个长发少年。”
   “唔,很好。”
   “帮主的意思是……”
   “表面看来,此子眉目虽是一片纯厚,实则隐含刚强不屈之气,绝非泛泛之辈,实
与惊云一样,是百年难逢的练武奇才。”
   “只惜帮主已纳两徒。”
   “丑丑,你忘了老夫三绝中的风神腿法还欠一个传人?”
   “但……帮主,别忘记聂风此番遭遇是因帮主窥觎神锋间接引起,恐怕……”
   “毋庸操心,此事仅得你和执行任务的惊云知晓,死囚双奴亦已遇难,即使连霜儿
也不知此中计划,若我们三人不说,谁会知道?”
   “帮主雄才伟略,言之有理,小人口服心服!”
   “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好好紧记四个字。”
   “嘻嘻,是什么字?”
   “守口如瓶!”
   
            ※          ※            ※

   岁月无情,总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停留半刻半分。
   生命,在岁月与天地的严密监视下,还是被逼诞生、成长、看华冉老,直至死亡!
   聂风的生命并未终结,可是聂人王显然已于凌云窟内惨死,今后,他再不能与父重
过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对他而言,纵使能够苟生世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生命,实在有太多的遗憾与哀伤……
   不过有一点却可肯定,聂风一生的历史由这一刻开始将被彻底扭转、改写!
   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聂风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聂风……”
   是死前的幻觉吗?这个声音生硬平板,丝毫也没高低仰扬,活像死神对他的呼唤。
   是的!聂风迷糊的想,或许他早已真的死了,才会听见死神的呼号?
   然而,声音又再响起,如梦如幻,他依稀可辨声音就在自己身旁:“记着,别告诉
任何人我接下‘火麟蚀日’”。
   简单直接的一句话,令聂风蓦然惊觉,说话的并非死神,而是那个……
   他很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无误,他很想张开眼睛瞧瞧此人是谁,只是他浑身
一点力气也使将不出,就连张开眼皮的气力也没有。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又由远至近地传来:“云少爷!云少爷!”
   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叫声,凭声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大抵长得不错。
   “云少爷,你这数天怎么老在这个聂风身畔默坐?瞧!天也快晚了,你不倦么?我
已为你准备好了饭菜。”
   此语一出,昏沉中的聂风心神陡地一震。这个唤作“云少爷”的人,在他身畔伫候
数天,就是为等待他稍微恢复知觉悟时,对他说那一句话?
   他更想瞧瞧这人的容貌了,可惜始终无力张目一看。
   忽地,聂风又闻一阵急速的推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恭敬的道:“云少爷,帮主有
请。”
   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听来那个云少爷与女孩已逐渐远离。
   聂风猜想下去,只惜气力已然不继,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脑海正渐渐模糊起来。他终
于又再次昏睡过去。
   
            ※          ※            ※

   天下第一楼内,雄霸与一个十分沉默的人谈了许久许久。
   其实二人也并非在倾谈,因为一直都只是雄霸在独自说知,那个人却终究没有作声,
仅是偶尔点头。
   这个人,正是在凌云窟处得见那头异兽庐山真面目的步惊云!
   聂人王与断帅两大绝世高手乍睹这头冒火异兽后,想必已经遇害,但步惊云竟然可
以幸存?
   却原来当日断帅踏进凌云窟后,半晌未见出来,后洞中缓缓踱出的反是一头全身冒
火的四不像火麒麟,步惊云心头一寒的同时,亦深知断帅准已蒙难。
   火麒麟目光如炬,张牙舞爪,馋涎欲滴,似要把世间万物吞噬并焚为灰烬,统统付
之一炬。
   步惊云一声不发,一直静静地看着火麒麟,一动不动。他知道,这头异兽能一下子
便把二大高手灭绝,当真非可小可!在没有十成把握可以避开之前,他绝不妄动!
   他又如一座冰雕般镇立原地。
   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无生气的冰雕,它也像一团烈火。
   人和兽,冰和火,紧张欲裂地对峙,对峙,对峙,对峙……
   只要一触,即发!
   对峙之间,步惊云陡然发觉,这头异兽的一双眼睛看来虽在对他瞪视不转,但目光
一片空洞,视力似乎甚弱,方明了它原来并非在瞪视自己,它只是凭听觉和本能感觉分
辨周遭变化。
   故四周任何物体仅需稍微移动,它立即便会向其汹涌攻杀,可惜,它今次遇着的是
步惊云。
   一个不言、不笑、不惊、不动的死神,浑身皆在散发着冰冷与死亡的气息。
   他俨如一尊毫无生命的石偈,冷静得连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没法感应他的存
在!
   隔了良久,奇迹般地,这头异兽遽然转身,一步一步的低吼着返回凌云窟内,步惊
云终于脱险。
   不过死囚双奴已死,两大高手已死,两大高手的两名后人亦想必已死,为了回去好
向雄霸复命,步惊云必须为自己另编一个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聂人王竟不催刀赴战,反把雪饮交托儿子保管。死囚双奴急于要夺雪
饮便即扑向聂风,步惊云现身阻截二人妄动,却反给聂风误会他特来相救。纠缠间死奴
被断帅所杀,而囚奴则被凌云窟内一个异兽焚毙,断帅见状立把两个孩子抛进江中逃生,
最后两个高手同被这头异兽拖进凌云窟内,火麟、雪饮亦于洞中丢失,而步惊云却因自
身冷静而得幸免,至于那头异兽则去向不明……
   整个过程并非天衣无缝,但已足够让雄霸相信。何况自步惊云返回天下会后,雄霸
也曾遣众再赴凌云窟仔细侦察,确在洞中发现许多猛兽爪痕,爪痕之形状、大小均有别
于现存兽类,故两大高手被异兽拖进洞内亦属合理。
   而凌云窟内地势异常倾斜,深不见底,众手下亦不敢贸然再深入洞内查探下去,只
是见洞口内处方圆十丈草木器厂俱焚,估计聂人王与断帅必齐齐烧为灰烬,尸骨无全。
而雪饮与火麟此两大神锋,相信亦丢失于洞内万丈深渊中,无法寻回。
   没料到天下会众在回程途中,却于岷江下游发现给浪涛冲上滩头的断浪与聂风。二
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聂风、断浪的出现正是步惊云所编故事的最大破绽,仅因只要聂风苏醒后道出真
相。步惊云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俩稍复知觉时便即时告诫二人别把真相和盘托
出。
   不过有一点却真的大出步惊云意料之外。雄霸这回计划徒劳无功,更损失死囚双奴
两名猛将,却并不如何震怒,相反发现聂风后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际,就在此天下第一楼,就在雄霸对其所说的一番话中,步惊云终于知
道所为何因。
   雄霸之喜,皆因他发现聂风是个难得奇才,这个发现似乎比与无双城结盟更为重要。
   其实断浪又何尝不是块材料?雄霸何以偏要钟情于聂风?步惊云虽不明,但不问。
   雄霸已为聂风今后妥作安排,而为了这个安排,天下会窥觎神锋的真相必须隐瞒。
   对于隐瞒真相一事,他相信步惊云绝对有此能耐,甚至比文丑丑更有能耐。
   只是,步惊云隐瞒真相的能耐实在较他所想为高,雄霸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却没料
到,他所知真相并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于步惊云心坎这内。
   也许,直到永远。
   
            ※          ※            ※

   聂风与断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苏醒的。
   他甫张开眼睛,便见断浪昏睡其侧,满头大汗,小嘴巴还在声声叫着爹,可知正在
做着恶梦。
   聂风立时轻轻推他,低嚷:“断浪,断浪……”
   断浪搓了搓他那双惺松的大眼睛,也醒了,睁眼一见聂风,登时喜不自禁,一把捉
着聂风的手,雀跃问:“聂风,是……你?我……我们还没有死?”
   绝境救生何其渺茫?难怪断浪一时难以相信事实。聂风莞尔点头,却没有注意周遭
环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见自身正卧于一张宽敞软榻上,而安放此软榻的这间卧室,足可
容纳百张软榻,可较我们断家庄的厅堂更大啊!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面对如此陌生而广阔的空间,断浪只感到惘然失措,依旧在问着同一问题。聂风苦
笑,他同样也是人海中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这个地方连一间卧房也如此宽阔惊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难以想象。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答案,一个惊心的答案。
   “这里是天下会!”
   语声方歇,一个人已推门而进。
   从适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语调听来,来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长者,但聂风二人赫见
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年约十六的颀长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诚,亲切可掬,聂风不禁放
胆问:“这里……真的是天下会?”
   灰衣少年毫无架子,大方地答:“不错,是我们天下会众于岷江畔把你俩救起的。”
随之自我介绍:“我叫秦霜。”原来此灰衣少年正是秦霜。
   聂风闻言倒抽一口气,似是不相信置身之处竟然是天下会,断浪久居乐山,孤陋寡
闻,搔了搔小脑袋,压低嗓子好奇地问:“聂风,天下会究竟是啥?”
   聂风答:“断浪,天下会是江湖一代大帮,与排名稍次的无双城已几近瓜分整个武
林。”
   断浪虽曾听断帅提及江湖中有许多名门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处其中之最,吓得伸
了伸舌头。
   秦霜见这仅浅浅一笑,转脸对聂风道:“聂风,家师雄霸欲与你一会,你自己可走
得动?”
   聂风一愣,心想:“雄霸?他……他是一代枭雄!为何要见我?”
   断浪劫后余生,甚害怕自己独个儿留在室中,且聂风是他最熟悉的人,连忙道:
“聂风,别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聂风回望秦霜,目光似在恳求,秦霜向来心肠甚软,温言道:“无妨,相信不会碍
事的。”
   言罢即缓步而出。
   
            ※          ※            ※

   聂风与断浪一直跟在秦霜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园,才瞥见庭园的
围墙上刻着“风云阁”三字,方知适才置身之卧室只属风云阁其中一间而已。
   而他们正向风云阁的殿堂步去。
   聂风忽然记起昏沉中所听的一句话,便附嘴在断浪耳边悄声道:“断浪,一会无论
遇上什么人,也不要说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火麟蚀日’的事。”
   断浪奇道:“哦?为什么?”
   聂风道:“也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万事须得谨慎。”
   断浪很乖地点头,此时,秦霜已把二人带进殿堂之内。
   赫见风云阁殿堂壮阔非常,却无侍卫。殿后排的高墙上,竟挂着一幅巨大牌匾,上
书两个黑白分明、笔划苍劲的大字“风云!”
   可知书此牌匾的人对“风云”何等重视!
   殿堂之上,一个人正稳坐中央,身后站着一个头戴无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稳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绝对有资格睥睨苍生的人,一个也许将
会雄霸天下的人。
   聂风甫见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统领这一代大帮的帮主雄霸无疑。
   秦霜向雄霸躬身一揖,道:“师父,聂风已经带到。”
   雄霸正在喝茶,懒洋洋地“唔”的沉应一声,并有多话,也没有望向聂风、断浪。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文丑丑,此人最懂看帮主的眉头眼角了,即时会意,暴喝:“大
胆小子!晋见我们一帮之主,还不下跪?”
   断浪其实进来时早被雄霸威势所摄,如今遭文丑丑如此催喝,他毕竟是个八岁稚童,
当场院跪下了,不过心中却想:“好威风啊,只要能成为一帮之主,号令天下,所有人
亦必须如此向自己下跪,难怪爹如此热衷于复兴我们断家了。”
   小小心儿由这一跪开始,便已种下日后誓要雄霸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聂风并未像断浪般如言下跪,他依旧挺立,道:“雄霸,我虽被天下会所救,
却绝对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语一出,一旁的秦霜陡地变色,他知道聂风已经闯祸,任何人也从未对其师这样
无礼。
   只见雄霸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干而尽,这才斜眼一瞥聂风,沉声道:“小子好倔强,
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须屈膝下跪!”
   说罢手掌一扼,登时把手中杯一扼为二,双指一弹,两块破片已如电射出,直射聂
风双膝而去。
   换了平时,以聂风不错的轻功底子,纵使两块破片快绝,或许仍有机会避过。可是
他如今新伤初愈,气力不够……
   “喀”一声,聂风左右膝盖难抵其锋,惨被震碎,聂风剧痛之下,双脚更似无力支
撑,当场便要跪倒……
   雄霸纵声大笑,心忖聂风这次必难逃一跪,谁料定神一看,但见此子虽是膝盖碎裂,
仍咬牙强忍剧痛笔直的挺立,好傲!
   饶是惯见良才,雄霸亦不由变色,变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翘起拇指豪气地大赞:
“好聂风!好人才!老夫真是愈发欣赏你了!由这刻开始,老夫决定要你成为我风神腿
法传人,快向师父行行拜师之礼——跪!”
   语出突然,秦霜想不到师父竟然再收徒儿,断浪则更错愕。他刚才早已被雄霸雄风
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实几生修得。他与聂风俱属当世高手之后,为何雄霸偏
要拣选聂风?心中随即涌起一种酸溜溜、不是味儿的感觉。
   文丑丑闻言则神色自若,看来他早已知道今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聂风除了一愕之外,竟无悦色,亦无下跪之意。
   谁不希罕成为雄霸弟子?这个聂风有幸得宠,居然这样不识抬举,叫雄霸如此难以
下台,帮威何在?雄霸霎时面色一沉。
   就在聂风与雄霸僵持不下之际,蓦地,两块小石从门外急速射进,“伏伏”两声,
打在聂风膝后。
   聂风膝盖本碎,这两块石子虽未挟劲,但如此从后急撞之下,当场把聂风双腿撞曲。
腿一曲,身难再直,聂风“啊”的一声,随即跪到地上。
   只见两个人缓缓走进殿堂之内,为首一个正是步惊云,他身后的是最近才跟他的孔
慈。
   聂风乍见步惊云,迅即大骇,心想自己在错沉中所听见的话定是他说的无误,震愕
问:“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徐徐步至雄霸身旁,雄霸笑着代他回答:“因为,他是老夫第
二入室弟子步惊云。”
   原来如此,聂风当下恍然,难怪他在昏沉中听见那女孩唤其作云少爷。
   再看那个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仍站于步惊云身后,仿佛是他
的影子,显见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就在聂风沉思之间,倏地,又听雄霸朗声而道:“好!拜师之礼已成!聂风,从今
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于此风云阁与你二师兄共住,彼此必须和睦相处,
知道没有?”
   聂风还想站起来顽抗到底,可惜适才一跪已令他再难有余力支撑而起,况且他这一
跪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终已礼成,大势已去……
   蓬门淑女,一入侯门深似海,人海孤鸿,一入天下又如何?
   雄霸又是转脸对步惊云道:“惊云,为师尚要忙于会务,你就先留下与你三师弟好
好了解吧?”
   言罢离座而起,扬长而去,文丑丑固然紧随其后,秦霜也不欲打扰两位师弟,遂也
一并离去。
   诺大的殿堂便仅余下正在下跪的聂风、断浪,还有步惊云与孔慈。
   雄霸甫一离开,断浪随即又生龙活虎般跃起,赶忙掺扶聂风,还一边向步惊云伸了
伸舌头,装了个鬼脸,啐道:“死木头,若非你用石块撞得聂风跪,他才不会跪呢!你
是奸的!”
   聂风在断浪花掺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出言劝阻道:“断浪,别这样说!他……他是
为了我好!”
   此语汇出,步惊云素来漠然的目光陡地向聂风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
中见到一丝微弱的光……
   断浪犹不明白,大惑问:“怎么会呢?他分明是帮他师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师父能
易于下台罢了。”
   说话之间,步惊云再没理会二人,迳自举步欲去。
   聂风连忙叫住他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样?”
   步惊云蓦然回首,一双冷眼出奇地泛起一丝悲哀,像为聂风悲哀,他平静地、公平
地宣判:“死了。”
   晴天霹雳,聂风仅知道自己父亲被一只巨爪拖进凌云窟内,却始终未知他是生是死,
如今得最后幸存于凌云窟的步惊云出言证实,整个人不禁呆然落泪。
   断浪也急忙抢上前问:“那我爹又怎样?”
   步惊云冷冷道:“他并不例外。”
   说着再不流连,这次是真的离去。
   断浪难以置信这是事实,犹在步惊云背后童稚地呐喊:“我不信!你骗我!你这死
木头没安好心……你……骗……我……”
   呐喊之间竟泣不成声,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孔慈腆地看着二人,忙低下头道:“对……不起,其实帮主早已派人往凌云窟再行
查察,也没发现两位令尊尸首,所以推断他俩早给大火烧得尸首无全。云少爷……他为
人虽是古怪一点,但……他绝不会骗你们,他……他……是好人!”
   
            ※          ※            ※

   夜已悠悠地跨进窗内。
   窗内,步惊云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静静坐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凭窗看天,他仿佛
永远都是那种只望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人。
   然而,世间可真有守得云开的人?
   也许,总有一天,云会开,月会明,但守的人已经不在……
   想到这里,一袭披风蓦然搭在步惊云的肩上,把披风搭在肩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步惊云并没感到意外,也没回头,他知道,这双手是属于那个温柔的她。
   孔慈温柔地道:“云少爷,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当心着凉了。”
   说这话时,她的头还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毕竟,尽管步惊云已把她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须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纤
纤弱女何其飘零无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别是步惊云那种对所有人都漠然处之的态度,更令她许多时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
还是根本便对一切毫无反应?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毅然抬首道:“云少爷,别太介怀那断浪所说的话,他年纪实在太轻。我知道,
云少爷并非单为帮主的面子解围,而是真的为聂风设想……因为,倘若聂风始终不跪,
帮主始终下不了台的话,那么以帮主平素的作风,聂风也许会……”
   她没有敢把那个字说出来,不过步惊云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错!以雄霸那种专横恃势的个性,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只有把“他”变为“它”。步惊云听罢霍然回过头来,幽幽的凝视
孔慈,就像今日回望聂风一样,他仿佛又找到另一丝微弱的光。孔慈也凝眸注视着他,
徐徐道:“我相信,云少爷所作的,聂风也一样明白……”
   
            ※          ※            ※

   是的!步惊云的用意,聂风是明白的!
   可惜,聂风此际已无暇兼顾任何人了,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卧室一角,静静的回忆着
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语……
   他还记得老父这样是为他好,而且老父有时候还会把他抱进怀中,教他写字,由那
时开始,聂风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长命百岁,到他长大后便会反过来关怀他,供
养他,可是……
   及至娘亲抛弃了爹,及至爹变疯了,及至爹遇上鬼虎叔叔与杞柔姑娘,及至爹去找
断叔叔决战,及至……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已来不及长大,他那命途多劫、一生受
娘亲折磨不已的老父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聂风又不自禁痛哭起来。
   卧室另一角落里的断浪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他其实不比聂风好过多少,如今,他和聂风,都已成为无父母的孤儿了。
   人间路,岂止悲伤满途?
   幸而,如今他的身边还有聂风,一个他不感到陌生的人,一个令他感到安全的人!
   但,不幸立即便再来了……
   就在门外!
   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霍地,房门给人重重推开,那个今日伴在雄霸身后的古怪男
人文丑丑已走了进来。
   “风少爷,你没有什么大碍吧?”
   聂风木然地摇了摇头,也没想到文丑丑会在此时此地说出以下的话:“帮主有令,
‘风云阁’既名‘风云’,便应只供风云居住,绝对严禁其余人等在此寄住!”
   这句话明显是冲着断浪而说,聂风、断浪齐齐一愕,聂风情急问道:“那……断浪
怎么办?”
   文丑丑耸耸肩,答:“谁知道呢?”随即又道:“不过属下倒有一个建议,既然帮
主并没勒令断浪即时离开,他大可留在天下会充当杂役,总较无处栖身为佳。”
   断浪先闻老父噩耗,现下又惊闻要离开唯一可依靠的聂风,焦急地抢着道:“充当
杂役?那……那怎么行?”是的!南麟剑首之子怎能充当杂役?可是……
   “既然不行……”文丑丑又狡猾地续道:“那你便只好离开天下会了。”
   
            ※          ※            ※

   断浪并没有离开天下会,他终于留下。
   说到底,以他一个八岁稚童,若不留在天下会充当杂役聊以维生,还可到哪?
   此身犹如浮木,纵要飘泊也不知何处是归途?他确实已无家可归。
   这刻他正身披一袭粗布衣裳,手端着盘子,盘子盛着四杯清茶,这四杯清茶是奉给
坐在小几旁的四个人。
   他已当了杂役数天,这数天他已给不少天下会头目敬茶,有秦宁总教,有待婢主管
香莲,有文丑丑,还有各样的人……
   他也曾听过许多天下会员的窃窃取私语:“嘻嘻,那个就是什么南麟剑首之子断浪?
真瞧不出呢!好沦落啊……”
   “没办法了,你看他是什么资格?还不是一副奴才相?否则帮主也不会只收聂风为
徒了!”
   这数日来,断浪一直听闻这些暗地里的冷言冷语,他纵忿怨难平,胸有千般不快,
也只得八岁,如何跟他们理论,拼命?一切都只得哑口忍受下来。
   可是今天……
   雄霸数日来皆忙于会务,今天终于有空可庆祝一番,为庆祝?如何庆祝?
   据说是为了能收一个像聂风这样难得的弟子,而决定师徒共宴一番。
   既是为此庆祝,这顿饭固然缺不了雄霸的徒儿。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雄霸、秦霜、步惊云,还有……
   不知是因无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断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给在座
每一位呢!
   敬茶给雄霸,断浪也还可以接受。
   敬茶给步惊云这块死木头,断浪虽老大不愿,也忍受过来。
   但
   最后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触目惊心,竟是……
   聂风!
   啊!啊!啊!啊!啊!
   聂风正坐于雄霸邻座,他也知道,断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为雄霸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话,他即使和断浪一起流浪
江湖,也总较目前处境为佳。
   然而他虽向雄霸多番请求,希望不用断浪再干此粗活,最后还是遭其严辞拒绝。
   终于弄到如今这番局面,他摇身一变而成新贵,他却为势所逼而成奴仆。
   他衣服光鲜,他却粗布麻布,他仪容整洁,他却蓬头垢面;他身矜肉贵,他却贱!
   很贱很贱!
   断浪虽才八岁,但已自觉贱如一堆烂泥。他缓缓的为聂风奉上清茶,手儿举至半途
却有点儿颤抖,一颗小心儿又羞又愧,又是自惭形秽,不知道这个小而无依的身躯能否
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吗?他爹是北饮狂刀,我爹是南麟剑首!我也是高手之后!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仆?他贵?我贱?
   明知道这杯茶纵使敬上,聂风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还是被逼要敬!
   断浪的大眼睛在此紧张一刻,忽而濡湿起来,盈盈泪水就在眼眶内不住打滚。他拼
命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嘿,南麟剑首之子今日虽尽管为奴为仆,他日亦必会飞黄腾达,称霸武林,绝不泪
人前!
   他终于把泪制止,可是顾得眼泪,却忘了自己那只颤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
“骨”的一声,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泻了一桌茶水……
   泻了一桌“惊心”!
   意外地,一颗水珠飞溅到雄霸面上。
   看着这颗水珠,秦霜暗叫不妙,步惊云眉头略皱,站于雄霸身后的文丑丑笑面一沉,
守在四周的门下齐齐一惊,聂风则……
   从来没有人敢把水珠溅到帮主脸上,故从来没有人敢想象会有何后果!
   然而大家此际全都看见了,只见这颗水珠迅速蒸发,不知是因为雄霸的深厚功力,
还是因为他的怒?
   雄霸脸泛一抹铁青,刚欲启唇吐出一个可怕的字……
   斩……
   聂风已于瞬间瞥见他的嘴形,雄霸言出如山,他绝不能让其此字出口,他绝不能让
小断浪从此身首异处,惨淡收场,眼前只得一个解救办法……
   他倏地强忍膝盖之伤,闪电般重重跪到雄霸眼前。重伤未愈的膝盖撞到冷硬的地上,
“啪”爆骨之声登时不绝响起,创口当场迸出大蓬鲜血,他逼于俯首哀求道:“师父,
断浪年纪实在太少,手力不继,请师父千万包涵!”
   断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此际乍见聂风如此,心头不禁一阵绞痛,私下
暗想:“聂风啊!你不为强权而跪,如今怎么反为我断浪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断浪早
已低贱至此,实在犯不着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断浪怎有资格可承受得起?”
   雄霸亦见聂风下跪,先是一怔,随即残酷地笑了笑,讥讽道:“我的好徒儿,你不
是宁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么今天如斯尊师重道了?”聂风有求于他,一时间无辞以
对,只是大汗淋淋,因为在场诸人看到他所跪之处,正给他膝盖的创口染满了血。
   好红的血,好重情的一颗赤子心!
   雄霸当然也瞧见了他默视这斑斑血渍,凝神半晌,终于续道:“好!既然我第三弟
子如此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动怒便实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罢,不过……”
他说着转脸瞪着断浪,厉声告诫:“断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没有?”
   断浪一直给吓得呆呆站着,此时恍如拾回三魂七魄,这才懂得跪下,连连像狗般点
头,简直如五体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
得出血,由他牙齿渗出的鲜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发出奴才才会发生的哀求,令人听来不由得有点滑稽的感觉,滑
稽得近乎可怜。
   但谁怜稚子?其门下瞧见断浪像狗般点头乞怜,尽皆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断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点头,非因怕死,而是不想聂风此番心意白费,不想
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聂风跪得淌血的同时,断浪小小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聂风既能为他如此牺牲尊严,他为何不能反过来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聂风身畔,看着他那殷红的血,断浪但觉一股热血往心头疾冲,他忽然向
聂风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真心的说了一句:“风,我断家父子尝遍亲疏白眼,有亲等如
无亲,我断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亲……把我生下来……”一语至此竟
尔热泪盈眶,他终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浪……”聂风没有多话,他只是回望断浪,看着他这个样子,一颗心痛如刀割。
   他双目隐泛一片泪光,到了此刻,双方都明白,一切情情义义也不用多说下去了。
   不错!只要友情不变,哪管身份地位悬殊,两个孩子要能够一起活在天下会,友情
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场众人,除了秦霜对此情景不忍卒睹,别过脸外,还有一个步惊云……
   只见他定定的注视着聂风膝下的血,黑得发亮的眼珠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也不知是
否对他的血感到好奇?
   还是希望在他短暂今生,也能像断浪一样……
   遇上一个能为自己滴血的朋友?
   尘寰如浪潮汹涌,一众苍生各如大海孤舟般无助生存,浑浑噩噩的又过一年。
   如果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渐渐遗忘一个人。
   他险些便遗忘了他,便终于没有遗忘他。
   故此,他决定要见他!
   
            ※          ※            ※

   天牢最后一着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是为步惊云而开的。
   因为当中囚着的,正是步惊云要见的人。
   还记得当日他来天牢探望霍烈三父子时,曾发觉天牢内的廿一个牢狱,其中十九个
已空无一人,其余两个,一是用以囚禁霍烈,另一个,步惊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兴趣
知道,只是,在以后的这段日子内,他于无意间从天下会众的口中,得知最后一个牢房
囚着的究竟是谁。
   他异常震惊,因为当中囚着的人,他何止认识?
   他绝不应该遗忘他!
   
            ※          ※            ※

   步惊云缓缓步进门内,只见当中漆黑一片,他并没有取出火摺子燃亮墙上油灯。
   纵使没有油灯之助,凭他那双冷眼,也可瞥见室内正匍匐着一条人影。
   而他亦相似,这条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线,但已知道是谁来了。
   步惊云只冷冷地对人影吐出一句话:“真的是你?”
   简单直接的四个字,冰冷无情的声音,黑暗之中,那条人影乍听之下,登时一愕。
   他被囚在天牢已经很久了,外间的一切他已逐渐遗忘,他险些也遗忘了眼前的步惊
云。
   然而就在步惊云开口说了一句话后,他冷冷的声音在幽暗迷离的空间飘荡,这条人
影仿佛又再找回昔日的记忆,他忽然记起他是谁了,也记起当年他手中那柄伤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独特、最可怕的一个孩子,他但愿自己从来没有遇上他!
   “呀……”他震异嚷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步惊云甫闻他的声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并没有遗忘这
个人,他更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遽然拔出自己带来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这条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伤心的刀光!好伤心的一刀!
   他真的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要斩下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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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8:03

惊世少年
第十三章 他是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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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过去,人们依旧爱在“纸”上写下他们想说的话。
   故而,“纸”扮演着一个永不作声、静看世情的旁观者。
   它一直都是静静地任人在其身上勾划不同的字和画,从无怨言。
   它淡看人间亲疏书信中的嘘寒问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交换的甜言蜜语。
   它无视读书人写下的满腹诗书经纶。
   纸,永远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讳莫如深……
   也许只因对纸而言,众生所谓的世态炎凉、恩仇功过、情情义义、青红皂白,全是
过眼云烟,没有永恒这一回事。
   不单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纸上书写的世人,他们的生命也如风中之烛,随时熄灭、
死去,甚或在纸并未发黄、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尽属昙花一现,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经为这些人和事发出一声
叹息……
   因此,纸永远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静地看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它的身上写着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识的字不多,故写得甚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写。
   一阵清风掠过,轻轻把女孩笔下的纸吹得飒飒作响,似是纸的叹息。
   纸,它终于也无法再冷眼旁观?它终于也要为所见的而感慨?
   是为了女孩所写的心事?
   抑是因为女孩除了写下心事,还写下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传奇?
   
            ※          ※            ※

   静心细想,服侍云少爷已有一段日子;风少爷与断浪加入天下会亦已有一年了。
   我与风少爷时有会面,有时候,还会为他弄顿晚饭。
   风少爷为人很好,他对所有人都没架子,公平看待,且还会帮一些年事稍高或身体
茬弱的婢仆干活,甚得人心。
   帮主也曾多番劝告风少爷不要如斯纾尊降贵,免失天下会第三弟子之身份。但风少
爷照做不误;毕竟此等小事无伤大雅,帮主在屡劝无效下也就放弃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冲突很大。
   怎么说呢?可以这样说,帮主并没有错收风少爷为徒,但其实确是错收徒儿。
   风少爷练武的资质,相信绝不亚于云少爷。据闻云少爷仅花了三个月便学全了帮主
的排云掌,风少爷毫不逊色,他也是仅花三个月,风神腿法便大有所成。
   听说有一回帮主于授腿之时,曾一下子连环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说举世无双;但
风少爷甫一出腿更教帮主乍舌,他竟连环踢出七腿!虽然还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纪
便有此佳绩,实是难得奇才,故帮主的眼光可说异常独到。
   不过天下会人尽皆知,帮主收徒目的只为助其南征北讨。既然风少爷于短短时日已
学有所成,出征之事势所难免,于是问题来了。
   风少爷不允,宁死不允!
   虽然不太了解他的理由,但我从风少爷平素那种乐于助人、一片红心的行径可以推
断,他绝不是那种为巩固地位而南征北讨的人,他绝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
   帮主与风少爷已僵持很久,此事务须解决,风少爷的脸亦一天比一天忧悒,我知道
他除了为此事忧心,也为了与他一起加入天下会的断浪……
   因为断浪也一天一天可怜。
   还记得一年之前,断浪不小心把水溅到帮主脸上,幸而得风少爷替其跪地求饶。死
罪虽免,活罪难饶;断浪其后除要敬茶,还须于马槽中负责喂马及替马匹清洗的粗活,
很脏……
   幸而断浪生性豁达,未致终日愁眉苦脸,但亦时会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似的。有些
时候,若我在厨中与他头,也会对他开解一下,他总会破愁为笑。不过我知道那些笑容
是强装出来的。他不想我把他不开心的事告诉风少爷,免他挂心,唉……
   霜少爷其实也很照顾断浪,或许他也认为帮主要南麟剑首之子充当贱役实在是很过
分的一回事吧?可惜断浪毫不领情,许多时他甫见霜少爷便即跑开了,天下会之中,他
似乎只愿意接受风少爷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来他俩真的是对很要好的朋友。
   风少爷、霜少爷、断浪,我与他们相处日久,对于三人性格,总算薄有认识;但有
一个人,我与他见面的机会更多,却始终摸不透他的心!
   云少爷……
   日子过去,云少爷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极少说话,谁都不知他心底里想些什
么。只知他的战绩日趋彪柄,甚至已凌驾于霜少爷之上。他,似乎已成为帮主重用的战
斗工具。
   然而,云少爷真的甘愿做战斗工具?
   真的对一切麻木?
   不!我不相信!我从没有忘记初遇云少爷的那一夜,他的悲伤绝对是真实的,否则
后来他便不会把我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回来了。
   可是,云少爷,你成为天下会众艳羡妒忌的对象,你成为帮主座下战无不胜的工具,
当中可有半分难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没有,那为何在你冷得发光的眼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无奈、忧伤?
   是否,在你静如渊岳的面孔背后……
   也曾有过一段感人肺腑的过去?
   也曾藏着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泪?
   云少爷……
   你的故乡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过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里流过半滴眼泪?
   云少爷……
   孔慈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事才会叫你的心轻轻震荡?抑或,你始终还是对一切
无动于衷,继续延续你冷冷的一生……
   如云飘渺的传奇?
   
            ※          ※            ※

   就在孔兹写下这个谜样传奇的同时,步惊云正干着一件她绝对不会明白的事。
   他手中的刀,正向一个人的脖子劈去!
   这个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这个黑暗污秽的空间不见天日地活了多年,怎会惹
来步惊云的一刀?
   然而,刀很伤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伤心!
   这一刀,早应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却一直延误至今,只因当年步惊云并没有足
够的实力。
   今日,他终于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延续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终还是未能劈下。
   就在刀锋甫抵那人脖子刹那,刀,陡然顿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步惊云
的那颗心。
   “呀……”他又绝望地吐出一声垂死的惊惧。
   步惊云收刀,盖因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人为何不说话、不求饶?为何仅是惊惧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点燃壁上油灯,当室内一亮之际,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灯光下,他从这个人张开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头已被挑去,难怪他
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定楮一看,赫见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个身体由于再难稳站,被逼倚在墙角,而
粪秽则泻满他残旧不堪的衣衫。而更有无数蛆虫在他腐烂的创口蠕动,简直让人作哎……
   饶是步惊云处变不惊,见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惨白。
   太残忍了!
   这就是对雄霸失去利用价值的下场?
   还是皇天终于有眼,对凶残成性者作出应得的惩罚?
   眼前这个手脚尽失的人,正是当年参与屠杀霍家庄的其中一名凶手蝙蝠!
   他终于找到了他!
   
            ※          ※            ※

   蝙蝠仍在不住地惊叫,他虽双目失明,但双耳甚至为敏锐,适才步惊云进来时曾问
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当年于他刀下幸存的霍家幼子霍惊觉!
   他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遗忘那晚他小手紧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单注满了这孩子无
限伤心与悲愤,也当场杀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这伤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当日他斩掉霍步天的头,今日此子亦必会斩下他的头。他已尽失四肢,
他的头,已是步惊云唯一可斩的东西。
   然而他连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头也没有,他仅能“呀呀”惊叫。
   步惊云只是怔怔的看着蝙蝠这个模样,手中的刀并没再动。
   中国人不知为何,永远都在残害同根所生的手足,历朝因变乱带来的伤亡已是数不
胜数。
   当中更还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设计了许多不同酷刑,专用以对付异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迟处死,有五马分尸、宫刑、环首、剥皮……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想象可及的一定会有,想象不及的亦准会有。种种酷刑,令
人一望即不寒而栗,宁愿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个干净俐落还会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废人一个,给丢在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灭、慢慢腐烂,
甚至任蛆虫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个个小洞,那种浑身布满千虫万蚓的感觉,令人听来
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雄霸对门下如何残忍、严厉!
   蝙蝠办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废,对雄霸已完全失去利用价值。其实
大可把他革职便一了百了,却要将其如斯惨无人道的重罚,到底为了何故?
   是为了枭雄霸者心中一股无法满足、稳操生杀大权的权力欲!
   纵使蝙蝠是步惊云恨得切齿的仇人,然而眼见他如今境况甚虞,步惊云亦不禁为施
刑者那种极尽残忍的手段而涌起一丝寒意;他忽然发觉,倘若有天自己复仇失败,他的
下场,相信会比蝙蝠更为惨淡。
   刀,此刻就握在步惊云的手中。
   只是步惊云运劲一割,蝙蝠势必人头落地,他与他的一切纠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
他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这一刀……
   为何步惊云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声亦逐渐遏止,或许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处境比死更为难
受,倒不如干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残酷的报应,能够死在霍家幼子刀下,总算“功德圆满”,十八年
后又是一条好汉!
   时光仿佛就在此刻凝住。
   步惊云在想着应否动手,蝙蝠却在等他动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额一脸,连衣角亦沾满了汗。
   就在二人相对之际,数十条蛆虫从蝙蝠的身止,沿着刀锋,一直向步惊云的手上爬
去。
   步惊云终于忍无可忍,他,出刀!
   “铮”的一声,狠狠划破了满室沉默。
   刀,并没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却重重戳进其额上的墙壁,直没至柄!
   这一刀,步惊云终究无法下手!
   他实在无法杀一个手无寸铁……不!应该说,无手无脚无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没料到这个孩子竟会放过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这次的叫声却并非出于惊惧,而是一声无助的哀求。
   实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烂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步惊云的脸色又回复一片漠然,但听他平静的道:“我不杀你,我只想忘记你,
永远,永远……”
   他说着推门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上天会给你应得
的报应,就如矢志报仇,将来亦会给我应得的报应一样。”
   他终于毅然转身而去。
   步惊云为了复仇,也曾一刀斫下霍烈的头,也曾被逼为雄霸南征北讨。虽说攻陷的
大寨小帮大都十恶不赦,更非其自愿,但经其手所伤害的人实在很多。
   毕竟天网恢恢……
   蝙蝠犹在杀猪哀嚎,也许若他知道只因自己当年一时辣手灭绝霍家,而把这个孩子
变为满手罪孽的魔鬼,他便会明白自己此际身受的苦,绝对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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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8:22

惊世少年
第十四章 问谁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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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临,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会位于天山之巅,它的寒夜,比方圆百里内任何一个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许,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临了。
   这是聂风与断浪在天下会的第二个冬天。
   
            ※          ※            ※

   断浪在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着一锅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仅披一袭单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颤,唯有拼命搓着自己那双小
手掌儿,频频向掌心呼气,自言自语:“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许多呢……”
   终于也难抵受,逼于无奈揪起那锅未成气候的粥,急步跑往马槽畔的小庐内。那是
他栖身之所。
   小庐异常狭隘,仅可容下一张小几和一张炕床。断浪连忙以火摺子点燃炕下的枯枝,
再一股脑儿跳往炕上,才乍觉暖和不少。
   可是小庐本和马槽一样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马槽的木条排得更疏。这里一条数寸阔
的空隙,那边另有一条。北风又吹得如此起劲,“眉飞色舞”地从四方八面乘机渗入,
断浪只好抓着一堆干草在瑟缩。
   啊,真是人不如马呢!
   马槽那边虽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风,惟恐马儿冷坏了。马儿马儿,你比我断
浪更矜贵呢!
   断浪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发黄的信。
   这封信是他爹临危放进他怀内的,信的表面涂满一层厚厚的蜡,断浪与聂风一起堕
进江中后,仍能幸保信不损不湿,显见断帅早已预备有此一着。
   这封信除关乎断家与凌云窟内那头异兽的渊源外,还记下了断家的蚀日剑法。断帅
曾叮嘱断浪必须要到十五岁时才可折阅此信,这点断浪倒很明白,因为蚀日剑法并不太
适宜小孩习练,勉强为之只会走火入魔,故断浪迄今仍未拆阅此信,皆因此信一拆,无
论如何亦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云窟,瞧瞧能否找回父亲的遗体。
   若找不着的话,好歹也为老父立个墓碑,这何尝不是聂风日夕想做的事?可惜无论
他如何向雄霸请求,雄霸还是一口拒绝,除非……
   聂风答充助他去打铁桶江山!
   这个条件实令聂风感到异常为难,此事终于一拖再拖,两个孩子自加入天下会后便
从未获准踏出天下会半步,俨如囚犯一般。
   断浪盛了一碗稀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十分满足。
   因为今晚这锅粥不单热气腾腾,且还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许肉碎。这些肉碎,
是孔慈偷偷从厨中拿给断浪的。其实,许多时候,聂风也会在雄霸不注意时如此做。
   孔慈虽是服侍步惊云的,但亦时会顾及聂风,当然不忘断浪。
   断浪心想,孔慈的心肠倒好!
   不过她跟随的步惊云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下数十次,每当断浪上步惊云时,步惊云总是木无表情,也没有看断浪一眼,直
行直过,断浪的小心灵总受到很深的伤害……
   嘿!他不望我,也许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在看轻我……
   其实步惊云又何尝认真地注意天下会其他人了?只是由于断浪心内那股自然而生的
自卑感,便心想步惊云在看轻他沦为贱役。
   正因如此,尽管目前自身处境堪怜,断浪还是坚决留于天下会,一来因为无家可归,
二来,固然是为了等待吐气扬眉的一天,届时他必会给所有看轻他的人还以颜色,包括
步惊云。
   然而想来想去,毕竟仍属痴想,他年纪实在太少。
   粥已渐冷,断浪连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里灌,企图争取粥水的
最后余温;可惜这碗粥并未为他带来丝毫温饱的感觉,他随即又想再添一碗,才发觉锅
已见底。
   啊,断浪断浪,你人这么小,胃却这样大,真不争气呢!
   如今还仅是一夜之始,却已不得温饱,简直不敢想象如何可以熬过此漫漫寒夜。
   断浪又冷得抓着乾草,瑟缩于炕上一角,小小无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
小庐的门给吹开了。
   吹进来的当然是风,可是却并非凛冽北风,而是另一股温和的风,聂风。
   
            ※          ※            ※

   断浪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个馒头。他很惊讶,非只因为聂风乍现,
而是为聂风背上掮着的那个粗布袋子。
   这个特大的袋子,内是像是藏着很多东西。
   断浪未及把惊讶的嘴阖上,聂风已把袋子打开,一边从中掏出一些东西,一边徐徐
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许多,或许还会下雪。浪!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断浪依旧呆呆的坐在炕上,聂风已在如数家珍般细数:“这袭棉袄,领子缝上貂皮,
很暖的……这些被褥全是真丝缝造,内夹厚重兽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风……”断浪瞿然低叫,面露惧色道:“你快把这些拿走吧!雄霸并不喜欢你照
顾我,若给他知道你给我这些,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责备你的!”
   聂风但听断浪竟为怕见自己会被责备而如此慌张,这才看着断浪,浅浅一笑,道:
“浪,你以为他真的会抽空来三顾草庐,看看你是否在丰衣足食?别傻!他正为帮务忙
个不了。”
   断浪给其一说,小脸一红,却似乎仍在犹豫。
   聂风忽地从袋中取出一包以布里着的东西,他把布缓缓解开,瑞把当中的东西递给
断浪,问:“瞧!这是什么?”
   断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时咕咕作响,他喜极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鸡!”
   天下孩子大都只爱两件事吃和玩。玩,对于每天皆要料理马匹与敬茶的断浪来说,
已是绝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却是必需,特别在这个饥寒交逼的时候……
   他毫不考虑便接过这只烧得酥香无比的大肥鸡,且还撕下那条肥美的鸡腿,大口大
口的啮吃起来。
   “哇!很美味呢!虽是一只寻常已极的鸡腿,断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还一边吃
一边惊叹,聂风瞧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怜样子,不期然涌起无限惋惜。人,在不得温
饱之时,尊严便如一面堕地的镜子般四分五裂,谁还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毕竟,断浪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在双亲护荫之下快乐地成长,绝不该受到如此苛待。断浪大吃大
喝之余,竟见聂风把庆褥搬往炕上,奇道:“风,你在干什么?”
   聂风温言道:“我想把床褥铺在炕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断浪道:“不用劳烦你!待会让我自己来好了。”
   聂风回首,摇了摇头道:“不,因为今晚我也会睡在这里。”
   断浪一怔,连忙道:“这……怎么行?这里又脏又臭又冷……”
   是的!马槽畔的小庐怎会不脏?不但脏,而且终年都带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异味。
   但聂风看来甚为坚决,他不让断浪说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断浪住口了,聂风凝目看着他,道:“别忘记我俩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这个冬天
严寒无比,绝不容易捱过。我决不能让你独自一个在这时瑟缩发抖,我已决定今后都在
这里睡。若要发抖,我俩也必须一起抖!”
   “风……”断浪一时语塞。
   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此时他只觉欲说已难言。
   
            ※          ※            ※

   夜色浓黑如一滩泼泻了的墨,已是三更。
   断浪还是光睁着眼躺在炕上,看着睡在自己身畔的聂风,久久不能成眠。
   小庐之内确实寒冷得很,聂风带来的被褥虽则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聂风于沉睡
中亦不免蜷缩着身子。
   断浪瞧见如此,更是不妒忍,连忙把自己那边的被子也给他盖了,心想:“风,你
本应睡在风云阁中的高床暖枕,为何还要与我断浪一起挤在此又脏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几人?
   难得在如斯落泊之时,还有一个聂风……
   想到这里,断浪双目不禁湿起来。
   就在此时,聂风蓦然擦了擦眼睛,半张睡眼,惺松问:“浪,你……还没有睡?怎
么不盖被子?”
   说着旋即为断浪盖被子,断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泪光,不想给聂风瞧见,免他
操心,但聂风还是发现了,他问:“怎么?浪,你有心事?”
   断浪支吾:“不……没……没什么!”
   聂风柔声道:“浪,别想得太多……”
   断浪听其如此一说,一时感触,忍不住呜咽着道:“风,我……今生真苦。”
   啊,还只得九岁,便要叹命苦,还有一大段漫长的路要走呢!
   聂风见其如斯凄戚,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们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安
守自己的本分,希望来生活得好过一点,是不是?”
   是吧?断浪暗想?
   风,那你又知道来生实在太遥远、难卜……
   假如,来生又复如此痛苦的话,那将如何是好?
   前路实在过于漫长,难道真的终生皆要敬茶喂马,坐以待毙?
   不!最重要的还是必须掌握明天!
   谁甘于在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灭?
   幸好还有明天。
   这一夜虽令人难眠,断浪最后还是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却响起一阵急速的拍门声。
   聂风与断浪齐齐给这阵拍门声惊醒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聂风眉头轻皱,道:“难道是给雄霸发现我留在这里?”
   断浪道:“不会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谁。”
   说罢下床启门,只见门开处,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外。
   是孔慈!
   断浪花不禁吁了口气,幸好敲门的是孔慈,她绝不会泄露此事。
   但断浪还是一愣,孔慈这么早来找他干啥?
   此时孔慈亦在门外瞧见了炕上的聂风,登时喜上眉稍,雀跃道:“风少爷!你果然
在这里!我猜得一点不错啊!”
   聂风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帮主找你啊!”
   聂风更奇,雄霸甚少这样早便要见他,问:“他?他找我干什么?”
   孔慈道:“帮主要你尽快去三分教场见一个人。”
   “谁?”
   “无双城主独孤一方!”
   无双城并不是一个城。
   无双城是一个帮,大帮。
   无双城亦非举世无双,因为江湖中还有另一大帮天下会!
   天下会虽是近年崛起,但其总坛设于神州西北之天山,极具天险之利,其分布于中
原各地的分坛亦有三百余个之多,可谓盛极一时,绝不让无双城独领风骚。
   不过,无双城纵非无双,无双城主独孤一方的才智却当真举世无双。
   无双城建帮极久,迄今已逾百余年,总坛更位于河南豫州,根基异常深远。而且传
至独孤一方这一代,无双城的势力更加突飞猛进,由原来的百余分坛拓展至现在的三百
多个。
   观其发展之势虽不及天下会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见独孤一方之个人
才智及魄力,比诸雄霸,绝对不遑多让!
   这样一代大帮,这样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聂风也很想知道。
   
            ※          ※            ※

   聂风赶至三分教场的时候,秦霜及文丑丑早已到了,且还站于雄霸身畔,而步惊云
则未见踪影。
   他永远都喜欢在最后一刹现身。
   只见雄霸稳坐场中龙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后更站着三百多名侍卫,把他严
密拱护,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雄霸确是面对着他最大的敌人,一个也许可与他旗鼓相当的敌人!
   聂风但见一名汉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个年纪十三的少年站于其侧,而这名汉
子身后,竟亦有三百多名侍卫,这批侍卫所披的并非天下会般门下装束,显见并非天下
会众,仅是为保护主子而来,难怪雄霸如临大敌。
   瞧真一点,这名汉子看来年约三十五、六,一脸笑容,绝对没有雄霸那种飞扬跋扈,
惟我独尊的枭雄霸气,反之气度异常从容,双目饱含智慧,于平凡中尽显其不平凡之处,
聂风不问便知,这个定是无双城主独孤一方无疑!
   在此之前,聂风亦曾听闻雄霸欲与独孤一方一晤,以商讨结盟事宜,却没料到独孤
一方居然会突然率领数百徒众而至。
   两大枭雄本在紧张欲裂地对峙,此际乍见聂风赶至,雄霸随即微微一笑,独孤一方
也上下打量聂风,捋须而笑道:“纯厚中隐含不屈之气,雄兄,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
聂风无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独孤一方眼光一闪,道:“那真要恭喜雄帮主了,能够收得如此徒儿,并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语带双关,话中有话,雄霸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顿时心领神会,咧嘴笑道:“独
孤城主倒会说笑!中原武林浩瀚无涯,即使穷老夫毕生精力亦未必可将其一半吞掉,倒
不如与城主结盟为友,我俩联手把整个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与无双城结成友帮,其实是想减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碍,待天下会势力再增
长时才一举把无双城歼灭,故如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否则换了平时,几曾见他如此和
颜悦色?
   可是独孤一方只沉沉应了一声:“哦?”
   雄霸心知此刻并非商讨结盟之适当时机,连忙道:“此事暂且按下不谈。独孤城主,
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为我酿了两酲绝顶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兴陪老夫喝杯
水酒?”
   独孤一方微微颔首:“人间佳酿,人人爱尝,小弟乐意奉陪。”
   雄霸听罢遂头也不回便向身后那班徒众下令道:“来人!快把‘酒庐’那酲酒拿出
来,还有,把断浪也一起差为敬酒!”众门下素来唯命是从,此语一出,立即便有人抢
着去了。
   独孤一方眉头轻蹙,问:“断浪?可是南麟剑首之子?”雄霸笑道:“不错。”独
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尽皆知,雄霸早把北饮狂刀与南麟剑首之子纳于旗下,眼前
的聂风已变为新贵,却想不到断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实雄霸故意找断浪来此敬酒,无非欲向独孤一方展示个人之无上权威,看!连南
麟剑首之子亦仅配给老夫敬酒,试问谁敢说宁死不屈?
   一旁的聂风、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这种心态,然而他俩也是爱莫能助,只得心中苦
笑。就在独孤一方怔忡之间,雄霸忽尔道:“素闻独孤城主深好搜寻世上奇锋,老夫最
近得一宝物唤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鉴辨真假?”
   独孤一方点头道:“雄帮主既然对小弟如此赏识,小弟定当尽力而为。”
   雄霸向文丑丑使个眼色,文丑丑遂时笑着向独孤一方躬身一揖,双手奉上一柄古剑。
   此剑外观虽古非常,但当独孤一方把剑从鞘中抽出时,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
“好剑!剑锋左右两边分别以黑白两种奇铁溶铸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阴阳
之气,好一柄宝剑!”
   雄霸淡淡道:“宝剑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欢,老夫唯有忍痛割爱,以此剑作为我
俩结为莫逆之礼,如何?”独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赏“乾坤”,骤闻此语,面色陡变,并
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
   雄霸问:“城主嫌此礼不够丰厚?”
   独孤一方摇首,道:“雄帮主厚意,小弟怎会嫌弃?只是世上难有莫逆之交,知已
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许明天,我会视帮主为知已良朋……”
   为何明天才会视帮主为知已?
   那即是说,今天不!
   或许永远都不!
   独孤一方此语虽是婉拒与雄霸为友之言,但一旁的聂风、秦霜听罢,心中亦不免泛
起一阵感慨。
   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于武艺与名利,知已二字更是毕生奢望。
   独孤一方这句话不愧为一句隽言智语,蕴含无限慧黠,发人深省,但听在雄霸耳内,
却令其面色一沉。
   雄霸道:“独孤城主,老夫一片诚意与你为友,难道真的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众
人眼见帮主的面色愈来愈青,皆心知两大帮主若一言不合的话,今后江湖势必掀起一番
可怖的腥风血雨。
   幸而就在此时,独孤一方续道:“也不是全无余地!只要天下会能令我们无双城心
服口服,结盟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来是存心挑战,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贵帮心服口服?”
   独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规矩,一切以武解决……”他说着定眼看着雄霸,
目如鹰隼,一字一字道:“问谁领风骚!”
   
            ※          ※            ※

   问谁领风骚?
   雄霸不加思索,张狂地应了一句:“好主意!”接着刚想离座而起,独孤一方猝然
又道:“雄兄且慢!以我俩身为一帮之尊,若贸然于帮众面前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
双方各有传人,倒不如让后辈们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独孤一方此建议亦属得体
合理,雄霸冷然颔首。
   独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于其身畔的那个少年,道:“我们无双城武学向来博大精
深,这个乃犬儿独孤鸣,自幼已潜心苦习无双武学其中一脉——降龙神腿,薄有小成,
只要雄帮主任何一徒能接他三腿,我无双城立即奉天下会为盟兄!”
   好狂妄!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在这个少年身上,但见他广额深目,一派骄狂之气,
简直目中无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与聂风,沉思半晌,终于对秦霜道:“霜儿,就由你来应
战!”
   秦霜身为大师兄,由他应战亦无不妥,何况聂风天资虽高,但自天下会以来从未参
与任何一战,实力始终成谜。
   得闻师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独孤鸣拱手一揖,礼貌地道:“既然一战难免,独孤
少侠,请指教!”
   谁知此时独孤一方却道:“慢着!犬儿每在与人比试之前,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众人为之一愕,不知道这老狐狸还要耍些什么花样。
   独孤一方道:“凡与犬儿比试的对手,都必要先试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声道:“如何试法?”
   独孤一方道:“很简单,就由犬儿踢出一腿,秦少侠必须说出究竟踢出哪一条腿,
若连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话,更遑论与犬儿比试,白白浪费犬儿不少功力了。”
   独孤一方愈说愈咄咄逼人,其子独孤鸣的面孔更愈来愈盛气凌人,秦霜素来厚道,
亦难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请独孤少侠出腿吧!”
   一直不语的独孤鸣,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翘,一脸骄横,蓦地,腿影一动!
   动!秦霜只见到腿影在动,闪电消失!
   独孤鸣的双腿立在原地,仿佛他从未动过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难以知道他动了哪一条腿!
   想不到独孤鸣年纪轻轻,腿法修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额滑下他的脸,他呆立!
   独孤一方狡狯地问:“怎么样?秦少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条腿!”
   只得左右两个答案,只得一半机会,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气答:“是左腿!”
雄霸随即眉头一皱,盖因无论独鸣腿功如何高强,以雄霸之顶级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独孤一方乍闻此语,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哈哈!雄兄,连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
问题,看来你座下并无弟子可以与犬儿一比啊!”秦霜登时一脸死灰,惭愧地回望雄霸,
雄霸目光中反无责备之意,也许亦明白独孤一方此行是有备而来,目的是想重挫天下会
的威风。
   就在独孤一方仰首大笑,独孤鸣沾沾自喜之际,猝地,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是心
在动。”简单直接的一个“心”字,立时令独孤一方父子变色,因为,这个正是真正的
答案!
   父子俩不禁朝说话的人一望,但见此人竟是——-聂风!
   聂风道:“独孤少侠先踢出三记右腿,再踢出四记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独孤
一方愈听愈是心惊,聂风把独孤鸣出腿路数如数家珍般描述,显见绝非取巧,而是真的
对独孤鸣的腿路了然于胸。
   聂风续道:“不过,独孤少侠虽能一下子动了七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
—心先动!”独孤一方听罢顿诧异当场,雄霸亦目露赞许之色。
   不错!降龙神腿要诀确在于以心中战意御腿,若然战意不动便威力全无。
   想不到聂风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龙神腿的要诀,独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脱口轻赞:“答
得好!聂少侠悟性与眼力之高,绝对有资格与犬儿一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
接下犬儿三腿!”说着陡然闪过一旁,还未言明开始比试,独孤鸣已一言不发突抢先机,
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龙神腿之“见龙在田”!
   降龙神腿,本是无双城始祖当年自易经卦象中领悟而创,故每招均蕴含天地阳刚之
气,霸道无匹。
   这一招“见龙在田”不单快,而且狠!聂风本不欲与人争斗,但念及天下会若不能
与无双城结盟,势必再次掀起腥风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见他右腿遽动,闪电间迳使雄霸的风神腿法其中之——风卷楼残!
   聂风自得传风神腿法以来,今回还是首次以之与人较量。纵是如此,运腿仍不见生
疏,反之腿风虎虎,直朝“见龙在田”憾去!
   风神腿法实是雄霸半生绝学,就在“风卷楼残”与“见龙在田”短兵相接之际,聂
风腿影竟似围绕独孤鸣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独孤鸣没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异,
迅即撤腿收招。
   这正是“风卷楼残”此招妙处,在于一个“卷”字诀,雄霸见之亦暗暗称赞。
   一腿已过,双方扯成平手。独孤鸣恼怒自己第一腿竟占不着上风,忿然跃上半空,
踢出降龙神腿其中一招“龙战于野”这一招比适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对付如此刚猛的
腿招,聂风心知必须以柔制刚,遂不慌不忙使出风神腿法之风中劲草。
   此招刚中带柔,正好能卸去“龙战于野”的狠辣劲力,但听“啪”一声,腿影交加,
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开。
   此时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场入口边缘,边缘下是一列楼阶。独孤鸣见连续两招皆给聂
风接下,心头恨意已达顶峰,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给聂风接下的话,
那今日必有辱父命,于是不再细想,暴喝一声,身形纵上两丈之高,赫然催运十成功力,
踢出降龙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独孤鸣仿佛揣换了个人,双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龙睁
目,腿未至,气势已极度慑人。
   澎湃绝伦的腿劲迎头压下,聂风只感到给腿劲压得透不过气,此招之霸道凌厉,绝
不能重旋“风中劲草”将其制住,亦绝对不宜硬拼!仓卒之间,聂风遽使鬼虎所传的的
刁钻步法,身如旋风急转,竟飞快转出“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三丈之外。
   正在观战的独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
法?”
   不!这步法并非雄霸所传,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没料到聂风的潜质会如此出人
意表。
   聂风已遥遥转出“亢龙有悔”攻击范围之外,眼看独孤鸣这一腿势必落空……
   就在此时,一条小身影蓦然自梯阶踏上三分教场,踏进“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之内,
这条小身影正是断浪!
   只见断浪双手端着盘子,盘子上放着两壶美酒,这两壶酒当然就是雄霸适才下令要
的“销魂醉”和“断愁香”。
   断浪手捧美酒,仓促之间根本不懂闪避,实际上亦没有能力闪避,而独孤鸣也不及
撤招,更何况对他而言,踢死一个贱仆有何大不了?
   眼看断浪便丧命于“亢龙有悔”之下,聂风情急之下高呼一声:“断浪!”
   跟着不作细想,急忙再使急转步法,一阵风般转到断浪身前,生死一发间,逼不得
已踢出风神腿法最雄浑、利害的一式——雷厉风行!
   
            ※          ※            ※

   霎时之间“雷厉风行”与“亢龙有悔”两大劲招正面硬拼,“隆”然一声,爆出轰
天巨响,俨如九霄雷鸣!
   巨响爆出同时,聂风当场口喷鲜血,可知已给“亢龙有悔”轰至重伤,然而他并没
有败!
   因为独孤鸣比他更不好过,他给雷厉风行震飞已不在话下,半空之中,只见他口鼻
皆在喷血,鲜血横飞,喷血更多,堕地后更翻滚数周方止,明显所受的伤比聂风更重。
   这一仗,是聂风胜了!
   但是聂风这一腿本为救断浪,却始终未能救得断浪……
   两大劲招硬拼所生的强横反震力,早把断浪手中两壶美酒震个满天飞,更把断浪震
下梯阶,断浪“哇”的一声,人便仰后向梯阶跌去。
   眼看断浪即将头先着地,小脑给撞爆而死,聂风大吃一惊,本想上前把其接着,可
是重伤之下已是寸步难移。
   就在千钧一发间,一条人影突纵身扑上,一手接着断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劲,运
掌一推,便把正要堕到地上的两壶美酒,稳稳送至独孤一方几前,涓滴不溅,运劲之巧
可见一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总在最后一刻才现身的步惊云!
   想不到他今次终于来对了时候。
   一切皆在眨眼间连环发生,在场所有人愕了一愕,无双城那班徒众方才懂得拥上前
掺扶少主。
   但见独孤鸣居然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徒众们惟有把他抱起来,看来他受创非轻。
然而他还未致不醒人事,他牢牢的盯着正在昂然挺立着的聂风,双目涌起一股不甘不忿
之色。
   他本是无双城少年高手中最强的一个,向来身负出腿最快最劲之神功,殊不知今回
会栽在这长发小子腿上。
   断浪此时惊魂甫定,这才发现接着自己的人是步惊云,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没有向步惊云道谢,只怆惶奔上前视察聂风的伤势,忧心地问:“风,你……
怎样了?”
   聂风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其实,他已无余力回答,他还有气力挺立,只因一种坚强不屈的意志。
   独孤一方脸色一片惨白,一来是因惊见于聂风此子竟可大挫无双城之威风,二来是
因蓦地出现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惊云静立原地,犹如一个传奇。独孤一方瞧这少年的眼神与掌法,当下也明白来
者是谁,遂问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定是你第二高足步惊云了?”
   雄霸引以为豪道:“城主眼光异常独到。”
   独孤一方扫视步惊云与聂风一眼强笑道:“雄兄能纳得如此徒儿,实令小弟不胜艳
羡。今日,我们无双城当真心服口服,为守诺言,以后便视天下会为盟兄了!”
   雄霸闻得独孤一方终于甘愿结盟,不禁乐得纵声长笑。
   “好!城主果然一诺千金!今后这个武林,准会成为我们两帮的天下!届时我们定
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晋身江湖争逐名利,便绝不会仅满足于与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独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来临。
   试问还有谁敢对天下说一句
   问谁领风骚?
   
            ※          ※            ※

   终于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间,天下会乍然投入一片白皑皑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会,仿佛是一个外冷内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绝对不容世人冒犯。
   断浪在迷蒙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烫热的水,踏着湿滑的雪地,朝着天下
会的客厢走去。
   为免被雄霸发现聂风帮他之事,他并没有披上聂风给他的棉袄。那棉袄,也只得留
待晚上回到小庐中才可享用。
   故此际他还是一身单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两者怎可敌此迎面袭来的风雪,
断浪遂冷得不住颤抖。
   好几回,他还差点儿摔倒呢!但仍是紧咬牙根,步步为营,因为了手中捧着的那盆
水,是捧给一个在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无双城主独孤一方。
   原来独孤鸣因给聂风轰至五痨七伤,一时间不便于行,故独孤一方与雄霸结盟后并
没即时离去,只为让独孤鸣能够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旧举步维艰,也不必为舟
车劳顿而伤元气。
   断浪心想:“嘿嘿,这一战,聂风他也不好过呢!他此时还在我庐上的炕上沉沉躺
着,看来受伤非轻。独孤鸣,你把聂风害成这样,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该!”
   如今无双城已是出发在即,断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独孤一方所睡的客厢门前,他
在门外唤了一声:“城主,热水来了。”
   但听门内的独孤一方“唔”的沉应一声,断浪遂轻轻推门而进。
   只见独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断浪低下头,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
“城主,请抹个脸才动身吧!”
   “任务”完成,断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头离去,谁料独孤一方突然叫住他:
“你,就是南麟剑首之子——断浪?”
   断浪吓了一跳,他没料到独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剑首之子,霎时间满脸通红。他
没有张口回答,仅背着独孤一方点了点头。
   独孤一方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笑意,故意嗟叹道:“真可怜啊!连南麟剑首之子也要
敬茶敬酒,洗马喂草,雄霸那也太残忍了点吧?”
   断浪听他语气似带嘲讽之意,一气之下亦不再理会他,迳自向房门步去。
   谁知独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里自黏心中伤口,这样做绝不会得到
任何人的同情与体谅,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柄。断浪,难道你真的甘心这样卑贱
地度过一生?”
   断浪听后顿时止步,心头一痛,想:“啊,他……为何如此说?他……到底想干什
么?”
   断浪虽没有把心中疑问道出,独孤一方却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断小子,雄霸
实在太恃势横行。老夫虽被逼与其结盟,但亦不忿其对你所为。何况你乃南麟剑首之子,
相信资质决不会比聂风逊色。这样吧!你不若随老夫一起回无双城,让老夫把你好好栽
培成才,如何?”
   真的吗?这真的是他的用意?断浪虽然稚气未除,也知道独孤一方此举并非只为赏
识自己如此简单,他其实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锐气!
   然而对断浪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他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就在他乍惊乍喜刹那,他蓦地记起一个人——聂风……
   不!聂风曾在惊涛骇浪中救他一命,又曾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还跪至满地鲜血;
更何况,他待他那样好,事事都照顾他,昨日还为救他而与独孤鸣硬拼一腿,如今正重
伤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伤在床之际,不顾而去?
   不!
   断浪陡地重重摇头。
   独孤一方满以为断浪必会摇尾答应,当场为之一愣,诧异问:“你不愿意?为了何
故?”断浪幽幽的道:“为了……聂风!”天地良心,断浪真的是为了聂风!
   独孤一方当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来他俩是要好朋友,难怪昨日那聂小子拼
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间眼珠子忽地一转,眼睛随即成一条细线,摇头笑道:“断浪,
你错了。”
   错?为朋友留下也算错?断浪极不明白,问:“城主,你……为何如此说?”
   独孤一方睨着断浪,嘿嘿而道:“像你这种傻子,尝到别人所给的小小甜头便朝夕
念着终生图报,这样做并不划算啊!就让老夫告诉你吧!现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劲,
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真义了。”
   “但……”断浪听后有点迷惘失措,却坚持道:“聂风……聂风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独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无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为他还年轻、纯真,可是人
总会长大的,待得他有天长大成人,要自创一番丰功伟绩之时,他便会忘掉你这傻子今
日曾为他而留在天下会了。”
   断浪愈听愈不懂出声,他仅是呆呆的听着。独孤一方续道:“到头来你就会发觉所
谓‘情情义义’尽属虚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说名利万恶、抓
不牢的人,只因他们没有。”
   独孤一方说到这里,蓦地以手搭着断浪的小肩,牢牢的看着他,凝重地说下去:
“断浪,别再为任何人而拒绝机会!你再不珍惜自己,谁还会珍惜你?来吧!就与老夫
一起回无双城,老夫保证你一定可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名利!”
   独孤一方不愧是一个饱经世故,绝顶聪明的枭雄,仅是三言两语,已蕴含极强的说
服力,更令断浪那颗弱小心灵深深震动……
   纵是天气严寒,断浪此时却满天大汗,他怔怔看着独孤一方,私下万千思潮起伏,
想到自己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断家,想到友情……
   隔了许久许久,他的嘴唇终于动了。
   他已有所决定。
   他要对独孤一方说出一个字,一个答复。
   那个字是……
   
            ※          ※            ※

   二人这番话,想不到竟给一个偶然经过房外的女孩无竟听见了。
   她很吃惊,因此也来不及等待断浪的答复,便已匆匆赶着离去。
   这女孩正是
   孔慈。
   
            ※          ※            ※

   “断浪”“断浪”聂风惊叫着,嘶喊着,倏地一坐而起,双目一睁,才发觉自己原
来作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恶梦之中,他梦见自己的娘亲狠心地弃他而去,他梦见聂人王也来不及与他共度余
生便陡地惨死,他梦见鬼虎叔叔为救他而堕下万丈深渊,还有,最后连断浪也要走了……
   他拼命的叫住他,可惜断浪连一声道别也没说便转身而去……
   梦境虽并不真实,然而在其梦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终还是离他远去,他只
感到异常孤单。
   啊,原来孤单是一种如此令人沮丧的感觉!
   幸而只是一个梦……
   聂风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为适才那个恶梦,还是因为内伤未愈?
心胸还不断传来绞心的剧痛,这次受伤,相信也要半个月方能痊愈。
   正处忐忑,倏地,小庐的门给重重推开,一条人影冲了进来。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显然是跑来的。
   聂风陡地一怔,孔慈甫见聂风,未及喘息,已急着道:“风……少爷,不得了……”
   聂风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问:“什么事?”
   孔慈喘息着,若断若续道:“断……断浪……他……他……”
   甫闻断浪名字,聂风蓦地全身一震,难道……那个恶梦是真的?他急问:“什么?
断浪出了事?”
   孔慈点了点头,终于鼓起一口气答:“独孤……一方想把……断浪……带走……”
   “轰”晴天霹雳。
   恶梦……
   成真!
   
            ※          ※            ※

   一切景物皆在飞快地向后倒退。
   只因为聂风的速度,和他那颗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聂风拼命强忍着那身未愈的重伤和那股绞心的痛楚,不顾一切地向着天
下第一关纵身驰去。
   乍闻孔慈报讯,他适才已赶往独孤一方的客厢,可惜却人去楼空,断浪与独孤一方
已踪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着痛楚,改往天下第一关跑去,望能在他俩离开天下会前,及时赶上
二人。
   浓浓的鲜血不断自他嘴角一丝一丝滴下,随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朝后连绵不绝地飘飞,
宛如一段斩不断的友情……
   聂风愈走愈急,愈走愈伤,但他仍是勉力支撑下去,因为他还要再见断浪一面,只
为对断浪说声珍重!
   他是为断浪的离去而深觉不舍,却更为他感到高兴,他绝不希望断浪为了陪伴他而
继续留在天下会中,像一头遭人遗弃的小猫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会吐气扬眉,飞黄腾达!
   可是此去再会无期……
   他多么希望能再见断浪一面,叮嘱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关冉冉映入聂风眼之际,他当场呆住了!
   不!
   
            ※          ※            ※

   不!
   聂风奔至天下第一关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怆惶失措。
   赫见天下第一关除了廿余名天下会的门众正在守卫外,并未见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却满布无数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马经过,莫不是独孤一方与其
门众已经离去?
   此时,其中一名天下会众见聂风怔怔的站在关前出神,不禁道:“风少爷,你面色
看来很差,这里风雪又猛,你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会众也附和道:“是呀!何况帮主严禁你踏出天下会半步,如今你如此
接近关隘,恐怕帮主发现的话,会对小人们有一番责难……”
   这个门下的意思,聂风怎会不明?他亦不想因为自己在此久留而误了这班诚惶诚恐
的门众,但他还是不禁一问:“独孤城主已经走了?”
   “走了!他率领无双城所有门下,于一杯茶时分前已经走了!”
   啊,原来仅差一步!聂风的心一片惘然,他逼于无奈转身,举步回走。
   可是刚刚步出身后众人视野之外时,他终于再难强撑下去,“扑”一声,仆倒在雪
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断浪昨夜还彻夜不眠,忙着为重伤的他不住盖被子,
想到断浪大吃鸡腿时那种天真无邪的馋相,想到断浪在洗马喂马时那孤苦伶仃的背影,
聂风不知为何只感到心头有一股无法宣泄的郁闷……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拼命力搓,就像在搓着雪球,可惜这个雪球始终无法搓圆……
恍如人间无数深深浅浅的友情,搓来搓去,始终还是必须离异,还是无法搓圆……断浪,
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直都视你如自己亲弟?
   聂风不断在心中反复问着同一问题,心绪一时异常紊乱。
   紊乱之间,他陡地听闻背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踏雪声。
   谁?
   他蓦然回首……
   风雪翻飞。
   天地迷茫。
   一条矮小的身儿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间一边瑟缩,一边在幽幽的看着聂风……
   “浪?”聂风不可置信地低呼:“你……为何还会在此?你不是随独孤一方回无双
城的吗?”
   断浪浅笑摇头:“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聂风默默的看着断浪,他的心意,
聂风是明白的。
   他始终没有离去,他终于作出了他最后的抉择?
   你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于留下,只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与你亲如兄弟的人?
   聂风终究再难按捺,泪盈于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断浪奋力摇头,眼泪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脸,他道:“不!我不去,也许只损失
一个机会!我去,却会损失……一个对我最好的人……”他说着毅然抬首,拼命以小手
抹着自己脸上的泪,继续说下去:“我还小,也许将来还有不少翻身机会,但……这世
上……对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个……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寻
不回……的……了……”说罢终于泣不成声,一切假装坚强的武装崩溃下来,小身儿亦
再难耐严寒,昏软倒下,聂风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怜惜地摇头。
   时来易得金千两,缘去难寻友半人……
   断浪说得一点没错,翻身的机会还多着,但此去,必再难遇上一个像聂风一样待他
百般关怀的人,他宁愿留下。
   不过,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断浪最后方才发觉,在他一生所遇的无数过客当中,原
来只是一个聂风对他最好,只得一个聂风待他犹如兄弟,他再也没遇上一个比聂风更好
的人!
   可惜,终于有一天……
   他还是失去了这个对他最好的人。他还是失去了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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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8:45

惊世少年
第十五章 难为知已难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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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
   魅幻、难测!
   薰神、蚀骨!
   “缘”之为物,时会作弄苍生,总叫人不愿相见的人狭路相逢,愿意相见的人又偏
偏生离死别。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缘所牵引而走在一起,总会得出不同的“果”。
   就以步惊云而言,他与剑晨,黑白对立。
   与不虚,神魔难共。
   与黑衣叔叔,难成师徒。
   与其父步渊亭,缘如纸薄。
   与其母玉浓,情恨难辨。
   与霍烈,一别永诀。
   与霍步天……
   恩深,缘浅。
   算来算去,他竟与所有人皆无缘!
   他一直都活在孤单的领域中,从来也不奢望黎明会有一天到来,也从来不愿接受任
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会否对别人同情?
   
            ※          ※            ※

   “绝对不行!”
   天下第一楼内,霍地响起了雄霸一声肯定的答复。
   只见站在楼内的除了文丑丑,还有秦霜、步惊云与聂风。
   而雄霸这个答复原来是向聂风而发的。
   但听得雄霸道:“为师虽因你大挫无双城锐气而应承给你奖赏,但并不表示会答允
你任何请求,特别是这个!”
   聂风恳求道:“师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断浪一起回乐山凌云窟为父立墓,这要求
并不过分,难道也不可以?”
   雄霸以一种极度怀疑的口吻问:“嘿,你素来并不喜欢留于天下会,如此一去,怎
保证你会鸟倦知还?”
   在旁的秦霜见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师父,我看风师弟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而且即使他不回来,我们天下会分坛遍布神州,总有法子把他找回来的!”
   雄霸坚决道:“纵是如此,为防万一,也不能让他离开天下会半步,一旦出了岔子,
谁敢保证?”
   是的!人心难测,万一聂风与断浪一去不返,以雄霸向来严厉之手段,为他俩保证
的人必定遭殃!
   秦霜虽有意相帮,但此等罪名他实在担戴不起,也就即时噤声。
   聂风眼看屡求无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头黯然道:“既然师父如此
坚决,那……弟子告退了。”
   他说着转身,缓缓步出第一楼。
   一直不语的步惊云静看着他低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闪现一阵异样神色。
   其实为父立墓,仅是一个很基本的要求罢了,可是连这件事竟然也无法办到……
   步惊云也曾目睹聂风在惊涛骇浪中舍身抢救断浪,这样的人又怎会言而无信?
   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既然苍天无道,不给他应得的好报,那,满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聂风刚刚步出第一楼的刹那,步惊云陡然道:“让我保证他。”
   此语一出,不独秦霜与文丑丑大感意外,连雄霸亦有少许变色,不过他依旧气定神
闲地笑道:“哈哈,惊云,你是老夫座下绝不留情的爱将,怎么忽然活得愈来愈像人了?”
   雄霸这句话虽是随心所发,然而却一语中的!
   真的!步惊云愈来愈像一个活人!
   他素来像一个死人,本应对一切毫无感觉,如今又为何挺身而出?
   雄霸续道:“惊云,你可知道要当这个保证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步惊云心想,别和他说代价,还有什么比他加入天下会付的代价更可怕?
   他当然不会答,只是等他说下去。
   雄霸朗声道:“好!老夫就和你打赌!我决定让风儿与断浪前赴乐山,不过……我
要你与他俩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监视二人,直至他们返回天下会为止。倘若他俩在半个
月内还没有回来的话……”
   他说着斜斜一睨步惊云,狞笑着说出步惊云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秦霜与文丑丑一听之下,两者皆陡地大骇,吃惊地回望步惊云。
   只见他默然点头,无言地答应了这个赌局。
   
            ※          ※            ※

   风云阁本仅得步惊云独自居住,后来聂风亦入住风云阁,雄霸遂把此阁一分为二,
一名“风阁”,一名“云阁”。
   此刻,步惊云正赤条条地浸身于“云阁”内一个偌大的浴池中,四周一片水气弥漫,
霎时间,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还是魔?
   只是无论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过问。
   孔慈正在屏风后为他整理脱下来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问:“云少爷,听说今日风
少爷曾向帮主再请求为父立墓之事,不知帮主答允没有?”步惊云微微应道:“答允了。”
   孔慈登时喜形于色,雀跃的道:“真的?那……确是太好了!”
   这阵喜悦是由衷而发的,她是真心的为聂风与断浪感到高兴。
   “我亦会去。”
   孔慈还没收起笑靥,便即讶异问:“啊,为什么?”
   “因为要监视。”
   监视?孔慈心想,原来帮主始终对他俩放心不下,只不知为何云少爷会接受这等无
聊、猜疑的任务?
   遽地,一张字条意外的从步惊云的衣衫中跌了下来,轻轻堕到地上,发出一丝很轻
微奶轻微的声音。
   孔慈信手捡了起来,有点好奇,刚想打开一看究竟,谁料池中的步惊云竟能听见屏
风后这丝如此细微的声音,他徐徐道:“别看。”
   孔慈更好奇了,问:“云少爷,那……是什么?”
   步惊云再没回答,他今日的话已说得太多。
   顷刻满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步惊云如此,孔慈也明白这是自己不应看的东西,惟有把字条放回衣衫内。
   其实,那张字条是步惊云与雄霸所立的一纸赌约,当中清楚记下了倘若聂风与断浪
走脱的话,步惊云将会付出的代价。
   那是一个可怕的代价,本来事不关已,步惊云根本不该为聂风与断浪如此做。
   故这张赌约的内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          ※            ※

   翌晨,聂风终于得知雄霸已答应让他与断浪远赴乐山一事,虽然不知雄霸为何会突
然改变主意,但亦兴高采烈地与断浪一起收拾行装,待至中午,便联袂起行。
   当然缺不了步惊云。
   聂风与断浪已有多年没有踏足天下会以外的世界,故断浪一直皆乐不自胜,还一边
走一边蹦蹦跳跳地高声笑道:“哇!真开心啊!如今才发觉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可爱的!”
   其实外面还不是与天下会一样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断浪感到外面更为可爱,只因
心情较开朗而已。
   聂风微笑点头,然后回头一望,只见步惊云虽说与他俩一起前赴乐山,但迄今都没
与他俩走在一道,仅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他始终仍是与所有人保持一段异常遥远的距离,不知是在提防别人会伤害他,抑是
在提防自己会伤害别人?
   乍看之下,他此际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魔神。
   断浪瞧见他这个样子,不禁附嘴在聂风耳边道:“啐!为何他要与我们一起前赴乐
山?他分明在监视我们!”
   聂风道:“浪,云师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雄霸的主意。”
   断浪更不忿道:“那为何雄霸不派秦霜,偏要派他来监视我们?依我看,也许只因
他自动请缨,好回去向雄霸邀功。”
   聂风心知再解释也不能令断浪对步惊云改观,于事无补,惟有不再搭腔下去。
   乐山位于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离天下会愈远,雪便愈少,也没有那么寒冷,终
于来至乐山一带……
   乐阳村是位于乐山的一条小村,此处的冬天并没有呼呼风雪较天下会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内的市集上,但见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烦嚣,好不热闹。
   断浪自出娘胎便居于乐山,虽然并没居于乐阳村,对此地也异常熟悉,不期然涌起
一阵强烈的亲切感。
   聂风眼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当初老父退隐归田,所居的那条村子也是如此,
但愿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条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便好了。
   三人之中,惟独步惊云最不习惯面对此汹涌人潮,不过这些村民似乎也不习惯面对
他,众人甫与他的眼神接触便远远避开。
   他有一双可以慑退苍生的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却隐藏着一颗不为人所知、所能了解的心。
   这颗心,也不知到何日方会给人从他那个虽生犹死的躯体中挖掘出来,瞧个清楚明
白?
   也许永不会有一天。
   就在此时,距三人不远的一间破旧石屋突然飞出一条人影,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妇
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个魁梧的粗汉从屋内追出,骂道:“呸!臭婆娘,老子仅是
到小黄家操几手罢了,你却整天噜噜嗦嗦,烦个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来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个女流,试问谁能坐视?
   不过这粗汉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眼见众人恍如瞎子,坚决不锄强扶弱,聂风不由分说抢上前,扶起那妇人问:“这
位大嫂可有受伤?”
   妇人哭着点头,此时那粗汉见妻子有人相帮,心头更怒,呲目吆喝:“嘿,小子年
纪轻轻,却胆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烦啦!”
   此时断浪也跑上前,插嘴道:“你老大一个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个毫无反抗的女流,
不害羞吗?哼!我年纪比他更轻,我也要来管上一把!”
   那个粗汉听罢更是怒不可遏,发狂般挥舞重拳,便向两个孩子轰去,喝道:“好!
就让老子先教训你两个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给这粗汉轰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这一拳并没轰下,因为已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老李大骇回头,但见来者竟是个黑衣少年,急忙喝道:“小子快放手,否则老子宰
了你!”
   到了此刻他还虚张声势,冥顽不醒,步惊云一声不作,轻轻一掌挥出,便把他整个
庞大的身躯挥出老远,翻滚十数周方止。
   那个老李的妻子惊见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哎!你这个小子怎么打人?来人啊!
这小子无故伤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诬之以罪,天理何在?聂风忙解释道:
“这位大嫂,我师兄只为帮你……”
   话犹未完,那妇人已瞪着眼,凶巴巴的骂道:“我呸!谁要他相帮?若老李给他打
死,以后谁来养我?”
   接着赶去察看老李,发现他嘴角流出些微血丝又故意尖着嗓子叫道:“来人啊!杀
了人呀!来人啊!”
   这种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事,步惊云已屡见不鲜,他木无反应地转身欲去。
   可是那妇人仍在泼辣地大呼小叫,村民们遂好奇地驻足围观,于是便有不少人在窃
窃私语:“啊,这家伙怎么如此横蛮无理,还胡乱伤人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呀!适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点连尿也给撒了出来,真可怕!”
   “依我看,这种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杀成性,或许他真的杀了许多人!”
   “那……怎么办?给这种人走进我们的村子,一定永无宁日!”
   “我们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这样的一个重犯!”
   “不用看了!我们还是快快合力把他赶出我们的村子吧!”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世人许多时候就是如此盲目、无知、野蛮、恩怨不分,顷刻
群情汹涌,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子便朝步惊云扔去。
   聂风连忙嚷道:“云师兄,快避!”
   可是步惊云恍如未闻,并没有避开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众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扫,一干人的手登时顿止,不敢妄动。
   霎时之间,还以为这条小村倏地多了许多石像。
   想不到最后竟以这种方法来平息干戈。
   当中可有半点逼不得已?
   “云师兄……”聂风呆呆的看着步惊云,他遽然发觉,就在步惊云扫视众人之际,
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悲凉。
   然而这丝感觉很快便一闪而逝,他猝然转身,无视所有村民继续前进。
   明知不应多管闲事,明知世人不会原谅别人,只会原谅自己……
   步惊云啊!你为何还多管闲事?是否,只为了心中仍未泯灭的一点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个妇人还凶悍地喊着捉人,聂风终于也明白那个老李为何会把她痛打一顿了。
   饶是断浪对步惊云并无好感,此际亦看不过眼,他信手捡起一个果摊前的橘子,使
用全劲一扔,便把它拥进那妇人正嘶叫着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个满满!
   聂风与断浪因要先在村内找工人为两位先父雕刻墓碑,故并不能及时赶往凌云窟,
只好投宿一晚。
   但栈内客厢早已供不应求,三人惟有挤在一间小房内。
   房内仅有一张细小的床,勉强可容两个小孩同睡,步惊云一言不发便背向聂风二人
睡到地上,明显表示他不会睡到床上。
   是因为他根本便不喜欢与任何人同睡一床?还是因为……
   乐山一带虽并不冷,夜来也是寒气逼人,聂风有见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
正想递给他,断浪讶然问:“风,你把被子给他,那我俩盖什么?”
   聂风道:“地面寒冷得很,云师兄如此睡在地上准会着凉,而且我俩睡在床上,实
在不觉太冷,不如……”
   断浪抢着道:“嘿,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自讨苦吃,与人无忧!”
   “浪……”聂风低声叫止他,道:“有时候,真相并非你所想般简单,一个人的心,
也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断浪乍听之下,不再辩驳,惟有极不愿意地跳往床上。
   聂风走至步惊云身后,俯身轻嚷:“云师兄。”
   步惊云没有回应,仍然背着聂风侧身而卧。
   “啊,原来是真的睡着了。”聂风只好把被子轻轻为步惊云盖上,跟着便把房内的
油灯吹灭。
   房内登时一片幽暗。
   可是在这片幽暗之中,蓦地亮起了两点寒星。
   那是步惊云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来并未入睡。
   他只是睁着眼,手中却在紧抓着聂风为他盖上的被子。
   脑海,也在不住盘旋着聂风适才的一句话。
   “一个人的心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说得不错,他当然并非断浪所能想象,然而,他心后隐藏的故事,也并非聂风可以
理解。
   也许世上根本就不会再有人像霍步天那样,能够理解他的痛苦。
   就连聂风也不能够!
   想到这里,步惊云忽地拨开那张被子。
   
            ※          ※            ※

   终于又再重返凌云窟了。
   聂风与断浪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竖于凌云窟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俩早把凌云窟洞内方圆数十丈察视一遍,发觉凌云窟果真深不见底,若再强行前
进,便永难回头。
   二人更肯定聂人王与断帅已死,因为两老倘若未死,势必早已去天下会与聂风、断
浪相见。只不知步惊云所说的冒火异兽如今又身在何方?会不会仍蛰伏在凌云窟的深处,
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时重见天日?
   想不到经历一年多的变故,本来是宿敌的两大绝世高手,一双儿子居然成为好友,
想真一点,未尝不是“缘”的作弄。
   聂风亦没有再去找回当日给他踢进大佛石壁的雪饮。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雪饮所在,
既然绝世刀客已经离世,这柄至寒至凶的绝世宝刀也不应重现江湖。
   步惊云静静的看着二人一片真诚地吊祭先父亡灵,心头不期然暗泛一阵莫名感觉。
   聂风与断浪虽成孤雏,然而他俩终也有机会来吊祭先父之灵,步惊云呢?他多么希
望能为霍步天、霍烈、以致辞霍家每个人立墓,但在大仇未报之前,如此做只会惹人生
疑,后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亲生父母步渊亭与玉浓。
   可是他并不能改变这个命运,只得忍受它,喜爱它!
   就在步惊云想得入神之际,突如其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
“霍惊觉,何必呢……”
   一声“霍惊觉”,步惊云浑身陡地一震。
   这个叫声,轻如在他耳边低语,却似乎从委遥远的地方传来,似虚还实。叫唤他的
人必是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否则绝难把声音传至这里。
   聂风得冰心诀之助,当然比步惊云更快听见这个叫声,他眉头一皱,看来亦不敢肯
定,问步惊云道:“云师兄,你可听见一个人在唤着‘霍惊觉’的名字?”
   步惊云并没回应。
   断浪功力最浅,大奇,问:“什么霍惊觉呀?怎么我一点也没听见的?谁是霍惊觉?”
   步惊云迄今都没作声,他缓缓步至大佛膝的边缘,鸟瞰四周环境,始终无任何发现。
   霍家人早已死绝,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剑晨、不虚大师及蝙蝠外,
再没有其他人认识霍惊觉这个人。
   蝙蝠已无舌可语,适才的声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声,那么,这个叫唤他的人到
底是谁?
   这个人不单知道他唤作霍惊觉,他知道霍惊觉已来至乐山……
   谁有这样深厚的功力可以传音?谁有这样通天本领可以知道步惊云的秘密?
   而且,这个人如此呼唤自己,似乎是想与其一唔。
   步惊云的额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          ※            ※

   三人从凌云窟回到乐阳村的时候,已近黄昏。
   金色的夕阳斜照,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昏黄,当三人经过村口的时候,陡然瞥见村口
畔原来有一座细小的庙宇。
   每个村子也大都建有庙宇,无甚稀奇,不过这座宙的门前却是十分有趣,此庙竟然
没有名堂,仅在门外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匾,上书一个大字“庙”!
   就像那些卖面的地方,永恒都闹悬着一个“面”字一样。
   断浪一看之下,登时乐得大叫:“风,瞧!这座庙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们进去
看看如何?”
   聂风淡淡一笑,接着回望步惊云,步惊云不置可否,断浪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
走进庙内。
   庙内比其外观还要细小,且已残破不堪。由于渐近黄昏,已找不到半个前来参拜的
村民踪影,但庙内仍是反常地弥漫着一层刺眼的浓烟,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着
的是何方神圣。
   满庙浓烟之中,一个人正坐于庙内一个幽暗角落,似为庙祝,然而三人无论怎样也
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个肥肿难分的人。
   那个甫见三人进庙,悠悠道:“在下是这座庙的庙祝,不知三位施主这样晚前来本
庙,是借宿、求神、问卦,还是看相?”
   此语一出,步惊云与聂风一同陡地变色。
   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令他俩感到异常震惊。
   那是一个低沉的汉子声音,本来平凡已极,但,这个声音竟是适才他俩在凌云窟听
到的声音!
   
            ※          ※            ※

   步惊云自进庙后一直提不起劲,如今双目反闪过一线光芒,看来,他对眼前汉子的
真面目甚感兴趣。
   聂风则感到整件事情异常诡异,他深知来者绝不简单,不禁全身绷紧,只要来者稍
有异动,一触即发。
   这个庙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两位施主何事如此紧张?在下只是问你们
前来本庙究竟所为何事罢了!”
   步惊云霍然道:“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施主,你要看什么相?”
   步惊云道:“真相!”
   语声未歇,猝然施展配合排云掌所练的步法“云踪魅影”,闪电纵至那庙祝跟前,
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个水落石出。
   岂料他不慌不忙,还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道:“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着急。”
   跟着身如飞絮,一飘便飘到丈外,身法之快,绝不比步惊云逊色。
   步惊云冷冷地问:“你,是谁?”
   这庙祝始终置身在迷蒙的浓烟中,不给人瞧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喟然叹道:“我
是一个洞悉天机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个逃不出天机的人……”
   一旁的聂风终于张口问:“前辈纵能洞悉天机,这又与我们三人何干?”
   庙祝瞥了三人一眼,道:“只因为,你们三人全是悲剧!”
   此语一出,三人当场一愕,那庙祝转脸望出窗外,道:“我来,正是要尽我最大的
本分,给你们最后的忠告,希望你们将来能够幸免。”他说着侧脸一瞄断浪,道:“孩
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节制自己的心,否则,准有一天会失去一些
在你生命中极宝贵的人或物……一字记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断浪傻头傻脑的,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可是那庙祝已转脸望向聂风,幽幽的道:
“来如清风,去如清风。孩子,你母离父疯,自身生性亦过于仁厚,一生为人舍已,你
的宿命是‘牺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牺牲’,而且,总有一天,你会为这个世间作
出……”
   他说着顿了顿,满目痛惜之情,继续说下去:“最大的‘牺牲’!”
   聂风听后一怔。牺牲?他愈听愈迷惘。
   断浪当然不服,嘀咕:“哼!我吉人天相,怎会出事?胡说!”
   那庙祝并没有再理会断浪,目光已落在步惊云身上,步惊云未待他张口说话,先自
说道:“不用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运。”
   不错!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为仇而生,为仇而死。
   但是那庙祝对他这句话置若罔闻,他凝视步惊云,诡异地说了一句话:“你,是一
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闻此语,步惊云不禁心头一懔。
   他确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步惊云费解的是,此人怎会知道他另有名字唤作‘霍惊觉’,难道……他的
占算真如如许灵验?他是谁?
   就在步惊云疑惑之间,那庙祝已在喃喃地说下去:“云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孩子,这句话,将会是你一生孤苦的写照……”
   “你以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惨?不!你未来的遭遇更悲惨……你命带孤星,与六亲
无缘,相反与你毫无血缘的人却会对你百般怜惜,例如你的继父,例如你将来的心爱红
颜……可惜他们命薄如丝,与你‘情深缘浅’,只成为你终生痛苦的思忆……”
   那庙祝说到这里,又再诡异地凄然一笑,笑容中满是唏嘘无奈,续道:“而且,我
还知道你目前有一个秘密的心愿……”
   步惊云牢视着他,秘密的心愿?难道他指的是……
   复仇?
   “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能如愿以偿,只是……”
   他一边说一边仰天长叹:“心愿了却的一天,你自己又将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
必?唉……”
   他愈说愈玄,聂风与断浪均大惑不解,只有步惊云心中有数,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
着这个对他了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断浪始终对此不服,揶揄道:“嘿,江湖术士,信口开河,根本无法令人相信!”
   那庙祝仅浅浅一笑,道:“是吗?那我便告诉你们一个预言,以证所言非虚。”
   这下子连聂风也感到兴趣了,道:“咦?前辈有何预言?”
   庙祝道:“乐山这带即将发生大难。”
   断浪闻言立即嗤笑:“呸!乐山还不是一片升平,何来大难?风,别信他!”
   那庙祝无视断浪的嘲笑,一瞄聂风与步惊云,似是异常急逼,赶紧嚷道:“好了,
老夫所能提点的也只得这些。大难已经临头,各自飞吧!”
   语声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声,冲破屋顶而去。
   变生肘腋,聂风与步惊云还未明白他此番话,忽听得周遭传来“隆隆”巨响。“啊,
这是……”聂风异常震惊地低叫。
   他来不及说出这是什么,也即时知道了这是什么声音,因为整座庙宇霍地发生一阵
地动山摇,像是给一根千斤铁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击!
   步惊云、聂风、断浪几科在同一时间向庙内回望,赫见一股凛然天威冲门而进,
“碰”然一声撼天巨响,当场把整座庙门撞至支离破碎,更直向三人汹涌卷去!
   那人说得一点不错。
   真的是大难!
   是洪水!
   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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