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9:07
惊世少年
第十六章 为魔独我
--------------------------------------------------------------------------------
不知由哪个时候开始,大多数的世人总喜欢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划分为两大类——正
道、魔道。
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诩为正道之士,他们最喜欢被群众歌功颂德,故坚决与魔划
清界线,狠狠批斗,誓要铲除魔障方才后快。
然而历史不断提供教训,人性是极度复杂难解的一回事,谁敢肯定正中不会有魔?
魔中不会有正?
试问世间。
谁会为坚守心中认为正确之事而妄顾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尽?
又有谁能有义无反顾的万丈豪情,敢对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声
为魔独我?
※ ※ ※
万里苍穹。
神州苍生千百年来最惧怕的事物,也许是水。
水虽然能为大地带来无限润泽、生机,滋养万物,可是它有时也会一反常态,穷凶
极恶,吞噬千万生灵。
就像人间无数所谓肝胆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当头,总是闪电般反面无情!
※ ※ ※
“隆”然一声撼天巨响,水又在发怒了!
一道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地破门而进,步惊云、聂风、断浪犹在庙内,庙中又无其余
出路,三人顿成中之鳖,只有庙顶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来势汹涌无匹,不独冲破庙门,还同时从外撞裂庙之四壁。庙壁遂再也抵
挡不住在外的洪水,当场全告崩塌,“哗啦”一声,洪水立从四方八面涌入,席卷三人。
而本来是唯一生路的庙顶此时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挟着庙顶碎片,俨如天塌般向三
人重重压下来!
断浪只懂得慌张失措,惊嚷:“哇!这次当真是大难临头啊!”
眼看三人势必给洪水淹没,生死存亡间,步惊云与聂风互望一眼,双方均知必须联
手方能脱险。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们方圆八尺刹那,步惊云毅然双掌齐翻,两股雄猛
无俦的掌劲直贯左右掌心,打出排云掌以凌厉见称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势当真劲如排山倒海,顿把其中两道洪水冲势稍为遏止,而聂风亦刻
不容缓,同时运腿踢出风神腿之“风卷楼残”!
一道腿劲闪电自聂风腿中回旋而出,俨如龙卷风般把其余两道洪水卸开。顷刻之间,
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时,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从天
而降,压至三人头上两尺!
千钧一发,步惊云双掌一合,真气霍然从指尖射出,猛把顶上的洪水逼开一线空隙,
跟着左右掌迅速摊分,这道真气居然一分为二,正是排云掌绝学之“撕天排云”!
好一招“撕天排云”!这招用于步惊云手中虽未能撕天,却足可撕水。只见左右两
道真气随着步惊云的手,硬生生把压下来的洪水一撕为二,逼于两旁泻下,中间更空出
一条尺许宽的罅隙。
生机乍现,步惊云立即吐出一个字。
“跳!”
※ ※ ※
“砰”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庙顿遭洪水轰个支离破碎,瞬间沉没于怒涛中。
就在庙内一些碎木梁浮上水面之际,三条身影才飘然落到这些木梁之上。
步惊云等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死里逃生。
三人在飘浮着的木梁上站稳后方才极目远眺,但见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涨潮高,
滚滚浪花宛如一条万里巨龙般汹涌腾动,像要把世间万人万物吞噬于其龙口之内,凶恶
已极。
这条巨龙,想必是岷江、青衣江与大渡河一带洪水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无先
兆,突如其来,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沦为泽国,不少平民惨遭殃及。
想不到适才那个神秘庙祝所言非虚,乐山这带果真如言出现大难,但那个庙祝在这
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踪。
洪流纵猛,但此时涌至乐阳村口,一时间也未能再行侵前。盖因乐阳村本位于一地
势较高挺之平原,而村内与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遥,故一时三刻之间,洪水仍未能祸及乐
阳村。
不过瞧洪水蔓延之势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个时辰,届时水位暴升,便会把整个乐
阳村吞没,彻底毁灭!
聂风急道:“糟!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乐阳村内所有人势必死个精
光,我们决不能够坐视。”
断浪插嘴:“风,那班村民如此横蛮无理,我们其实也自身难保,犯不着……”
话犹未毕,聂风已凛然截断他的话:“浪,话不应如此说!他们纵有千般不是,毕
竟也是神州一脉,血浓于水,我们一定要赶去通知他们!”
断浪但听聂风语气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轻率,即时垂首噤声。
聂风转脸问步惊云:“云师兄,救人要紧,希望你别再介怀他们对你所干的事,不
记前嫌,与我一起助他们一臂之力,如何?”
他满腔热切,步惊云却不置可否。聂风见他默无反应,颇觉失望,暗思:世上难道
真的没有胸襟宽容、磊落的人?
但目前形势已不容许他再逗留下去,不禁无奈道:“既然云师兄执意若此,我惟有
自己去了。”
说罢即时展身点水而过,直朝乐阳村之方向纵去,身形潇快绝。
断浪在后嚷道:“风,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难得断浪也深明大义,紧追其后。不过他轻功底子远较聂风逊色,只好一边借助浮
在水面那些较为粗大的木碎,一边跳跃而前。
可是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误堕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从后抓着他,把他拉
出水面,再顺势与他一起腾身而起俨如奔雷般向乐阳村驰去。
飞驰之间,断浪微侧小脸回望,欲看身后的到底是谁,一瞥之下不由得异常惊异。
这个人竟然是步惊云!
虽然时近黄昏,乐阳村市集内依旧一片车水马龙,满布摆卖的摊挡。许多妇女犹在
忙着买菜弄饭,但见她们有些背着幼儿,有些手牵稚子,买的买,卖的卖,仍不知大祸
临头。
倏地,一条小身影恍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挤之处,甫着地即高声嚷道:
“大家快逃!”
市集内虽是异常喧哗,但这叫声贯注内力送出,众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单市集内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时听见了。
乐阳村仅是一条小村,只得数十户人居于市集附近,人数并未逾百,如此一嚷,即
使身在屋内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个究竟。
霎时之间,所有好奇、怀疑、讪笑的目光尽移往那个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这个小身影正是聂风。
人群之中,已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排众而出,走向聂风,极不礼貌地问:
“我是乐阳村的村长,小子!你刚才胡叫什么?”
聂风急道:“岷江彼岸已是洪水为患,水势亦逐渐欺近青衣江这边,相信不久便会
把这条村完全淹没,请大家快收拾细软,赶快逃往高处吧!”
此语一出,场中妇孺登时涌起一阵恐慌,当中更有不少人在惊呼:“啊!洪水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村长,我们该怎么办?”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那村长见仅是一个小孩说话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铁青着脸,
喝:“大家冷静点!让我先问个清楚明白!”随即瞪着聂风问:“既然乐山一带有洪水
泛滥成灾,那为何本县的官府并未知会我们?”
聂风忙答:“这道洪水来得甚至为突然,也许官府也来不及通知你们……”
“哦?是吗?”那村长赘肉横生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猜疑之色,上下打量着聂风,
厉声叱问:“那,我问你,小鬼!你并非本村村民,你又为何可以来得及通知我们?你
到底是谁?”
聂风为之一愕,没料到自己一番热心赶来相告,居然会受到如此猜忌、盘问,错愕
之下也不懂该怎样回答,只是支吾:“我……我是……”
蓦地,但听一个声音自不远的一间石屋传来:“不用再说了!我认得他!”
众人尽皆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妇人正搀扶着一粗壮汉子从屋内蹒跚步出。聂风一看
之下,心中暗叫不妙,原来那个男的正是步惊云昨日打伤的粗汉老李,适才说话的人则
是老李之妻,那个恩将仇报的泼辣女人!
“彪嫂,是你?”众村民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呼,显见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轻。
却原来粗汉老地本名李彪,是村中的唯一教头。他的妻子刘翠当然也懂得丁点儿花
拳绣腿,而且她更是村长的女儿,故时常恃势欺压村民,甚至欺压自己丈夫。其实那次
老李也是忍无可忍下才会对她饱以老拳。
如今这个泼妇已一步一步的扶着老李接近,她不可一世地指着聂风的鼻子,道:
“我认得这小鬼!他师兄是个魔头,昨日还把老李毒打一顿,后来给我们其中一些村民
吓跑了,想必是那个魔头含恨于心,便派这小鬼造谣生事,妖言惑众……”
“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请大家听我说……”聂风慌忙中待要解释,可惜众人并
不听他解释,人群中已有男丁在附和:“是呀!我也认得他了!这小鬼确是那个魔头的
师弟,那个魔头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可怕得很!”
“不错!今回这魔头派他的师弟前来胡言乱语,不知有何企图?”
“会……是对本村不利?”
“不会吧?我看他们也只是闹着玩的!”
众人七嘴八舌,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步惊云在他们的口中心中,竟然已荣升为
“一代魔头”。
眼见众人水浸眼眉,依旧不知好歹,愚昧无知,聂风心中一阵失笑之余,亦感不知
所措。
幸而此时有一手牵两个幼儿,大腹便便,唤作“祥嫂”的新寡妇,可能因顾虑儿子
们的安危,较为理智,对那村长直言道:“村长,若这孩子只是闹着来玩的话,这玩笑
未免太大了!我看他神色也很真诚,而且脸上那份着急之情看来也并非装出来的。所谓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们便不堪设想……”
此话才属情理之言,那村长虽对聂风极度怀疑,但村内近百人命若然有失,这等罪
名,谁能担戴得起?不禁犹豫不决。
那个泼辣的刘翠有见及此,登时满脸不悦,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个直言的祥嫂
推过一旁,岂料使力过猛,竟把她连人带子一起推跌地上,两个孩子顿时撞破了头“哇
哇”哭叫,祥嫂亦觉腹痛如雷,骇然问:“彪嫂,你……”
刘翠狠狠瞪她一眼,这个女人实是欺人太甚,用力拍着自己心坎,凶巴巴的毒骂:
“呸!你这无知妇人懂个屁!老娘敢以人头担保,这小子必定在说慌!若真的误了大家,
就以老娘的命来偿吧?”
聂风闻言一愣,这个泼妇怎么愈说愈蛮不讲理?竟然弄至人头担保这个田地,于她
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赌气!
这还是聂风第一次遇见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顾村民生死,异常阴毒。
然而她那番话听在一众村民耳内,他们不期然踌躇起来。
刘翠见自己一语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阵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众人踌躇之际,陡地,传来一个令人心寒的声音。
“好!就以你的头来偿……”
※ ※ ※
话犹未毕,半空之中已有两条人影飞下,其中之一是断浪,其二是步惊云!
聂风乍见步惊云居然会带着断浪追来,为之喜形于色。
他毕竟也愿前来。
那些村民骤见这个公认的魔头霍然降至,尽怕得向后倒退数步。
刘翠仍喋喋不休,叱道:“真没用!你们怕啥?今日我们就合力把他狠狠教训一顿
吧!”
她口中虽不断怂恿村民上前拚个死活,自己却没有踏前半步,相反退得更快。
步惊云只是身影一晃。
他赫然干了一件令在场所有人侧目、正道中人齿冷的事!
但见他掌影一翻,轻而易举便以爪紧扣那个泼妇的咽喉。
他竟然要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流?
刘翠不愧是教头之妻,倒还有两下子,虽然被制,仍能回肘挥掌,虎虎生风,不过
要以之对付身后的步惊云,未免不着边际。
老李眼见妻子受制,情急之下欲扑前攻击步惊云,可是他负伤在身,还未扑出,已
仆跌地上。
刘翠向在村中骄横自负,几曾尝过如此失措?但仍不忘谩骂:“嘿!果然是名副其
实的魔头,居然连女人也想杀,不过老娘肯定你不敢动手!”
步惊云徐徐道:“猜对了,我,不会杀你……”
刘翠有恃无恐地哼道:“哼!老娘早知你只是头虚有其表的鼠辈,你杀了我,不怕
全村人把你打死吗?”
她太得意了,根本便没注意步惊云眼中蓦地绽露一丝凶光,但聂风一眼便瞥见了,
他知道师兄将要干什么,急道:“云师兄!不要这样……”
但话未说完,赫听“叻”一声。
那是种骨肉被扯断的声音!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
声音过后,只见那个刘翠“啊”的一声倒在地上,鲜血自其左肘如泉溢出,随着她
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身子涂满了整个地面。她的左臂,赫然给步惊云硬生生撕断!
撕得好狠!
聂风见步惊云真的毫不留情地对女流下手,当场大为震骇,连忙抢前替那个刘翠点
了数处大穴,鲜血才缓缓止住,可是刘翠痛楚稍为舒缓,顿把聂风推开,又骂:“滚开!
你……和你师兄……均属一般货色,别再……佛口蛇心!”
聂风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给她如此辱骂,一时呆住,断浪此时却从后搭着他的肩
膀,道:“风,她是活该的!别再理她!”
活该?
她确是活该,村民们可也认为她是活该?
面对如斯血淋淋、触目惊心的一幕,村民们俱为之一怔,跟着便是一阵鼓噪。
刘翠虽平素恃势,但人们在事发之后,总爱“帮亲不帮理”,无论如何也是先为自
己人说话再算,尤其是残害女流之事,更是难忍,因此人群中已怒吼迭起:“魔鬼!”
“魔鬼!”
魔鬼?谁才是真正罔顾村民生命的魔鬼?怎么他们一点也懂得算清?
“魔鬼”之声不绝于耳,步惊云依旧置若罔闻,右掌依然滴着血,从刘翠断臂染来
的鲜血。
大部分村民虽在吼叫低骂,但终究没有人敢挺身踏前一步,反之更在一步步的向后
退,因为大家早给步惊云狠辣无情的手段震慑!
他们退,正是步惊云的目的!
无论怎样解释也无法令这班村民相信洪水将至,令安于天伦之乐的他们舍弃活了半
生的家,令他们能齐心逃走,但危机已逼近,再不容他们死赖不走。步惊云惟有牺牲一
个左右村民的泼妇,以断她的手臂来对他们恫吓。
这是下策,一个整天只顾自己声誉的正道中人所不会、不敢用的下策!
然而却是一个最狠、最尽、最有效的方法!
聂风犹在发呆,也许他只是思索着今日若没有这个被誉为魔头的云师兄,单以自己
一张嘴,能否说服这班村民退走?若村民终究不信他,那……眼前所有男男女女尽会死
于一旦,包括那些犹不知发生何事的孩子……
这班为数不少的小孩将会为父母们的犹豫不决心书而白白枉送小命!
想到这里,聂风忽尔发觉,步惊云今日成为众矢之的的魔头,其实也是为了……
不过步惊云看来并不介意自己被视为魔,而且似乎并不太满意村民们退后的速度,
他们退得太慢了,慢得根本不及逃生。
因此,步惊云突又横眼向众人一扫,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别惹怒我,要命的就快
逃,否则……”
他说着侧脸一睨地上的刘翠,目露凶光的续道:“将会比她更惨。”
毫无半点高低仰扬的声音,沉重而有力的语调,合之而成的这句话,简直如同一根
用作烙刑的火红铁递至眼前,那种杀一儆百的压迫力,唬得所有咒骂着、后退着的村民
退得更快。
即使是那些怕得躲在屋内的村民,也即时扶老携幼鼠窜而逃。
眼见所有人尽向后方较高山头逃去,步惊云脸上强装出来的凶光才稍为缓和下来。
但就在此时,突闻聂风低呼一声:“糟!”
步惊云斜眼一瞄聂风,断浪也走上前问:“风,什么事?”
聂风侧耳细听,他已用冰心诀听得清清楚楚。只见他的双目愈睁愈大,大得就像是
他心中的恐惧,他惊叫:“来……不及了!”
他满脸忧色地回望步惊云与断浪,吐出四个令人闻之心悸的字:“已经……来了!”
语声方歇,三人脚下乍现一道巨大无伦的黑影。
什么东西能有如此巨大的黑影?步惊云与聂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断
浪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
赫见三人身后霍然升起一道滔天巨浪,疾向整条乐阳村铺天砸下!
水声隆隆,浪花滚滚,俨如水神之怒!
一切挡路的楼房、建亦无法再挡,遇水即塌,天翻地覆!
断浪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哇!”
※ ※ ※
洪水,淘尽了遍地黄沙,淘尽了农户们辛苦得来的耕作,淘尽了凡尘众生……
淘尽了魔与道!
巨响过后,仅余下无法估计的摧毁与死亡!
整条乐阳村已陷在洪水之下。
不过,乐阳村的村民并未死绝。就在洪水淹至之际,部分村民已攀至村后山腰高处,
险险避过了这次天劫。
可惜本是近百的村民,如今仅得三十余人可以幸免,其中五个,还是步惊云、聂风
和断浪在逃生时顺势救起的孩子。
以他们三人的轻功与力量,在这汹涌的浪涛中,即使拼尽全力,也仅能救得这些。
众人如今身处的是山腰一条两丈阔的狭道,狭道两旁是笔直危立的险峻山壁,高达
三十丈。众人根本无法攀上,尚幸狭道尽头,另有一条依山凿成的石阶,跨山而过,只
要踏过此道通往山上的石阶,便能到达山后更为安全之地。
可是余下的村民并没有打算攀过这个山头再说,因为洪水现已稍为平定下来,他们
都急着打捞亲友们浮在水面的尸体。
每捞起一具尸体,人群中都会传出连串惨绝人寰的哭声。顷刻,周遭一片愁云惨雾!
尸体当中,亦出现了村长的尸体,他猜疑多忌,误了村民,本来罪不至死,但既然
死了如此多的村民,他身为村长又怎能不死,以谢天下?
那个老李及刘翠亦已浮尸于洪水中。
这个恶女人,若非她心存私怨,罔顾村民安危而信口以头保证,致拖误了村民逃去
的决定,也许村民未必不可及时逃生,不致酿成今次惨剧。她最后虽赔上性命,未免太
便宜了些。
还有,惨死的六十多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可怜的孩子……
聂风拼命以腰带帮一些老弱的村民捞起飘近山腰边缘的尸体,捞了一具又是上具,
每具都无法可救,返魂乏术,捞得好不心碎……
这些尸体,十居其六都是十岁以下的小童,他们的脸蛋还是圆嘟嘟的,可知生前如
何天真可爱,对人世间如何满怀憧憬。眼见这些捞不完的童尸,聂风双目忽掉下了两行
眼泪。
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跪倒痛哭……
天啊!为什么你偏要这样残忍,叫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村民尽皆葬身在怒涛之下?
他们只是愚昧无知、狐疑不信,为何又要他们无辜的孩子来陪葬?
这些孩子生在贫苦百姓家,本已贱如草,连吃也没得好吃,如今连小命也丢了。
断浪蹙着眉,轻轻拍着聂风的肩,低声安慰道:“风……别太。难过,我们……已
尽了力……”
说到这里,他按捺不住,热泪盈眶,泪流不停。
毕竟,大家都是切肉不离皮的炎黄子孙……
龙的孩子……
霎时间,四周只充斥着害怕、绝望、哀伤、痛哭的表情,神州子民千百年来一贯的
表情。
天地人间,只有一个人亲睹这样惨绝人寰的事,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步惊云!
他只是默默的看着那数不清的、给捞了起来的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又看看那仍未死
的十多个村民,还有那些在双亲尸体呱呱大哭、彷徨无助的小童……
他依然木无表情。
在他过去十四年的小命中,他所经历的悲剧实在太多。
他太明白,悲哀虽是至情至圣,但,于事无补!
只有奋勇地生存下去,才是对天意最狠辣的报复!眼前当务之急,并非哀伤、捞尸
痛哭,而是先助村民和小孩脱离险境方为上策。
他眺望着不远的乐山在佛,深幸这次洪水虽猛,仍未足以淹过佛漆,否则若那头冒
火异兽又再现身的话,必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然而此刻黄昏冉褪,夜色渐临,黑夜即将笼罩大地,届时,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夜中再逢洪水,将会更为凶险。
他蓦然道:“捞尸、悲痛,并不合时,走!”
此语甫出,即时引起村民们的极大反应,大家都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
话,就连痛哭着的聂风、断浪也是一愣。
聂风讶然道:“云师兄,我们……好歹也帮村民……捞起所有尸体……才走吧。”
步惊云却斩钉截铁的道:“谁保证,洪水不会再来?”
聂风闻言一怔,方才惊觉,若洪水真的再次泛滥的话,就连眼前这数十村民也保不
了。
可惜那些村民在伤痛亲人之死的同时,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们只知道,阻止他们捞
起亲友尸体的人,是魔鬼!
但听人群中不断传来无数自紧咬的牙缝中透出的阴毒无比的同出一辙的诅咒:“魔
鬼!畜生!”
“你不配做人,愿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顷刻,所有大人的眼睛均烧得如烈火般通红,大家都把无法宣泄的丧亲之痛,化为
莫名之恨,迁怒于步惊云身上。
聂风急道:“大家不要冲动!”
可是根本便没有人理会他,他们只顾捡起地上的碎石,紧握着,一步一步,逼向边
缘的步惊云。
那十多个小孩也给大人们眼中的野蛮兽性吓怕了,不约而同地“哇哇”大哭起来。
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步惊云早已不得超生,不用他们诅咒。
他并没有退,他只想看看这群声声唤他为魔为畜的人可以对他怎样?
就在双方紧张欲裂地对峙之际,霍地,村民脸上均露出无限恐惧之色。
聂风与断浪也是一脸惶然。
因为,终于给步惊云说中。
第三道洪水来了!
※ ※ ※
所有村民陡地全部弃石掉头而逃,孩子们亦在大哭大嚷,步惊云虽没回头,但也听
闻身后“砰磅”的水声,他已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聂风骇叫:“云师兄,快走!”
走?走往何处?不错!以步惊云、聂风与断浪的轻功底子,相信要攀跃两旁数十丈
高的山壁并非太难的事,但,他可以走吗?
眼见场中所有村民全都自私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狭道尽头的石阶奔逃,不过他们
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还有八个刚死去双亲的孩子,正不知所措、不懂奔跑地颤抖、瑟缩!
他们全是孤立无援的小童,满脸涕泪,犹在绝望地哭号:“娘亲!”
“爹!”
娘亲?爹?这群天真的小童又哪会猜到,他们无论如何呼叫,他们浮尸水面的爹娘
已永不能再呵护他们了!
想不到其余村民竟能够狠心抛下这群可爱无辜的孩子,不顾而去,难道真的就这样
眼巴巴让他们给洪水吞杀,变为那些浮于水面死不瞑目的童尸?
不!绝不!
步惊云太明白,若阻不了今次洪水,纵使是那些在抱头鼠窜着的村民,他们还未逃
上石阶,便已身殁水中!
想到这里,一股潜藏的男儿热血登时冲昏了他的心,他下了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决
定!他奋勇转身!
只见一道高达三丈的巨浪正翻至五丈之内,俨如一头馋涎欲滴的凶兽,澎湃绝伦,
但步惊云脸上毫不变色。
天!你要世人视我为魔,我不管!
但你泯灭天良,连这群无辜的孩子也要赶尽杀绝,我便要管!
如果这就是所谓天意,天意就是绝对的错,我步惊云就偏要与天为敌,即使过后世
人仍视我为魔,我亦甘愿为魔一生!
我只要今日能救得这班孩子,一切代价我都甘心付上!
纵使,为魔独我!
步惊云暴绽一股霸气纵横的战意,直至此时此刻,他甚至连个人仇恨亦忘掉,他不
顾一切,义无反顾地把自己豁了出去,从未试过如此的尽!
他体内的霍家真气、排云气劲及悲痛莫名的内力一直都是各自使用,不能合一,然
而就在此生死一发之间……
雄纠纠的男儿豪情,和那颗急切拯救无辜的心,催使他体内三道不同性质的真气不
住冲击、流转,霍地,他双目狂睁!
“啪裂”一声,他上身衣衫赫然悉数被震破、迸碎!
奇迹出现了!就在他热血狂奔之下,三道真气硬生生给他成功地融合为一,发生他
平素绝对不会有的深不可测的爆炸性内力,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浪头已逼至眼前咫尺,简直势如恶龙般向步惊云吞噬下去。
步惊云赤着上身,一身肌肉贲张,双臂坚如百炼精钢,臂上每条青筋尽给体内那股
新成的超级内力激至迸血,他不顾痛楚,忿然挺起双掌!
来吧!天!
神州苍生千百年来害怕的洪水猛兽,就由我一人来挡!
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便没有任何一物可难倒我步惊云,包括天!
即使要把我打进这世界最黑暗最底的地狱,我亦要救他们!
让我这个世所鄙视的魔告诉你,到底是人强抑或天强?谁对?谁错?
步惊云豁尽浑身真气,狠狠向浪头轰出他毕生的功力,他毕生的苦心,轰出这违抗
天命、足以开天辟地的霸烈一掌!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当声地动山摇,天地色变!
同一时间,天上惊雷暴响,五道紫电疾劈而下,仿佛苍天已被触怒,要对这个为救
无辜而抗天的人作出最狠毒的惩罚!
它要他五雷轰顶!
怒涛乱翻,雷电乱舞,聂风与断浪已不懂得走避,聂风只是拼命呐喊:“云师兄”
--------------------------------------------------------------------------------
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9:30
惊世少年
第十七章 大轮回
--------------------------------------------------------------------------------
天意残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兽。
在凛凛天威之下任凭聂风叫破了喉,还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惊云”和将要
发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聂风意料之内的可怕事都没有在此刻发生,因为——就在洪水穷凶极恶
地盖下,天人即将狠狠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声,磅礴无匹的洪水竟给
步惊云那道三合为一的霸烈真气硬生生撑在半空,犹如一堵数丈高的水墙塞在狭道入口。
步惊云赫然扭转了天意!
聂风骇见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第一个反应是喜,盖因步惊云暂时无恙,第二
个反应是——震异!
这……这是人的力量吗?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转折性的一刻,甚至连聂风亦有点不敢相信是一个真正的人,或许,他其实真
的是“魔”的化身……
一个投生到世上来走一趟的魔,一生敌视铁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牺牲自
己救人,却始终不为世人谅解。
也许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万物,尽皆难逃天意五指五掌,纵然是步
惊云这次违抗天命出手救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聂风哪会想到,步惊云此刻能挡此道无俦洪水,只因心头那股顽强不屈的熊
熊热血,驱使他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
特别是三气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汉子绝学,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没有足够的
“悲痛莫名”内力支持,尽管三气合一,也难挡洪水之险!
不过步惊云终究是一个活人,血肉之躯虽能挡天威一时,难挡一世,聂风与断浪但
见步惊云精赤着上身已因体内过于猛烈的真气,逼至遍体绽现青筋,每条青筋更在渗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连步惊云的七窍,也在源源滴血!
弹指之间,他赫然变为一个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双掌把洪水隔空撑着,直如“一
夫当关,万夫莫敌”!
聂风仅是手足无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际应干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惊
云冲去,道:“云师兄,我来助你!”
但步惊云似乎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聂风跃近其一丈之内时,他突然鼓起一口气,
断续吆喝:“别……过来!”
聂风一呆,问:“云师兄,你……”
危机在即,步惊云一反过去冷静低沉的语调,高声暴然喝道:“你……若想……这
群孩子……陪我们一起死,便……来吧……”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皆是步惊云在与洪水搏斗之间说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聂风闻
言当场恍然大悟!
不错!纵使他上前以内力助步惊云一把,但也仅能多支撑一时三刻,当一时三刻过
去,他们三人还是要死,这群孩子还是劫数难逃!
而步惊云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费!
当前急务,必须先带起这群孩子为上!
谁能担此重任?如今仅得两个人——聂风与断浪!
聂风一念至此,心头怦然一动,双目忽尔闪起泪光,有点茫然地对步惊云道:“云
师兄……”
眼见聂风还在犹豫,步惊云陡地狠狠自牙缝中喷出一柱鲜血及一个急切无比的字:
“走”这个“走”字,吐得如此斩钉截铁、义不容情,聂风当场浑身一震,他心知自己
必须在此仓卒之间下一个最绝情的决定。
他一瞄断浪,但见断浪亦已经决定了,他的小头一点。
走?
好!
他蓦然狠心的转身,眼中的泪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可是他刚转身,却瞿然发现
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断浪的身后。
“你……你们……”聂风只觉讶异,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孩子抹着眼泪,呜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们不……走!”
另一个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么魔头,否则……不会拼死……
保护我们啊……”
其它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嚷:“师塾老师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木面哥哥保护我们,
我们也要保护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们经过岁月的薰陶,并不能了解步惊云的一颗心,而这群孩子每
个也仅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根本不懂世故,却偏偏最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心。
真是讽刺!
聂风乍听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语,泪下更急,就连向来对步惊云毫无好感的断浪,
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泪。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们的步惊云一瞥,但见他洒满鲜血的身躯猝然一震。
他也会为了这群孩子的一片真诚所动?
他霍地鼓劲暴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只为……自己而……抗
天,快滚!”
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简直是他生平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聂风与断浪骤闻素来不喜言话的步惊云说了这么多话,心头一颤。而就在步惊云暴
喝之间,他足下两道强横气劲猝然破开地面,一直轰向身后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顿给他
这股凶恶气势唬得散开。
步惊云头也不回,对聂风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盏茶……时分,你俩……该
知道……如何做吧?”
聂风二人瞧着他浑身的斑斑血迹和那双仍强撑着洪水的手,两双泪眼互望一眼,已
知道已不能再拖误下去。
断浪倏然道:“步惊云!我一直都对你看不过眼,今日……亦要说一句……我断浪
真的敬你……是条好汉,对你……心服口服!”
这句是断浪由衷所发,但步惊云并无反应,他的语调又再回复冷漠,仅沉沉吐出一
句话:“别……婆妈!快……带他们……走!”
聂风凄然向断浪使了一个眼色,断浪随即会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数声,所有孩子均被他俩点了大穴,动弹不得。
孩子们齐声惊呼:“长发哥哥,你们……干什么啊?”
聂风二人并没再答他们,只是含泪把他们分别放到自己两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
着,聂风再回首一瞥步惊云寂寞而孤单的背影,哽咽道:“云师兄,风师弟……会永远……
记着你的,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找?找什么?也许连他的尸体也未可找?步惊云并没回应。
“你”字甫出,聂风已挟着孩子转身,闪电战般朝狭道尽头的石阶纵去。断浪无言
一望步惊云,亦不再迟疑,挟着孩子紧追聂风。
他俩始终都没有回首再望,因为,只怕这一回望,又会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群动弹不得的孩子犹在哀鸣,他们的口中还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们的哭嚷声终于远去,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一直背着聂风、断浪与孩子们的步惊云终可吁一口气。他知道,他们已经远去了,
甚至已攀过石阶,到了彼端较为安全之地。
而一盏茶的时限亦无情地降临!
步惊云只感到自己的一双手逐渐麻木,恍如他的身体一样。
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即将耗尽!
连他体内的熊熊热血,他心中的战意,亦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势将向他迎头砸下的水墙,步惊云不由自主恻然一笑,心想:原来到头来,
这才是他的真正下场?
这样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压下数尺,他双掌中的真气也愈来愈弱,他的神智亦开始
有点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堵水墙泛现了霍步天那张慈和的笑脸,简直栩栩如生,这,
是幻觉吗?
不但瞧见霍步天的笑脸,他还依稀听见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爹,惊觉……不孝,
始终未能为你报仇……”
“孩子,报仇之事并不要紧,你今日牺牲自己救了这么多无辜不幸的人,爹在黄泉
路上虽然寂寞,也因你引以为荣。”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将陪你一起上路。”
“是吗?只怕未必……”
未必?
步惊云霍地从片刻迷糊中惊醒,心中闪过一念头: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不!适才的仅是幻觉!他根本便没有任何生机!
只因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尽,掌中的真气亦闪电消失,高达三丈的水墙再无任何
真气挡路,登时又复张牙舞爪,“隆”的一声,势如泰山压顶般向步惊云迎头盖去!
步惊云根本再无半丝力量顽抗,此刻,他甚至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洪水又
重如千斤,当场把他击昏、吞噬!
“哗啦”一声!
他终于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价!
※ ※ ※
那本来是一双异常镇定的手。
自这双手跟随它们的主人来到世上后,便一直协助他完成各样事情,包括一些它们
不愿意干的事。
它们知道,曾伤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且尽属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们能够真正明白,每当主人遇上一些无辜的人时,他曾在暗里干过什么。
可惜,太多的罪,泛滥的血,令它们的主人蒙上“魔”的名衔,也令这双手变为一
双━━血手!
※ ※ ※
就在洪水淹没步惊云之瞬间,他这双血手犹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为它们主人坎坷
的际遇,向天作出最后的控诉……
然而这番无声的控诉,看来也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罢了,一切不甘不忿不
平,在滚滚红尘之中,全都无济于事。不!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他!
※ ※ ※
他,此刻正站在狭道两旁其中一面峭壁顶上,他早把适才一切看在眼内,但一直只
是背负双手伫立,俯瞰着稚子们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其眉宇间还是隐现忧色,他其实是天下最无奈的一个人。
因为,他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无法违逆天机。
眼见生灵涂炭,他只得嗟叹一声爱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对抗天命,
势必惨遭天谴,相信收场会比步惊云更为惨淡。
他犹太人如一尊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但是,直至步惊云为救众人而给洪水砸
昏之后,这个人双目陡然闪过一丝怜惜,不禁苦涩摇首,喟然叹息:“正者非正,魔者
非魔,纵使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点谅解。孩子,你若能够下泪,只怕泪水比这滔滔
洪流还要汹涌吧?”
啊,听真一点,他的嗓子竟和步惊云等人所遇的庙祝一样,莫非他正是那个面目模
糊的庙祝?
他盯着步惊云伸出水面,俨如控诉的手,霍地倒抽一口凉气,仰天和叹:“罢了!
天若论因果,这孩子所作所为,实是命不该绝。老夫当初立志穷算玄机,也只想为众生
扶危脱困,像他这样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苍生啊!请容许我再犯天机一次,
让我救救他吧!”
他说着正想纵身跃进洪水救步惊云,然而就在此际,漆黑的夜空倏地传来一声轰心
旱雷!
“隆”然一声雷响,他的脚步霎时顿止了。
他不由得满脸疑惑,翘首反问苍天:“天!为什么你偏不给我救他?”
苍天并无任何答复,他倏觉心血来潮,连忙合指一算,双目顿时流露一片难以言喻
的悲哀之色。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沉吟:“原来螳螂捕蝉,‘白’雀在后,原来根本不
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步惊云的手,似要忠告步惊云一些什么似的,他叹道:“孩子,你生
命中另一个‘她’将要出现了,她将是继霍步天以后,第二个对你情深义重的人,由眼
前这刻开始,你的命运即将因她脱离正轨,进入大轮回。”
可惜,还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红颜最后仍是薄命红颜,她始终还是与你……
情深,缘浅……
他说罢已然转身,仿佛步惊云的安危,已不须放于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责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会……老吧?遗憾的是,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变
的安排,苍天纵然有千般不愿,也要对你俩……无情啊……”
唏嘘无限的语声,随着他肥肿难分的身影冉冉远去。
他终于知道了真正最残酷的天意。
※ ※ ※
洪水虽能淘尽一切,但步惊云的手依旧笔直地屹立于洪水之中。
就在那庙祝离去之际,奇迹般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条如丝般软滑的白练,“嗤”
的一声,已如一条白蛇般把步惊云的手紧紧缠绕……
宛如一段千丝万缕的情,即将纠缠着步惊云那颗不动的心,把握着白练彼端那个本
应不落凡尘的“她”……
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聂风与断浪手肩并用,在这个怆惶的月圆之夜,掮着、抱着孩子们一直向前走,也
不知要走往何处,只知愈远愈好!
然而正当他们越过石阶,攀到山头彼端之际,遽地,身后传来了“轰隆”的洪水声,
他俩肩上和手上的稚子们闻声又再放声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哀号,恐怕木面哥哥永不会有运气追上来与他们一道走了。
断浪一瞄聂风,戚然道:“他……完了。”
聂风却没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凄凉地说了一句:“不,我深
信善有善报,云师兄……一定不会有事,他……他必会逢凶。化吉……”
聂风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并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实万分怀疑:是吗?真的会善有善报?
那为何当年鬼虎叔叔拼死救了他父子俩,始终难逃粉身碎骨的结局?
为何杞柔姑娘痴心苦候鬼虎叔叔十三年,最后还是好梦难圆,含恨而殁?
人间根本就没有天理!
不过,云师兄向来是一个生命力极为炽盛的人,正如那次,纵使当今刀、剑两大高
手聂人王与断帅也要惨遭那头冒火异兽毒手,云师兄却仍可逃出生天,相信这一回,他
也不会如此轻易便……
聂风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为,他要赶快把这些孩子带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尽快赶回狭道
找步惊云。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会发觉,也会惊讶……
天上除有一轮圆月,还有两条快绝的身影如妖魅般闪电掠过。
不!是三条!
为首两条身影一白一青,体态婀娜,衣丝罗裙,长发,明显是两名女子。
而那条白色身影背后更延伸了一条足有丈长的白练,似是有情,另一端紧紧牵着的
竟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觉的——-
步惊云!
※ ※ ※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这里已经远离洪水所能漫延的范围。
这里,是此带最高的一个山峰,若然洪水能殃及此处,恐怕整个神州大地,也要毁
诸一旦了。
这一白一青的两条身影,终于飘然落在这个山峰之上。
那条白色的身影轻轻把步惊云放在地上,温柔地察看着他的伤势。
瞧真一点,这条白影原来是个女的,而且脸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层如雾如幻的白纱。
可以说,她一身皆白,恍如一只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头及膝的乌黑长发如一个甜蜜的夜……
还有,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轻,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然而这双眼睛的美丽,早在预告着
眼睛的主人将来的惊世绝色。
迷蒙、寂寞的眼珠深处,仿佛暗自隐藏着一个遥远的梦,一个向往得到人间关怀的
梦。
这丝丝如梦的眼神,竟与步惊云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这双蕴含梦想的眼睛,正轻柔地落在步惊云的脸上。
她出乎意外地关心,略带点羞涩,问正站于其身畔的那条青衣人影:“神母,他……
是谁?”
她虽然亲手救了他,但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条青色身影原来唤作“神母”,难道她是众神之母?听来倒像是那个女人的称号。
这个被唤作“神母”的人方才缓缓转脸看着那个白衣少女,只见青衣人的脸上竟罩
上一个七彩斑谰的面具,使人难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过青衣人一开腔便无所遁形,其嗓子听来是一个成熟妇人。
她道:“据我所知,他是当今武林一代大帮雄霸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枭雄的第一战
斗工具——步惊云!此外,他在天下会徒众当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号!”
青衣妇人居然对步惊云的出处如数家珍,俨然天下事全都瞒不过她似的。她是谁?
她们到底是谁?
“不哭死神?步?惊?云?”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复的念着步惊云
三个字,像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极感兴趣,要把它好好记于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赏之色,柔声轻语:“即使被误解还坚决牺牲自己救人,不愧是
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那青衣妇人乍听她如斯称许,有点诧异,道:“你……你不会是对他……”
白衣少女默无回应,只是满目怜惜地瞟着步惊云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单浑身是血,就连他的额亦鲜血淋漓,是给洪水轰打致伤的。
她不期然撕下适才紧紧系他手臂的白练,一边小心翼翼的为他的额头包扎,一边道:
“他伤势非轻,也许快要死了,那道洪水当真可怕……”
话未说完,那青衣妇人已突然截断她的话,以一种苦口婆心的口吻,说出其不意句
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别忘记,你并不属于这个鄙俗的人间……”
※ ※ ※
白衣少女闻言脸色一变,这句话似乎真的说正她的痛处。
哦?她为何并不属于这个人间?
难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只魅艳、寂寞的妖?
青衣妇人继续道:“你适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还为他包扎,更是极
不应该……”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应冷看人间一切
兴衰,冷看所有的英雄好汉,然而就在步惊云命垂毫发的一刻,她竟然不顾后果地救了
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应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白衣少女忽尔回望青衣妇人,一片恳求之色,道:“他是一个性情中
人,这样的人死了实太可惜,求求你,就让我救他一次!”
青衣妇人默默的凝望着少女那双“哀怨缠绵”的眼睛,半晌无语,最后张于“唉”
的长叹一声,转过脸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谢谢你。”
说着猝地以双掌轻按步惊云的胸腹,跟着闭目提气。
说也奇怪,片刻之间,只见步惊云浑身皆在散发袅袅蒸气,双唇微微启动,似已回
复生气。
以步惊云如今所负之伤,即使雄霸亲临替他疗伤亦非要一个时辰不可,这白衣少女
看来也仅得十四、五岁年纪,武功居然已至如此惊人境界,实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并不是什么武功,因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妇人问:“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显见为把步惊云救离垂死边缘,她付出了十分艰巨的
努力。
“不过,他的头给洪水当头轰下,伤得最重,恐怕他纵然痊愈,也会……”
青衣妇人不给她说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经不再是你的事了,我们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问:“神母,我俩就这样把他弃在此荒山野岭?”
青衣妇人向她斜眼一睨,反问:“你舍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无语,不敢看她。她脸上蒙着白纱,谁都无法瞧清楚她的脸色。
青衣妇人道:“他快要醒过来了,绝不能给他知道我俩的存在,因为我俩并不是……”
并不是人?她没有再说下去。
白衣少女还是有点担心,道:“但……”
声音无限低回。
青衣妇人有点失笑,霍然一把捉着她的手,道:“走!”
说罢双足一蹬,立时纵身而起,拉着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飘然飞逸,一片妖
幻迷离。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飘身于半空之中,那丝丝罗裙上的白练又如千丝万缕般随风飘飞,她仍
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惊云,如梦的眸子内,竟暗暗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一种她绝不该有的情愫。
聂风终于无法再找到步惊云!
他像是突然从人间彻底消失!
※ ※ ※
这是洪水过后的第三天。
就在乐阳村十里外的一个大镇——
昌平镇内……
※ ※ ※
乐山一带在这数天之内,早因洪水肆虐而沦为一片水国,仅得这个昌平镇,因地势
远较乐阳村等小村为高,且又四面环山,具备天然屏障的保护才能幸免。
故此,不少原居于乐山一带侥幸生还的灾民,亦惟有舍弃仍浸于洪水下难以收拾的
家园,纷纷逃往昌平镇,再由此镇移徒各地。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灾民尽充斥于镇内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进发的乞
丐,为数亦逾数成,蔚为……
奇观?
不!
这怎可能算是赏心悦目的奇观?
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为患的苦况与悲哀。
当中包含了无数骨肉分离的血和泪。
※ ※ ※
街角又翻起了北风。
凛凉的北风,永远都像一个绝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风而来是贫是富,它都照吹无
误。
蹒跚地、垂头丧气地迸发着的灾民,在不得温饱之余,更是不住颤抖、瑟缩。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两天没有东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对饥饿和疾病,大人们也还能够勉强忍受,可怜孩子们……
“伏”的一声,在蚁行着的灾民当中又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儿,你……怎样了?你……别吓娘亲啊!”灾民之中,一个中年妇人急忙
抱起昏过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觉她已气若游丝,慌惶向周遭的灾民高声求救:
“来人啊!我女儿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请你
们……做做好心……呜……”
女人嚷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力歇声嘶。
不少灾民亦驻足围观,可是众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觑,他们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
“无药可救”,根本爱莫能助!
真是呼救无门!
就在众人呆立、手足无措地等候这枯瘦可怜的女孩离世之际,遽地,一条人影从另
一堆灾民中抢身而上,毫不犹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门……
源源真气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体内贯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睁细小
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正使尽全身真气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回望自己正伤
痛欲绝的母亲,虚弱地、喘息地道:“娘……娘……亲,玲儿。知道……你很疼我……”
话声刚歇,女孩突然浑身一阵绝望的抽搐,双腿一蹬,当场气绝身亡!
适才的一句话,已是她衷心送给母亲养育多年的遗言。
“玲儿!玲儿!你不要……丢下娘亲一个人!哇……”
妇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放声痛哭,哭得异常凄厉,可是又有谁可以帮得了她?
没有人!纵使是适才竭力抢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见他正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孩渐渐僵硬的尸体,看着那妇人哀痛欲绝的表情,双目
泛起一片凄怆之色。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他太有经验,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转身,一头长发在呼呼的北风中朝天飞,仿佛是他对苍天无
言的怨……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聂风。
※ ※ ※
自把那群孩子安顿在昌平镇内一座佛寺后,聂风便与断浪立即折返狭道,希望能找
回步惊云,哪怕是他的尸体。
可惜纵然洪水已平复下来,他俩找遍乐山每个飘满浮尸的角落,步惊云始终踪影杳
然。
唯一的结论,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来喜欢落泪的聂风亦再没有泪,只因泪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无目的之下,他与断浪迷糊地随着灾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惊觉,原来有这样多的灾民!
这批逃难的灾民少说也有数万人,还不计那些坚决留于乐山,矢志重建家园的人在
内。
想不到一次天灾,所带来的摧毁竟是如此惨重。
这两日来,因洪水所带来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饿死。
聂风终于知道,原来世人并非全只因江湖仇杀而死,原来世人也会饿死、病死,尤
其是小孩子。
就像适才那个女孩,已经是……
“已经是第九百三十一个小孩死于瘟疫了。”一直跟在聂风身后的断浪怆然地道。
聂风木然地答:“不单只有这九百多个孩子因病而死,还有五百多个父母因把干粮
留给子女们而饿毙……”语气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来,他不断在灾民群中尽力营救,可惜尽管他力竭手倦,始终还是连半条小
命也救不来。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达,他终于失去了表情。
死的虽非聂风的亲人,然而眼见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体,连半张把他们卷起来执葬
的草席也没有,只要聂风的体内还有半点血,他还是会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这个时候,那些灾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并不可以充饥,也不能够根冶瘟疫,他们要的,是粮食和药!
只有真金白银,才可买来粮食与药!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来是这样重要!
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聂风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断浪:“浪,我俩离开天下会后,今天是……
第几天了?”
断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聂风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风,你……你不会是要回
天下会吧?”
聂风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断浪更为焦灼:“但……步惊云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天下会,对于雄霸这种
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聂风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断浪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聂风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 ※ ※
步惊云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
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
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
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
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
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步惊云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步惊云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步惊云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 ※ ※
偌大的天下会,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于关前,秦霜和文丑丑亦分别站于其左右,文丑丑更持着伞子为雄霸挡着
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天下会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风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
文丑丑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秦霜辩道:“不会的!即使他和断浪如此,云师弟也应回来交代,我只怕他们三人
遇上了意外……”
文丑丑道:“我看未必!别忘记云少爷与帮主所立的赌约,他可能早已畏罪潜逃了!”
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然而雄霸始终不发一言。
因为,答案已冉冉出现在天下第一关的梯阶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聂风与断浪终于及时回来了。
雄霸双目绽放一股豪光,他这才咧嘴笑道:“你们果然守信回来了,好得很!”
跟着横眼一瞄正低着头的聂风,道:“惊云呢?”
聂风并没有即时回答,他只是翘首凝视雄霸。
但是他一双眼睛内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诉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简直难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错愕:“难……难道……”
其实,他也不用再“难道什么”了,聂风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秦霜与文丑丑见之亦霍然变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结果,不单出乎他俩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个异常震撼的结局!
※ ※ ※
这个异常震撼的结局,迅即如旋风般传遍了天下会每一个角落。
每个门下心中亦很惊疑。
这个向被誉为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居然会豁出一切,仅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
小童?
他到底为了什么?
素来只顾争名逐利的天下会众,皆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雄霸已下了一道严令:倘有天下会以外的人问及步惊云,所
有门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讯,必须说步惊云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
若有门下胆敢把此事泄露半句,违者——-斩!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数年间,步惊云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
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
如今天下会仍未独霸武林,在此时传出步惊云的死讯,可谓极不合时。
一旦给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给人知道他断了一条右臂。
尤其此事若给无双城主独孤一方知悉的话,恐防结盟一事有变。
更甚者,其他门派或会乘其一时势乱,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 ※ ※
此事确实令天下会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众门下不安的情
绪安定下来。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这种绝情枭雄,对不惜舍身救人的步惊云,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结论!
※ ※ ※
花儿不香,月儿不停,人也不再开怀。
今夜,是一个黯然而不销魂的夜。
聂风坐在马糟畔的小庐门外,已然坐了一个时辰。
他一直都没有动,俨如一个木雕的娃娃。
因为,他心里正在不断挣扎……
他应否去干革命一件不应该干、却又义不容辞的事?
断浪并没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来后便要不停地洗马,这是他的职责,纵使遇上不
如意的事,他还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际他也把马儿们打理好了,他缓缓步至聂风身边,轻搭他的肩膀,道:“风,
你在回程时已这样的想了好几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仍在想步惊
云吗?”
聂风垂首不语。
断浪又道:“步惊云虽为救我们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对他亦大大改观。不过,风,
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却仍活着,决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岁月呀!”
他此番实属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后,断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惊云。
聂风幽幽的道:“云师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么人?”
“那些灾民!”聂风道:“那些灾民仍在受着饥寒与瘟疫交逼,还有依旧留在乐山
的灾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万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饿死。病死的尸体,聂风只感到心头
惴惴难安。
断浪答:“空想并不切实际,我们根本帮不了他们!”
聂风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霍然看见了一个人正朝小庐步来。
是孔慈!
只见她正满脸死气沉沉的步近二人。
聂风并不感到意外,他算准了她在知悉步惊云的死讯后,必会前来找他们的。
但他却未料到孔慈甫一见他,劈头所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话。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么?会令她有如此死气沉沉。静得可怕的表情?
聂风正欲相问,孔慈已把一张字条递了给他;他还未打开一看,孔慈已凄然道:
“我一直都在怀疑,到底……云少爷为何会答应帮主监视你们?他为何……要接受这个
无聊的任务?难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会众所说,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
讯后,我不用再怀疑了。我终于忍不住偷看了……云少爷叫我别看的这张字条,方才发
觉……原来他……他不但……没有些微……得益,还需要……付出……不菲……代价……”
她的嗓门已渐沙哑,眼泪也忍不住从她的眸子滑了下来,她泪眼盈盈的瞧着聂风,
十分艰难地完成她犹未说完的话,道:“他为了……你们,与帮主……赌他的……一双……
眼睛!”
说罢终泣不成声。
“一双眼睛”四个字恍如霹雳雷霆,狠狠轰进聂风与断浪耳内,断浪当场满脸通红,
因为他当日也是自以为步惊云是为邀功才会监视他俩的。
聂风闪电般打开那张字条,他终于看见了……
那确是一纸赌约,列明了若聂风与断浪不能及时回来的话,雄霸将要挖下步惊云的
一双眼睛,以示他“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赌约上还有步惊云草而有劲的签名,可见他签时如何爽快,如何坚信,如何狠!
他终究没有错看了聂风与断浪!
他自己却反被这世界错看了!
聂风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双本已干涸的眼睛又复濡湿起来,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
决的抉择,就在此刻,他狠狠的决定了!
孔慈犹在绝望地啼哭着:“为什么?为什么云少爷要……保证……你们?为什么他
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这
样傻啊?”
聂风恻然盯着她痛如刀剐的脸,他忽然发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对步惊云竟已有一
种超越主仆的感情……
她扳过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难道……你还明白?云师兄如此做。只因为……
他深信这样做……不但绝对正确,而且,也是此世生而为人,应该要……做的事……”
孔慈泪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恸地问:“应……做……的事?”
“不错。”聂风眺着漫天的风雪,十二岁的他居然唏嘘起来:“既已生而为人,若
自认为应做的事,即使……死,也还是……会毫不考虑。一意孤行地去干吧?”
他言毕瞥了孔慈与断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到了
我该实行这个道理的时候!”
他说着愀然地转身,再没理会断浪与孔慈,迳自步去。
断浪默默的看着聂风远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泪痕,神色黯伤的道:
“风,我终于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孔慈讶然问:“断浪,风少爷……将要干些什么?”
断浪道:“他,他将要为灾民干一件他不想干,却又应该,必须去干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聂风渐渐远去的孤单背影。
他的头发犹在风雪中飘扬。
如雨。
如丝。
如恨。
却不如意……
天下第一楼内。
雄霸正欲就寝,忽地,楼外响起一阵落寞的敲门声。
雄霸非常讶异,这么夜了,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来骚扰他?
“谁?”他沉声问。
“我。”门外人直截了当的答。
雄霸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他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夜来找他。
“门未闩上,进来吧!”雄霸边答边把早已松驰下来的老脸再度绷紧,眨眼之间,
脸上又复绽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帮主威仪,整装待发。
“轧”的一声,门开处,他徐徐步了进来。
难怪适才的敲门声如斯落寞,因为步进的他有一颗落寞的心。
他是聂风。
※ ※ ※
“师父。”聂风木然地低唤一声。
“唔”雄霸自鼻子里沉应,问:“风儿,你这样夜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聂风定定的瞧着他,依旧没有半丝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儿想和师父做一宗交
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错愕,定定盯着聂风,嘲弄道:“我的好徒儿,你怎么突
然变成一个商贾,居然和为师谈起交易来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么?”
聂风平静的道:“我,需要白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雄霸一双龙目睁得如铜铃般大,他的眼睛,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得这
样大。
聂风答:“不错,一百万两,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希望这笔银两以云师兄之名……
捐给乐山一带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来他心中所想的……
还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热的灾民?
还是——
步惊云?
这就是他认为应做的事?那不应做的事呢?
雄霸只认为聂风是个傻子,他狡狯地斜睨聂风,目如鹰隼,问:“你说这是一宗交
易,那你又以什么来与为师交易?”
聂风毫不踌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愿出这一百万两,我便代替云师兄替你打——铁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聂风。
他以为他过于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终于知道,聂风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惊云已死,雄霸已失一员大将,聂风要以自己来作谈判条件,现在正是千载
难逢的时机。
为过,如此乘机以自己来交易,为的只是拯救灾民,只是报答步惊云这个死了的人
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聂风又始终也和步惊云一样——愚不可及!
然而,聂风所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选择。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悯人,就连老夫也开始尊敬自己的徒儿了,不过你
可有想过,人间遍地皆是为生计愁苦的人,你帮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聂风并不作声,他只是凛然地看着雄霸,目光中的坚定不移已表露无遗。
再也没有哀求,因为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无奈的交易。
雄霸一颗素来老谋深算的心在此瞬间,不断的推详,琢磨,盘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楼内,最后传出了一声豪迈之极的笑声:“好!”
fire
发表于 2005-11-14 19:09:57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