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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的青纱帐长有一人多高的时候,亮白的地方就是收秋人的路了。庄稼人套着牛车马车经过这坑坑洼洼的土路,把一车一车的玉米高粱谷子大豆运回家,收获的喜悦压得车轱辘吱吱咯咯地响。那时的二娘像个老爷们儿,手里拿条鞭子,把驾车的驴吆喝得服服贴贴。可我知道,二娘能驾驭那条驴,却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
1949年二月的某一天,二娘带着一岁多的姐姐嫁给我二伯父为妻,那时我刚六个月。姐姐是二娘跟她第一个丈夫生的。二娘怀着五个月身孕的时候,把她的丈夫送到了部队,二娘是党员,二娘爱自家更爱国家。那时候国家的许多地方还常受到炮火的轰击,姐姐出生的时候,她父亲没有回来,天空中还弥漫着战火硝烟。姐姐三个月大的时候,阳光就明媚地照着暖暖的大地了。而姐姐的父亲没能像太阳一样照亮二娘的生活,他挺拔的身驱和一颗爱国的忠魂永远地留在南疆大地。二娘自豪,她的婆婆却不自豪,婆婆的儿子是二娘亲手送上前线的,二娘被婆婆赶回了家。
二娘家穷得没饭吃,二娘的奶水被饥饿榨干了,姐姐快饿死了。于是,二娘带着姐姐嫁给了二伯父。新婚之夜,二娘发现洞房中的二伯父不是相亲那天来的那个人,那人只比二娘大几岁,英俊挺拔。当时二娘曾琢磨,这么棒的小伙会难说对象?媒人就说,家穷。而烛光下的二伯父却比二娘大十几岁,身材瘦弱,小眼儿,黑面孔,唇外露着大牙。孤儿寡母的二娘在洞房之夜,看着欢欢喜喜的二伯父就搂着姐姐哭。替二伯父相亲的人是父亲,父亲已在北京做生意。说是做生意,就是给人家剃头。二娘过门那天父亲没有回来,没有让二娘看见他。父亲一生没骗过别人,却骗了二娘。父亲的良心被重重地打上一个死结,尽管二娘从没抱怨过他,可父亲至死也无法把心结打开。
哭过的二娘和二伯父过起了日子,几年后又生下两个女儿——我的两个堂妹。三个女儿的二娘曾痴痴呆呆了多半年,口里常叨叨咕咕一句话,我前世造了孽么?咋就没有一个是男孩呢?可是,父亲有。我们家的孩子比二娘多了一倍,而且有一半儿是男孩儿。我是父亲的大儿子,我的母亲不会做针线活,六个孩子穿不上一件整衣服,破破烂烂的布片披在身上闪着黑黝黝的光。二娘看着这些孩子就心疼地哭,眼泪一把把地抹。二娘说,孩子,二娘给你们做衣服。
父亲第一次从北京回来是二娘和二伯父结婚半年的时候,父亲实在惦记家里的日子。我家和二伯父家是对门儿,回家来的父亲就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偷偷往二伯父家望,犹豫着踱来踱去,神态越来越惶恐不安。父亲看见了在脑后梳着圆圆发髻、把背上的一捆柴放在院子里、洗了手、洗了脸换上那件二伯父家送的做为一件贵重聘礼的粗布红袄的美丽又忧伤的二娘。父亲一回到家就想把堵在心窝的话说给二娘听,以求二娘原谅。可是,父亲就这样踱了大半天,也没踱出勇气迈出家门朝二娘的院子走去。许是二娘不经意地一看,聪明贤惠的二娘就发现了父亲,也明白了父亲徘徊不定的脚步和躲躲闪闪的目光。二娘不慌不忙地捋了捋头发,领着我异姓的姐姐走进我家的院子。父亲早躲进屋里,心也慌手也乱地在腿上搓着麻绳。二娘先把姐姐推进屋说,是三叔吧,快喊叔叔。姐姐怯怯地喊了一声叔叔就藏到二娘身后。父亲扔了麻绳,就把姐姐抱上炕,给姐姐找好吃的,以便掩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哪有好吃的呀?两手空空的父亲只得挠着头对姐姐说,叔叔下次回来一定给你带糖吃。父亲的尴尬,让二娘想起父亲代替相亲那天的情景。在媒婆的家里,父亲和二娘见了面,父亲穿一身粗布衣衫,可粗衣布衫也难掩父亲的朝气。二娘的眉毛只向上微微地一挑,就低下头。媒婆仔细绕着二娘看,她看不出二娘的脸上是落了霞还是爬满了霜。这样的小伙都看不上?媒婆心里的鼓敲得当当响。可是二娘心里真的不快乐,她想起了她的烈士丈夫。二娘穿着一件素花偏襟小袄,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绕在头顶上。二娘不是姑娘了,不能梳两条辫子搭在肩上。而二娘照样秀美绝伦,袅娜多姿。父亲的心里“咯噔”一下,凉透了。媒人只说二娘长得挺好,怕是相不上二伯父,父亲才被他的父母逼着代兄相亲。没想到二娘竟是这般娇美,父亲想到二伯父的样子,就不敢看二娘第二眼了。
二伯父人长得不好,脾气还癞,活儿少干,好东西多吃。和二娘的一个个日子中,要不是温柔的二娘忍辱负重,十个媳妇也让二伯父打跑骂跑了。二娘流着泪安慰自己,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的命不济。好丈夫打仗牺牲,自己没福气和他白头到老,也许冥冥中真有一个老天爷在管着世人的命?二娘认了。
二娘忙着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没日没夜地纺棉花纺线,卖点钱换点布票扯几尺布。我们大些的孩子把衣服穿小穿烂,还要补缀好给小一点的孩子穿,偶尔能穿上新衣的就是我了。在北京的父亲生意并不好做,父亲挣回来的钱不够填饱六个孩子的肚皮。二娘就把自己的肚子空出一半,省下点粮食给我们六个孩子。后来二娘干脆把我叫过来和二娘一块吃,再后来那五个孩子也过来了。二娘就拚了命地做活儿。晚上,把没法缝在一起的碎布片一层层糊在菜板的背面。要是春夏秋三季就拿到外面靠在篱笆上晾晒,要是冬天就放在炕席底下让热炕烘干。用这些粘在一起的布片裁成脚板大小的夹纸,一层层用线绳纳成鞋底儿。二娘挨个给孩子们做鞋。常常是二娘替好鞋样,刚一双双裁好鞋底,一个个小脑袋就伸在二娘头下,抢着占着,这是我的,这是她的。我不抢,第一双鞋永远是我的,这是谁也争不来的。二娘宠我,胜过父母双亲宠我。二娘确实稀罕我,因为我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第一个男孩儿。
不久父亲把母亲和两大两小四个孩子接到了北京,给二娘留下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母亲抱着二娘哭,鼻涕蹭到二娘脸上。母亲走出老远了,二娘还在后面喊,放心,孩子们的衣服鞋子我都做着。我是让父亲硬拽走的,我打着滚儿地喊二娘,想让二娘求父亲把我留下,父亲说不行,他长大了会气人了,父亲怕二娘太费心。到了北京的我嫌吃得不好穿得也破,闹着要回来,要找二娘。父亲说,这孩子让二娘惯坏了。父亲不好意思送我回来,北京日子不好过,老家里全倚仗二娘的勤快与能干,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二娘身边多一个孩子多一份苦。父亲不忍心。我不懂这些,就是想回到二娘身边。父亲终于把我送了回来,但是把二妹换走了。
过了一年,生意有点起色的父亲把那个妹妹也接走了,只把我留在二娘身边。日子稍微宽松了点,二娘就养了两只鸡,鸡快产蛋的时候,姐姐的姥姥把姐姐接走了。家里只剩两个堂妹妹和我。能让我们肚皮鼓起来的也没有好食物,两个小妹妹就紧紧盯着鸡屁股。带着热温的红皮鸡蛋煮熟了吃到嘴里是啥滋味呢,小妹就咽口水。看见二娘把鸡蛋藏进小盒子里,小妹妹就抢着干活,讨二娘欢心,想换个鸡蛋吃。二娘不给,二娘攒个十个八个就卖掉,给我买本子和笔让我上学。那天我放学回来,二娘就进了屋,一会儿我就吃下一只熟鸡蛋。小妹非要看看我吃什么,我的嘴紧着嚼几下,抻一下脖子就咽了。小妹不饶,看看舌头,小妹喊。我张大嘴,把牙呲到小妹的鼻尖下让小妹闻。小妹没闻,小妹看到了我牙缝上粘着的鸡蛋黄。“哇”的一声小妹哭了,她哭着说娘偏心,她说你老了我不养你。二娘就说,哥哥瘦啊,男孩子没有好体格不行啊。两个妹妹只有生日那天才能吃到一个鸡蛋。那天小妹在后边悄悄跟着我,我没发觉,刚从二娘手里接过一只熟鸡蛋,手快的小妹一把抢过去,嗖嗖跑了。小妹慌忙在地上磕了几下,皮没剥净就吞进肚里了,我追上她的时候,妹妹噎得直划拉胸口。看到地上几片蛋皮,我气愤地告诉了二娘。二娘就追小妹,追不上,二娘就在后面骂,吓得小妹天都黑了才回家,晚饭也没敢吃。二娘就让我叫小妹吃饭,小妹倔强地说不吃。二娘偷偷地流了泪。小妹怨恨二娘。当时小妹怨恨二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过年的时候,我有新衣服穿,而两个妹妹没有。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实在买不起,把二娘累死也换不来三个孩子的新衣服。
二娘也打过我两次。那年,我十一岁多一点。我经常看见二娘在姐姐屋里趁二伯父不在家偷偷打开一个小盒子,从里边拿出一块手帕一样的东西,慢慢抖开,用手抚摸着。那天,二娘到地里割草去了,我偷偷溜进姐姐的屋子,寻找那个小盒子。在门后的大箱子里,我找到了那个神秘的小盒子。我激动地打开,里面不过是一块手帕,上面是手工刺绣的两朵花,当时我不懂是啥花,只是看着好看。我拿着手帕就弄不明白二娘总是恋恋不舍地看着有什么好?我正猜想着,姐姐进来了。她一看到小盒子,就“敖儿”地叫了一声扑上来和我抢起来。我本来想给她,姐姐一抢,我又觉得好奇,就故意拿着跑走了。我往外跑着撞在了二伯父身上,姐姐又追上来。我绕到二伯父身后喊,二伯父,姐姐要打我。二伯父对异姓的姐姐并不歧视,但二伯父发起脾气来,总骂姐姐是小犊子。别人也许不在意,二娘在意,越来越懂事的姐姐也在意。胆大,你个小犊子,还敢不依不饶?二伯父骂着就用双手攥住了姐姐的胳膊。我在二伯父身后伸着脑袋喊,胆大,小犊子。你个犊子,二伯父又叉起腰骂。姐姐的两眼里都是泪,她攥着愤怒的小拳头,仇恨地瞪着二伯父和我。二伯父一把抢过我手里正向姐姐示威似的挥动着的手帕看着,一会儿,二伯父的眉头拧到一块儿了。二娘背着一筐草进来,姐姐跑过去抱着二娘的腿哭出了声。二娘慌慌张张扔下背上的草筐,抱住姐姐,姐姐在二娘的怀里说了事情的经过。二娘转身就和二伯父争夺起来。二伯父一把把二娘推倒在地上,朝着手帕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说,你还有脸抢!这是不是那死鬼送你的?你敢带到我家来?说着,二伯父把手帕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踏。二娘扑过去,抱住二伯父的脚,二伯父抬起脚来,踹在了二娘的胸口上。二娘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用双手护住地上脏脏的手帕。二伯父的双脚像雨点踩碾在二娘的手上。姐姐哭着抱着二娘,我哭着央求二伯父停手吧、停手吧。二伯父又抡圆了胳膊对着二娘的脸扇了一下才走出去。二娘光溜整齐的发髻散了,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鼻孔里流出了血。姐姐扶起二娘,二娘攥着脏脏的手帕,浑身是土地站起来。我跟着二娘走进屋,打来洗脸水让二娘洗脸。二娘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我知道自己闯祸了,看到姐姐和二娘拼命去抢那块手帕,我就知道,那块手帕对于姐姐和二娘肯定不一般。二娘从炕上溜下来,一把按倒我,对着我的屁股就是几巴掌,二娘骂我没出息。挨了二娘的打,我心里倒平静了。我看着二娘洗完脸,才含泪说,二娘,我不是有意的。二娘的眼里又有东西在闪,二娘说,答应二娘一件事,做得到吗?做得到。我多想让二娘高兴起来呀。二娘家的事情不要告诉你父母,特别是你二伯父打二娘的事。记住了么?我点点头。
两年后,父亲从北京捎话来,说北京的生意好多了,和二娘商量想把两个堂妹接过去,把我留下给二娘当儿子。二娘听了没言声,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这时候起,二娘总是出神地看着我。二娘看着该上初中的我愣神儿,二娘问我,北京好不好?不好,我回答得很干脆。北京的学校肯定比咱这儿好,二娘说。儿啊,不是二娘不要你,现在北京比咱农村强了,你还是回北京上学吧。我一听就给二娘跪下了,说,二娘,我不走,哪也没家好。傻孩子,北京也是你的家呀。不,我要在这儿孝敬您。你到北京好好学习,有了本事把二娘接走呀。不走。任二娘把好话说尽,我就是不答应走。二娘急了,“啪”、“啪”、“啪”,我的屁股红了。没志气的东西!二娘边骂边打。打完我又搂着我哭,儿啊,不是二娘狠哪,农村没前程,二娘要是把你耽误了,二娘后悔一辈子啊。
二娘把我送到了北京父母身边。北京的生意刚刚好做,可是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一大家子人的开销还是紧巴巴的,比农村也强不到哪去。但学校的条件好,二娘嘱咐母亲,让孩子们读好书,上好学,尤其是我。听两个妹妹说,二娘回到老家以后,就像丢了魂。二娘依然把鸡蛋煮熟锁在小盒子里,专心等着我吃。只一会儿,二娘就急急地满院子喊我,儿啊,你藏哪儿去了?两个小妹就幸灾乐祸地笑,人家上北京了。七岁的小妹更是咬着牙狠狠地说,人家去找亲妈了,人家不要你了,看这回谁给你养老?呆呆的二娘手捧着红红的鸡蛋,看着看着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两个妹妹以为这回可以吃到鸡蛋了,可二娘说,还是不能给她们吃,要换了钱给我攒着读书用。二娘想我,我更想二娘。我背着书包跟在父亲身后,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辨不出东南西北,更辨不出家乡的方向。我哭着站在路旁,告诉父亲我想回家,回到二娘身边,我要给二娘割草、挑水,帮二娘搭篱笆墙。父亲就停下来劝我,你二娘希望你好好学习,你这样回去她会伤心的。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二娘正端着一盆水想把脏衣服泡上,干活回来再洗。二娘的一盆水还没放地上,我像一头驴就尥着蹶子闯进来。我是和本村在北京剃头的刘叔一起回来的,我自己骑一辆破旧的白杆儿自行车,衣服全湿透了。我一步蹦到二娘面前,二娘看到我的同时,也看到了我脚上那双穿烂了的鞋子。我的儿。二娘扔了盆子,水洒了二娘满袄满裤。二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儿啊,你咋回来的?你咋穿这样儿的鞋啊。二娘心疼地抚摸着我的脸说,这才几天,咋这瘦哇,褂子也小了,裤子也破了,鞋都不跟脚儿了,二娘这就给你做新鞋啊。二娘,我有一双新的没舍得穿,我哭着说。二娘扒下我的鞋子,把我按在炕头上,又给我盖上被子,说,二娘这就烧炕,你先暖暖,炕这就热。两个妹妹还没回家,二娘把三个剥了皮的鸡蛋放在碗里,端给我说,快吃了喽,一会儿她俩就该回来了。自从去了北京,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也懂事了许多。我把一个鸡蛋塞进二娘嘴里。我用手捂着二娘的嘴说,您吃了,儿以后就不想您了。二娘的眼泪就流进嘴里,和着鸡蛋一起咽下去了。二娘带着泪笑说,我儿长大了,知道疼娘了。二娘连夜打起夹纸,二娘糊了一菜板,又糊了一面板,然后和姐姐抬着面板来回在火上烤。夹纸稍微硬棱点,就从菜板、面板上接下来,来回在火上翻烤着。儿,以后想二娘也不要骑车回来了,两百多里地,累坏了身子,二娘不放心啊,二娘心疼啊。我实在想二娘啊,我说。其实二娘心里更想我。二娘的眼泪掉在火上,发出噼噼啪啪地响声。二娘连夜裁底子,沿底边儿,纳鞋底,做鞋面。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二娘正用一支筷子往鞋里塞旧棉花,把鞋尖顶圆了,让我穿起来不夹脚趾头。我知道我的二娘一夜没睡。
父亲几次想把我的两个堂妹也接到北京来上学,二娘不让。二娘说,北京的钱不好挣,她俩再去负担太大。好好供孩子们上学吧,家里不用惦记着。父亲想让我的三妹、四妹辍学,供二娘家的两个妹妹在北京上学。当时的父亲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赎他心中代兄相亲的罪过,我不得而知。
很快,我考上了高中,时间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那带花的手帕藏着二娘的某种秘密。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查看各种有关花卉的书。在一本书上,我终于找到了那朵花。那是属于荷花的一种极少见的并蒂莲花,粉红色花瓣。我突然想起,二娘的名字叫红莲。难道是姐姐的父亲送给二娘的信物,是在婚前?还是临上战场?我心里盛上了这个谜,就一直想解开。没等我解开,父亲就到学校找我,让我和他一起回家乡。原来我的脾气暴躁的二伯父患了心肌梗塞突然离世了。我的坚强的二娘眼泪早已哭干。我的父亲进门喊了一声嫂子就跪在了二娘面前。二娘一把拉起父亲说,这世界上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再没有其他值得下跪的人,嫂子我就是这样的命。和二娘过了十七年,给二娘留下两个年龄尚小的女儿,二伯父匆忙西去。二伯父是幸福的。十七年来,贤惠的二娘照顾着二伯父,温顺得像一只羊羔。父亲恳求二娘和孩子们一同去北京,二娘就笑着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把你的侄女抚养成人的。二娘拉着我的手说,别担心二娘,二娘啥都经得住。儿啊,下苦功夫学习吧,没有出息甭回来见我。我擦着流个不停的眼泪回到了北京。
我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高中,没有辜负二娘的一片心。可那个时候大学已经不招生了,于是我成了一名工人。我写信给二娘,把我的第一个月工资如数寄给她。二娘托人写信来,嘱咐我好好上班,好好奔自己的前程。信中,没有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几年当中,我不断地给二娘寄钱,也时常回老家住几天,让二娘能看见我,能听见我说话。二娘说,别灰心,世道总会变的,学问不会没用的。终于有一天,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二娘的身边。二娘的苍老再也掩藏不住了,她的白发在晚风中零乱地飘动着。
二伯父去世十年,二娘的柔肩擎起了整个天。姐姐早已出嫁,大妹初中毕业嫁给了县城一名工人,小妹高中毕业做了教师也嫁了一名教师。十年中,每次父亲给二娘钱时,二娘总是毫不客气地教训父亲,你若亏待了孩子们我饶不了你,你六个张嘴的燕子不好喂呀。父亲拗不过二娘。父亲在北京的家里有时望着家乡的方向长吁短叹,有时悄悄流泪。我握着二娘的手,懂得了二娘的全部酸甜苦辣。我恳求二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我毕业以后会有一份好工作的,那时的二娘什么都不用做了,该享福了。二娘满意地笑了,露出了少了门牙的牙齿。我说,二娘,把牙镶上吧。二娘就笑着说,嫌二娘丑了吧。二娘叮嘱我说,儿啊,上完了学,就娶媳妇,二娘就等着抱孙子了。说完,二娘又露出豁牙的微笑。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二娘快乐就是我的甜蜜。送我走的时候,二娘对我说,儿啊,二娘有一件事求你。二娘,您咋能说是求呢,您让我做什么都成,我是您儿。儿啊,你姐姐的父亲牺牲在新民县,后来国家在那儿建了烈士陵园,你上学的地方离那儿近,你有时间替二娘看看,那上面有没有他的名字。我又想起了那朵并蒂莲花。我问二娘,大伯叫什么?二娘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李莲华。我喃喃地自言自语,莲华的谐音是莲花,而二娘叫红莲。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入了几十年前的战火硝烟中。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过去,唯一遗憾的是,我去了二娘说的那个县,也去了烈士陵园,就是没有找到李莲华这个名字。怕二娘失望,我回老家时向二娘撒了谎。我说,伯父的名字刻在高高纪念碑的中央,正好找。话没说完,我看见了二娘满是皱纹的脸上的泪水。二娘又说,儿啊,哪天你带二娘瞧瞧去。我没想到二娘会有这样一个要求,只好推拖着说,我哪天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咱们祖孙三代给爷爷扫墓去。
我很快又有了工作。当我拿到新工作的第一份工资时,我立刻回到老家,给两个妹妹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给二娘买的是好吃的。那时,村里的地都分到了各户。正是大秋,身体健壮的二娘正吆喝着驴车往家里赶,车上是收割的豆子。我的五十多岁的二娘坐在车辕子上,一脸风尘却挡不住丰收的快乐,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二娘看见我“迂”地一声喝住驴,利索地跳下车。二娘得意地看着我说,二娘还行吧。我去抢二娘手里的鞭子,二娘,我来赶。二娘递给我驴缰绳说,绳子牵住了,勒紧了,它才不跑。驴到了我手里,先是提起前蹄一阵仰天长啸,接着四蹄着地快速奔跑起来。二娘喊,勒缰绳、勒缰绳,我手忙脚乱,跟着驴跑起来。到了拐弯处,驴慢下来,跑得气喘吁吁的二娘抢过了鞭子,啪啪两下,撒欢的驴就停下来了。我由衷地佩服二娘。二娘太累了,该吃点营养了,以后我挣了钱都给二娘买好吃的。二娘一看我花这么多钱就骂我,说我瞎花,说父母把六个孩子养大不容易,让我挣了钱帮父母挑家过日子用。二娘从没这样骂过我,第一次挨二娘这样严厉地骂。我惦记地里的活,坚持要把活干完再走。二娘火了,你看我用你的两个妹妹、妹夫帮忙了么?我谁都不用,这点活,我还得省着干,一天干完了我干啥去?二娘催促我及早回去,工作要紧。每次送我回北京,二娘都不远送,二娘怕让我看见她的眼泪,怕我牵挂她。我一跨出家门,二娘就回到屋里哭,其实二娘舍不得我走。我想把二娘接到北京,二娘不去。二娘说,我还年轻着呢。我就求二娘不要种地了。二娘说,儿啊,土地是二娘的命根子,二娘离不开呀。我没办法就一年回来几趟,看望二娘。直到我的儿子都十岁了,我也没能把二娘接到北京。二娘说,儿啊,二娘还像小伙子呢,还能赶驴车拉秋呢,你别总往回跑了,你工作忙啊。那时的二娘还健步如飞呢。几年以后我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四十出头的我头上也有了白发,把二娘心疼坏了,儿啊,你累呀,你咋不知道休息呢。我说,我想二娘啊,二娘跟我去北京,我就不累了。二娘终于同意了。我看着我十多岁的儿子就想起给二娘的许诺,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二娘却不再提起扫墓的事。
二娘不适应城里的生活,我哄着住了一个月,二娘说,儿啊,二娘还硬朗呢,你让二娘享福,就放二娘走吧,二娘的福在乡下啊。临出北京的门, 二娘还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你们都好好的, 就是我的福。我含着泪把二娘送了回来,把一叠钱掖进二娘的口袋里说,二娘,您就玩玩小纸牌吧。哪用那么多呀,二娘不要。我就说,二娘不要我难受啊,老了的二娘拗不过我了。
二娘很少玩小纸牌,二娘坐不住,二娘说那么好的时光咋能那样过呢。二娘就自己找活儿干,妹妹不让干,二娘就说,让我伸手丫儿呆着呆死我呀。
二娘还没学会钱咋花呢就永远地离开了让她万分留恋的世界。二娘是掐着西红柿蔓时突发脑溢血走的。我接到妹妹的电话时正在国外考察,我们商定父亲身体不好就不让他知道了。二娘的三个女儿偷偷和我的姐姐妹妹弟弟商量,说天热,就不等我了。等我赶回来,二娘早已入土为安了。二娘的遗物中有一个特别的小盒子,就是当年二娘给我藏鸡蛋用过的。小盒子中是我给二娘的钱,二娘没花。这些钱就整齐地躺在小盒子里,我明白,二娘是留给她的孙子,我的儿子的。钱的下面是用纸包着的一包东西,我轻轻地打开,是那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并蒂莲花。
二娘已变成了一堆黄土。我一捧一捧把土捧到二娘的坟尖儿上,在二娘的坟前长跪不起。二娘您不该走啊,儿还没报答您呢,二娘啊,您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儿想好好孝敬您啊。我抱着那个小盒子泪流满面。二娘的猝然离去,留给我永远的遗憾和伤痛。离世时二娘不满七十五岁。用二娘的话说,二娘离世前还硬朗呢。小妹告诉我,二娘走时是微笑着的。
去年夏天,二娘去世快一年了,我又回来一趟,我说要去看看我的二娘。二娘的坟的周围又多了许多坟,座座坟上都长满野草。那些坟头前立着高高的碑,二娘的坟就掩在荒草丛里,二娘的坟头没有碑。我猫腰拔去二娘坟上的野草,说,二娘,儿来看您了。
我决定给二娘刻碑。我亲自跟车进了山,我要给二娘选一块最好的石头,刻一块最好的墓碑,让二娘不再有遗憾。
这片熟悉的黑土地正在慢慢地苏醒,这条二娘走过多年的小路,舒展地伸着腰。在二娘的坟前立好碑,黑色大理石碑身,刻有图案的并蒂莲花形碑座,在一片石碑中显得独树一帜。我跪在二娘的坟前,磕了三个头。二娘,您最喜欢莲花,儿子送来了。
我仿佛看见沉睡着的二娘幸福地笑了,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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